“你不觉得太巧了吗?”何咏安毫不迟疑地说:“这五年来,总见你拒绝相亲再婚,结果淑仪一回国,你就马上带个女孩子回来,不是示威是什么?你也真奇怪,要找也不找个成熟厉害点的,这个谢孟茵根本教人难以信服……”
有可能吗?何永旭找她,是为了向前妻证明他的能耐?所以才在相识没多久,便一直要公开彼此的关系,完全不像他谨慎的作风……
孟茵头昏脑胀地往回走,直到落地窗旁的砖墙上,她才整个靠过去,无助之中,客厅里的对话又传到耳内。
“这位谢小姐长得还满漂亮温柔的。”是李蕴的吴侬软语,“只可惜年轻些,又怯生生的,只怕没有管家的本事。”
“是小家子气了一点,需要再调教调教。”何舜渊同意地说。
“没那种出身,大概不太容易。”李蕴说:“永旭也真是的,倒混回年轻小伙子的眼光去了,真教人费解。”
由何咏安、何舜渊到李蕴的话,孟茵身上的血液不知倒流、逆流了多少遍。没那出身?她的出身有什么错?他们谢家虽非大富大贵,却也守法守份、清清白白的,有什么见不得人?
而她谢孟茵虽非穿金带银的长大,也是自众人掌心呵护出来的明珠,亲人宠她、师长疼她,朋友同事也都敬她、爱她,何曾遭遇过这样的“诋毁”?
在背后是听不到好话的,但以书香门第傲人的何家,心胸竟如此狭浅,且纵容无礼的世轩,家教又何在?
他们嫌她,她还不屑进何家门呢!
这样一想,孟茵突然不再畏缩,也不愿意再受委屈,她冷倔着一张脸,头抬得高高的,很从容地走进去。客厅中的人一愣,立刻中断话题。
“我没有找到他们。”她用平常的口吻说:“伯母可能要另外派人去请了。”
这时,何永旭一行人跨过落地窗,世轩走到孟茵的面前,嗫嚅地道着歉,口齿含混。
她点点头,不说任何客气或安慰的话,就像面对她那些十来岁的学生,不怒而威地开口,“你如果已经有新的任天堂游戏,我就拿去退,换别种的,这是很容易解决的事。”
要大方得体,我也会!孟茵在心里想。
何家周日中午的家宴是相当正式的,派头不输给外面的大饭店。这天吃的是江浙名菜,孟茵一方面是心笃定了,一方面是有何永旭在身旁,她很顺心地享受佳肴美食。
席过一半,门铃轻响,大伙面面相觑,不知来客是谁?没多久,高跟鞋清脆的笃笃声传来,一位时髦高雅的女子出现在饭厅人口,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异样。
只见世轩奔过去叫道:“妈妈!”
孟茵感觉一旁的何永旭全身僵直,反正她早铁了心,反而很平心静气地审视着吕淑仪,她果然是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一身奢华,气质高贵。
“你没说今天要来呀!”李蕴口气亲切地说。
“本来有事,但临时取消了,所以想带世轩出去玩。”吕淑仪眼波一转,看着孟茵说:“就不知道家里有贵客。”
“这是大哥的朋友谢孟茵。”何咏安居中介绍着,“这是世轩的母亲目淑仪。”
“你好。”吕淑仪风情款款地走到孟茵面前,伸出手问好,一副压人的气势。
何永旭一直不吭声,看得出他满脸的不悦。
吕淑仪一屁股坐在管家取来的椅子上,很自然地和大家吃饭聊天,净提一些孟茵不晓得的人和事。何咏安尤其和她一搭一唱,常不时引何永旭加入谈话,很有暗示孟茵并不属于这个圈子的意味。
孟茵并不介意,一样吃得饱饱的。
筵席将散时,吕淑仪问何永旭,“暑假时我想带世轩到欧洲去玩,你要不要一起来呢?”
“我很忙,你带他去就好。”何永旭很不耐烦地说。
“爸,你不去多扫兴。”世轩立刻不高兴的说:“人家都是爸爸、妈妈全家一块儿去旅行,我偏偏不是少了爸爸,就是少了妈妈,太不公平了。”
“世轩,爸爸和妈妈已经不是夫妻了,不算全家。”吕淑仪以深明大义的姿态说完,再转向孟茵,“谢小姐,对不起,我儿子不懂事,乱说话,请多包涵。”
“包涵什么呢?”孟茵微笑地说:“孩子希望爸妈陪着一起出门,这是很正常的事呀!”
“谢小姐是中学老师,很懂得孩子的心理。”何舜渊解释着说。
“哦!谢小姐一定是个好老师罗!看起来很通情达理。”吕淑仪也笑着说。
“当个好老师是我的职责。”孟茵的笑容更大,“就像当个好母亲是你的职责一样,不是吗?”
好爽利的一箭,射得一桌气氛大变,如风云变色。何舜渊和李蕴毕竟场面见得多,不动声色,只叫管家分妥甜点。
孟茵分巡过每个人,最后发现何永旭亦皱眉看她,便甜甜一笑说:“不对吗?大家请用莲子羹,闻起来很香呢!”
饭后,在吕淑仪预备带世轩出门之前,孟茵和何永旭就先行告辞了。
一出了何家那雕龙刻凤的气派大门,孟茵便深吸一口气,这才察觉自己的神经绷得有多紧,简直耗尽她所有的力气,如今只剩下疲累和沮丧。
“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淑仪今天会出现。”何永旭仔细的看着她说。
“你不觉得我应付得很好吗?”孟茵靠向车椅背说。
“你为什么要应付?淑仪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何永旭说:“对我而言,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她不是普通人,她是世轩的亲生母亲,这是永远抹杀不了的事实。”她幽幽地说。
“那又如何?”何永旭回她一句。
“她影响着世轩,也就影响着我们。”她说。
“当初不也是你劝我让他们母子相会的吗?”何永旭的手捏紧方向盘,“我说这不是好主意,你偏不信!”
“我到现在仍深信母子天性是不能违逆的。”她忍不住说:“是我不对,我本来就不该介入你们之间,妨碍你们的破镜重圆!”
何永旭正要启动车子,听见她的话,又把钥匙拔下,白着脸说:“是谁说我们要破镜重圆的?”
“不用谁说,我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孟茵再也压制不了委屈说:“这是每一个人的希望,包括你父亲、母亲、妹妹、儿子、前妻,他们对我就像入侵者一样防范,即使是你,恐怕也只把我当作是向你前妻示威的工具吧?”
她话一出口,便后悔莫及。因为,她果真看见何永旭铁青着脸,用无法置信的表情,抓着她说:“是谁说了什么?你怎么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呢?”
“我……我去绰然亭找你们时听到的……”她小声的回答。
“天呀!你竟然会相信……”他放开她,咬着牙说。
“你妹妹说的不也挺有道理吗?”她说出积藏已久的话,“我们认识仅二个月,你就说爱我、娶我,求天长地久,有时我都觉得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不得不心生怀疑……”何永旭本想再争辩什么,但转念一想,却长叹一声说:“你实在是太年轻了,不像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孟茵,你忘了我们在山上的长谈吗?你忘了圣光和英利如何为他们的爱而奋斗吗?我们要求的就是同条心,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诚意,千万不要再有怀疑了!”
“可是你的家人根本不接受我,世轩一点都不喜欢我,我们之间有太多障碍,万一突破不了呢?”她问。
“孟茵,你为什么要这么悲观呢?”他拥她入怀说:“相信我的爱!我的家人,包括世轩在内,迟早都会了解你、接受你的。事实上,我发现自己并不很在乎他们的意见了,我已经三十四岁,尽了大半辈子的孝道责任,总要开始为自己而活,你明白吗?”
不明白,但她的心也不禁为这番话悸动着,他真会为了她,不理会父母手足及最宝贝的儿子吗?
不!她不能教他做个绝情绝义的人,总应该有更好的办法,让他们的爱情受到众人的支持与祝福吧?
☆ ☆ ☆
去了何家一趟后,接着孟茵和何永旭约会,就常常出入那美丽的别墅山庄,然而,何家人没有更亲切,世轩一样的排拒,孟茵则苦闷愈深。
唯一乐观的是何永旭,他认为他的家人构不成问题,于是便将重点放在谢家这条防线上。在经过几次的争执后,他想到由陈玉磷假扮媒人,去探探孟茵父母的口风。
“或许事情并没有你预料的严重。”何永旭实际地说。
基本上,孟茵没多大的信心,但又不由得抱着奇迹出现的希望。
当陈玉磷知道他们私下交往好几个月时,嘴巴好半日都合不拢,在捏了自己好几下后,才相信这不是在开玩笑。
“说实在的,我有点害怕。”对于当说客的任务,陈玉磷说:“孟茵她妈拿她当宝贝,比调查局还难缠,孟茵本身麻烦,她妈又比她啰唆千倍,我去恐怕只有挨骂的份。”
后来经过他们的恳求,连于家元都来说情,陈玉磷才以交友不慎及舍命陪君子之叹,跑了这一趟。
那天一早起来,孟茵就觉得事情不太妙,因为黄维中写信来,说要回台湾,甚至在暗示订婚。她努力的把这些烦忧抛到脑后,准备面对将来的一场争战。
陈玉磷准时出现,先和惠音话家常,把她捧得可以当模范母亲而无愧时,才真正切入主题。
对了!陈玉磷双手一拍,假装突然想到,“我先生学校有个教授,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人品学识都是一流的。他父亲以前当过部长,妹妹是立法委员,家世非常好,就是因为他条件太好,眼光也放得高,怎么挑都不适合,最近他请我作媒,我绞尽脑汁,想来想去,也只有孟茵这模样的,他才有可能看得上眼。”
“哦!他的家世那么好,恐怕我们高攀不起。”惠音露出一点兴趣,“你也知道,孟茵他爸爸只是个小公务员,和部长差了十万八千里,门不当户不对的,嫁过去,不见得有好日子过。”
“不会不会!”陈玉磷连忙声明,“男方是书香门第传家,绝不嫌贫爱富。他们说,年轻人彼此中意最重要,就算是一个机会嘛!”
惠音心里想,若是如此,拿到博士又当教授的,当然比正在念博士的黄维中强,于是进一步问:“那男孩子多大年纪了?可不能隔三差六的,会犯冲的。”
来了!孟茵紧张得头皮发麻,几乎不敢再听下去。
“他呀……”陈玉磷吞吞口水说:“今年三十四岁。”
“三十四岁?那么老了?”惠音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就是因为太挑了,才会一直蹉跎姻缘,而且……而且年纪大的男人疼老婆呀!对不对?”陈玉磷急急地看向孟茵,希望她能帮腔,但孟茵只是闭紧着嘴,怕自己会愈帮愈忙。
“哼!”惠音摇摇头说:“年纪那么大,条件又那么好还没结婚,会不会有什么毛病呀?”
“没有没有!若有毛病,我也不敢介绍了!”陈玉磷硬着头皮接下去说:“呃!只有一点,他以前结过一次婚,不过因个性不合,五年前离婚了。”
“什么?离过婚?”惠音顿时脸色大变,“玉磷,你是孟茵的好朋友,怎么介绍个离婚的?她的条件真有那么差吗?”
“不是不是!”陈玉磷急忙说:“男方真的很好,除了离过婚外,各方面都是上上之选。”
“再好也是他家的事。”惠音明显得很不悦,“我家孟茵又没缺手缺脚的,追她的人也不少,我绝不会让她嫁给离过婚的男人!”
陈玉磷的表情活像是一个踩在鸡蛋上的人,一脸的尴尬。
孟茵很小心地插嘴说:“妈,这时代离婚也不算什么嘛!”
“你说你想去看吗?”惠音把怒气转向女儿,“我们还没肖想男人肖想到来者不拒的地步吧?如果你去和离过婚的男人交往,我哪还有脸见人?不如死死算了!”
“伯母,没那么严重啦!”陈玉磷的脸忽红又忽白,尴尬到了极点。“就当我没提,您别生气了好不好?”
转了话题,又聊一下,陈玉磷才狼狈万分地告辞。
来到公寓外的马路,她立刻猛拍心口说:“哇!你妈的反应好激烈,我还没说何永旭还有个十一岁的儿子呢;否则一定会马上被扫地出门。”
“对不起,拖你下水。”孟茵一脸歉意。
“我又没有损失,要道什么歉呢?”陈玉磷说:“看样子,你妈那一关要通过不容易,你们要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孟茵叹口气说。
“我看,你们彼此很有心,也难得有这种缘分,要放弃实在可惜。”陈玉磷又说:“反正你们都是成年人了,交往不需要家长同意,结婚也没人能阻挠,不是吗?”
“可是我不能不顾我家人的感受,还有永旭他的家人及他儿子,都是问题……”孟茵苦着一张脸。
“何永旭的家人,他自会负责,至于你家人,等他们发现何永旭的好及优秀,迟早会欣然接受的。”陈玉磷尽量往乐观的方面说:“孟茵,勇敢地争取你所要的吧!”
不要放弃?勇敢争取?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说呢?
从何永旭、萧英利到陈玉磷,他们真的认为这段爱情值得期许吗?但她只回忆到孟茹坚决下嫁她所爱的人时的惨烈,而姐夫不过是学历稍低的条件不符而已。
反过来看何永旭,他大她十岁、离过婚、有儿子、门户差距大……每一项都犯了母亲的忌讳,连她自己也害怕呀!
再往后想,她若真的为何永旭不惜违抗家人,一定会被逐出家门的,她将不再是母亲的光荣,而是成为诅咒,更是众堂姐妹的新教本,和哑姑婆及瘸姑姑连在一起,这教她情何以堪?
而何家方面,则会因她的厚颜情奔而轻视她,还有桀惊不驯的世轩,兴风作浪的吕淑仪,在这种种不利的情况下,再伟大的爱情,也要消失殆尽吧?
不!她不能忍受在前半生牺牲后,连和何永旭的一部分也随之幻灭,还不如,一切在最好的时候停下来,或许还能留下美丽的回忆?
回忆,待年老时细数,就像三月时她初见何永旭在日记里载下的话语。
☆ ☆ ☆
在何谢两家皆不赞同的态度下,孟茵的心因害怕而逐渐冷却,她开始想逃避,就如同她一向避祸的个性,反正她和何水旭相恋不过四个月,不算长久,她现在抽身应该不会伤害他吧?
黄维中的归期的也是另一项困扰,在认识何永旭后,她知道自己对黄维中没有爱,虽然通信一年,她一直冷冷淡淡的,若当面拒绝,应该不算是辜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