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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花园 page 8 作者:言妍

  他大概是从认识她那天就开始转了。先是院长的压力,再是晓青女性柔婉的殷勤,送cD和画达到高峰。他应该再更明确拒绝,但不知为什么,一见到汪家人那真诚的笑脸,总开不了口。

  让他转得更厉害的是瑾平那三个丫头。在她们看到晓青亲自送礼到家后,简直渲染得不象话,变成天方夜谭中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接龙,每天都要换新花招来嘲笑他。什么“院长的东床快婿”、“驹马爷,锦袍加身”、“有位才子,在水一方”……等。他不免怨起晓青,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家,又不是没人要,干嘛跑来巴结男生呢?

  然后在儿童病房看见她,他几乎气炸了,气她降格以求,追他追到医院来了。这一下整个医院绘声绘影,由烤肉会开始的连续剧,一集比一集精采。他那天在办公室对晓青吼,要她顾及他、启棠及谊美的心情,其实他真正想的是晓青的名誉。他一听到别人批评她,内心就很不愉快,是不是他下意识知道,她其实不是那种被宠坏的富家千金呢?

  那一巴掌把他的理智又打回来。无论如何,他的处理方法都不该那么莽撞火爆,何况事实并非如此!

  他很沮丧地去看谊美,不是想证实什么,因为他已经相信晓青。他只想聊聊天,看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汪小姐和谊美很投缘,几年来我们转哪家医院,她都不间断地来看谊美,教她画图唱歌。”林太太说:“我从没见过那么善良的女孩子。”

  “我好爱汪姊姊呢!她可以把我想的每个故事都画下来。”谊美的眸子发出难得的光彩。

  圣平翻着画册,每一笔触都如此细致优美,没有丝毫草率应付。他想起她送来的“夕雨”,他竟辜负了她的好意。是否这些年太过顺遂,又习惯面对生死,心灵麻木到连小小的谊美都不如了?

  他郑重向她道歉,但没想到引来她更进一步的误解。她以为他是怕她去向启棠告状,才这样做的。这点让他很沮丧,她真把他看成是趋炎附势的小人和表里不一的大混蛋吗?

  为了表明心中的坦荡,当启棠质问他和晓青的事时,他直言不讳说出自己的鲁莽,但就只限于谊美的这一段,其余皆避开不谈。

  “难怪晓青会气成那样。”启棠摇头说:“这孩子一向心最软,对朋友同学都很好。你把她当义工的事说成在玩游戏就不对了。”

  “我知道了,所以才千方百计要向她道歉呀。”圣平说。

  “这你放心,晓青最不会记仇,她很快会原谅你的。”启棠说:“我只想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有没有进展?”

  “我……”圣平本想坦白说,但仍用婉转的方法,“我想经过这件事,我一定变成汪小姐的拒绝往来户了。”

  “这点我倒可以帮你的忙。”启棠立刻说。

  “哦!不必了!”愈描愈黑,圣平赶快说:“一切顺其自然最好,尤其男女感情之事。我怕万一院长插手,汪小姐对我愈来愈反感呢!”

  启棠想一想才说:“也对。我最近被我大女儿弄得焦头烂额,实在也不敢再管你们年轻人的事了。不过你最好快把误会解释清楚,没有晓青的笑脸,我日子也不好过呢!”

  院长的命令能不遵从吗?况且祸是他惹出来的。

  电话不接,拜访不见,唯一的方法就是到晓青的学校去站岗。

  说到站岗,圣平不是很有经验,事实上医科学生被人高捧着,很少有这种机会。他的一个同学便曾经吹嘘,说只要女朋友迟到一分钟,他掉头就走,不管任何理由。圣平刚进医科,也曾和一些女孩约会,她们都没让他等过,反而是他课业太忙,常迟到不说,还健忘爽约,弄得对方拂袖而去。

  没想到已届而立之年,还回头来玩这把戏。他特别穿上运动衫和牛仔裤,彷佛是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才不会引人注意。

  他在晓青的教室外等地下课。钟一响,一大堆人走出来,晓青和一个女同学低头交谈。她穿著秋葵绿吊带裤,上罩一件白色短毛衣,他再一次觉得她的清纯秀丽,加上那股别人没有的娇贵,像暖房中纤尘不染的兰花。

  那朵兰花看到他时却如看到鬼,站着不能动了,他只好迎上去。

  “你来做什么?”她惊恐地说。

  为躲避众人好奇的眼光,她快速走到外面,圣平迈着大步,很快跟上她。

  天空下着细雨,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圣平方才已淋了有些湿,实在很不愿意又进雨中徘徊。但晓青可不管,她早撑开一把素青有几朵风铃草的伞,干干爽爽地向前行。

  “我是来道歉的。”最近这句话他不知重复多少遍了。

  “我不是说过,我不会告诉我爸爸所有的事,你为什么老阴魂不散呢?!”她睁大眼,看着雨在他头上形成一层水雾。

  “你爸爸已经知道了。”他尝到嘴中的雨水。

  “什么?”她惊讶地说。

  “我告诉他的,表示我的歉意是真诚的,绝对和你爸爸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该这样误解你,又胡说八道。你能原谅我吗?”他非常诚恳地说。

  她瞪他一眼,转身就走。天呀!果真是千金小姐,脾气派头都不小。但圣平不敢有怨言,亦步亦趋。谢天谢地,这回她很快走到学校餐厅,让他不至于成了落汤鸡。看来他不是琼瑶小说中男主角的料,因为他不觉得悲壮,反而担心感冒,排了好长的工作计画会受到阻碍。

  下午三点,餐厅只有一些在聊天的人,他们坐在窗边,由屋内看而是舒服多了,不必担心生病或酸雨的问题。

  “你原谅我了吗?”他又问一次。

  “很难原谅,从来没有人给我这种侮辱!”她犹有余怒地说:“居然敢说我利用谊美来倒追你,把我说得一点羞耻心都没有,任何人都忍不下这口气的。”

  “是我的错,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的一记耳光把我打醒了,所以我来认错。”他说。

  提到耳光,她的气似乎消些,说:“我还以为你不一样,没想到天下乌鸦一般黑。”

  他不明白她指那一桩,只能说:“其实我压力也很大。自从你父亲请我到你家吃饭以后,医院就谣传很多。我不愿意别人说我是攀龙附凤的人,所以对这些事难免会敏感些。”

  “谣言怎么能听呢?”晓青说:“这是你之所以拒绝和我来往的原因吗?”

  “不止如此。”她的脸色尚佳,圣平大胆说:“比如说我们是截然不同世界的人,我曾对你父亲说,你像朵娇养的兰花,我一向工作至上,没有信心可以带给你任何幸福。”

  “真的吗?”晓青怀疑地看着他,“你是因为我的学历及聪明才气比不上你吧?!”

  “不!你很聪明、很有才气。”他很怕事情又弄僵,“你的音乐艺术才华都不是一般人有的。因此我更犹豫,因为我们成长的方式和世界有这么多的差异。”

  “连做朋友都不行吗?”她仍没有笑意,“像我送你画和cD,你执意退回,就令人很难堪。”

  “我再一次抱歉。”他突然找到一个台阶下,“做朋友当然可以,只怪我反应过度了。你现在还愿意交我这朋友吗?”

  “没有什么不愿意。”晓青说:“一切说清楚就好,现在知道你有女朋友,我老爸也不会胡乱凑对了。”

  “女朋友?”他愣了一下,不希望她再有任何误会,“事实上我没有女朋友,否则我也不会赴你父亲的约了。我不是那种见利忘义,对感情不忠贞的人。”

  “真的?”她慎重问。

  “真的。”他慎重点头。

  一粒水珠终于由他发梢滴到额前,晓青才看到他的狼狈样,默默地由背包拿出一条淡青色的手帕递给他。

  圣平有些迟疑。

  “放心,对任何朋友我都会这样做的。”她淡淡地说。

  那条手帕质料和做工都很精致,一角绣几朵粉红小玫瑰花,一角绣个嫩芽绿的“青”字,帕面有隐隐的香味。在她的注视下,他不得不擦擦头和脸。

  “很美的手帕,你自己做的吗?”他不自在地问。

  “我在家专做衣服一向不及格。”她说:“这是我姊姊的作品,她很有天分。以前她总帮自己绣芙蓉,帮我绣兰花,最近改为玫瑰,就像我们住在虚幻的玫瑰花园中一样。”

  “玟瑰花园?”他不解地问。

  晓青告诉他有关玫瑰花园的故事,但他不知道他曾被比为花园外的野兽。

  “我得承认,你是个很奇怪的女孩。”他说。

  他的预感没有错,她有太多不可测,不是他惹得起的。

  “好啦!我现在真的原谅你了,你满意了吧?”她带着笑意说。

  “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可以请你吃晚餐吗?事实上是我欠你的,我早该请你了。”他也露出微笑。

  “有何不可?”她大方地说。

  两人走出学校,天已放晴,他的衣服也干得差不多了。远处的山在一片薄雾中,有太阳强力穿射,形成一条淡淡的彩虹。

  正要上圣平的车子,戴了一副大墨镜的天宇,下了红色跑车,匆匆跑过来。

  “晓青,我正要找你!”天宇喘着气说。

  “你回来了呀!”晓青说,她今天可真忙。

  “昨天到的。我一回来就听说郁青离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宇问。

  “消息传那么快吗?”她有些意外。

  “可不是。我打电话问郁青,她不理我,所以我来问你。走!我们找个地方谈谈。”他急着说。

  “可是……”她看看天宇,又看看圣平。

  “这人是谁?”天宇不客气地问。

  “我来介绍,这是周圣平医师,这是葛天宇先生。”晓青站在两人中间。

  “哦──是医生。”天宇的语气充满不屑和侮辱的味道。

  圣平也不想友善打招呼。他对天宇这偶像歌手的脸是有些印象,但非常讨厌他方才随意打岔的态度和现在目中无人的样子。

  已有路人对天宇指指点点,甚至有几个女生要走过来签名。

  “快点,否则待会就很难脱身了。”天宇拉着她说。

  晓青抵不过天字的力气,只好对圣平说:“对不起,你的晚餐只好继续欠了,拜拜!”

  看着他们的车开走,圣平傻在那儿。晓青竟丢下他,和葛天宇跑了?他还以为她一心暗恋他死缠他呢!原来真正出丑的是自己,难怪晓青说他往脸上贴金,一身臭都不知道。

  此刻他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自己也不懂。原来请吃饭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他还真期待呢!

  天空又下起毛毛两,洒在太阳光中,形成绚丽的太阳雨。山边的彩虹已消失,一切慢慢回复到原有的夕暮黄昏景色了。

  ※  ※  ※

  天宇的新歌发表会十分成功,在为“寻觅”打歌造势之际,他已为下一个主题烦恼,选了半天,仍用先前开玩笑提到的“迷失”。他约晓青出来,就是谈作曲的事,不过他更高兴郁青也到了,整个话题就围着郁青绕。

  那一天晓青把离婚的情形告诉天宇后,天宇并未如想象的发表一堆意见,只是很沉默,似乎有些话闷在眼睛内,无法用口表达。

  以后他们三个人常一同出游,目的是让郁青开心,最后都只剩晓青在唱独角戏,气氛很怪,表面上她主导一切,但感觉上却像局外人,就比如此刻。

  “我打算去旧金山去念艺术学院,我会住在宣秀表姊那儿,她念音乐学院,对西岸很熟。”郁青谈出国计画。

  “旧金山我去过一次,很浪漫的城市,地势高低起伏,港湾有迷离之美。我还记得那首歌,如果你要去三藩市,手上要带一束花,我倒想带我的歌喉,到金门大桥高歌一曲!”天宇边哼边说。

  “拜托,你又不是世纪大歌王多明哥或帕华洛帝,你一站上去,恐怕会被人当成疯子!”晓青笑不可支。

  “你可以挑个雾浓的日子,只听到声音不见人,既不尴尬又满有意境的。”郁青抿着唇笑。

  “还是郁青的提议有建设性。”天宇扬眉说。

  “废话,你这回又送她一个俄国芭蕾娃娃,她当然说好话啦!”晓青皱鼻子说。

  “我不是送你一本俄国末代沙皇最终结局的书吗?”天宇说。

  “还说呢!整晚拉着我一起看,边看边哭。”郁青无奈地说。

  “你不知道那四个公主,个个粉状玉琢,长得好象布鲁克雪德丝和克劳蒂亚雪佛,气质还更高贵优雅,却在冰天雪地中被枪毙,才二十出头呢!我想在玫瑰花园中长大的她们,面对这种残酷的死亡,不知是怎样的心情呢?”晓青有感而发地说。

  “俄国皇宫种很多玫瑰花吗?”天宇问。

  “不是。玫瑰花园只是我们的暗语,代表完美的世界。”郁青解释。

  “世间哪有这种地方?”天宇嘲笑说。

  晓青白他一眼。

  “对了!我记得有一位公主不是逃出来了吗?”天宇说。

  “是安娜。不过后来DNA证明她是假的。”晓青说:“但是那假公主也带给某些人许多的安慰。”

  这时天宇的行动电话响起,他听着皱起眉来,传给晓青。

  “我的?”她很意外,接了过来。

  “晓青吗?”是圣平的声音,“谊美病危,你快点过来!”

  天呀!她连忙告辞,赶到医院时已流了好多泪。她知道谊美试过很多新药都效果不彰,死亡阴影在人人心中,但没想到真有面对的一日。

  她一到病房,就看到很多人在那儿低泣。床上的谊美已走完她短暂的人生,用白布覆着,身形好小好寂寞。

  “谊美──”晓青跪在床前忍不住哭叫出来。

  她这一哭,一些女眷又跟着悲嚎。

  “别叫了,让她安心走吧!她年纪小,黄泉路远,你们一直叫她,她会心慌的。”

  有人说。

  哭声立刻转小。有一双手臂扶起她,温暖的胸膛,她一抬头,看见圣平。

  推车将谊美带走,众人随着。依旧是医院走廊、川堂、电梯,但有一个才熄灭的小生命,四周变得好陌生,而且路愈来愈奇怪,像暗了许多,最后才明白是到了太平间。

  谊美暂停放在冰冻柜。空空的推车在一旁,大家一时间都有很强的失落感,尤其是谊美的父母,似乎忘了地球在转,天是蓝的,人要活着,整个人卡在一个空虚的谷地,不知该怎么办。

  晓青走过去握林太太的手。

  “谢谢你。”林太太哭着说。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终究要走的……。

  圣平一直陪晓青走出医院大门,他拉住她,神情很不放心。

  “我还有班,不能送你回家。”他说:“干脆你到我的公寓休息一下,等心情平静后再走,怎么样?”

  她太悲伤了,无法决定什么,只有随他到公寓。他帮她开了锁和灯,交代几句话,就匆匆回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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