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不是儿戏呀!不是你拎着皮箱来来去去就能解决的,你太冲动了!”敏芳脸色极坏,“我非找林家评理不可,这样偷偷摸摸,休妻也要有休书呀!”
“妈,这不是休妻,我公婆也不知道,全是我和仲颐的意思!”郁青急着说。
“仲颐是不是给你什么委屈受了?”秋子毕竟比较了解郁青,她担心地问:“如果没有不能忍的原因,你不会离婚的。”
“阿嬷,现在不是古代了,婚姻不是单纯忍或不忍的问题……”郁青试着说。
“婚姻二字,我和你阿嬷比你懂得多。离了婚还有满嘴道理!”敏芳气急败坏,“我要打电话叫你爸回来,叫他向林家讨个公道,我女儿可不许人家白糟蹋!”
“妈,字部签了,就别再闹了。”郁青烦恨地说:“离婚是我和仲颐两人的事。你不要弄得人尽皆知,又不是结婚,还需要宴客,请双方家长主持!”
“对我们汪家,结婚和离婚都是大事!”敏芳气冲冲地拿起电话就拨。
启棠正在手术室,敏芳沮丧地留了话。她们握着话筒不放,总想找个人来救这场火。
郁青转头看见晓青,姊妹俩无奈地苦笑着。
“打给林家问问看!”秋子建议。
“对!至少把仲颐骂一顿,连送我们郁青回家都不肯!”敏芳又开始拨电话。
晓青偷偷由后门溜出来,她不愿卷入这场风暴,更怕自己会抖出仲颐无情无义的真相。她不懂姊姊为什么还要帮那种狼心狗肺的人承担一半责任?天宇说的没错,书念多了,不表示仁义道德满分,揭开表象,全是伪君子,包括周圣平在内!
心情不佳,她又想到医院看谊美。但这不是好时段,怕会碰见圣平。管他呢!医院是她老爸的,又不是他的,凭什么怕他的脸色?!
谊美接受新治疗法后。呕吐情况很严重,东西吃不下,人又瘦了一圈。
“谊美还一直在念你呢!”林太太说。
“汪姊姊,我这画册还有四页,你帮我画爸爸、妈妈、哥哥和你自己,好吗?”
“好呀!”晓青接过画册。
“要快一点哟。”谊美看着她,疲倦地说:“因为我死了以后,也要把画册一起带去。”
晓青一听眼眶立刻红了。
“你怎么说这种话呢?!”
“我只是说‘假如’,”谊美努力展开微笑,“每个人都会死,回到天上去,只是早和晚而已,对不对?”
“对!但你还小,还要长大,陪爸爸妈妈好久好久呢!”晓青哽咽地说。
“还有汪姊姊。”谊美加一句。
“对,汪姊姊也需要你。”晓青拿面纸擦着泪。
谊美阖眼睡去。林太太进浴室整理自己红肿的眼,晓青静静地画着。
医师们又来巡班,由圣平带领。他看了晓青一眼并不说话,反而有一个参加烤肉会的医生热心地和她招呼。
“汪小姐,你又来当义工了!真是精神可嘉!”这人名牌上写着赵子彦,中等身材,她没什么印象。
“是呀!”她客气地说。
几位护士眼睛瞄着她,眼神有些怪异,唇边却带着笑,唯有圣平嘴抿得更紧。
他们走了,她才松一口气。图画好了,谊美仍未醒,晓青告辞出来,想想该回家,看看暴风圈过了没有?
她正准备搭电梯时,圣平突然出现在她身边。
“我有话对你说,可不可以请你跟我来?”他说。
他有话对她说?这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看他乌云遍布的脸,听他命令的口吻,晓青第一个反应是拒绝。他彷佛察觉,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臂。
事情似乎颇严重,为怕引起来往行人的注意,她只好跟着他去。
他们走楼梯间爬到五楼,走进一间办公室,门牌上有他的名字。里面设备很简洁,一般的桌子、书柜和沙发,百叶窗半开着,黄昏将暮的都市味道漫过来。
“你知道谊美是脑癌病患,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吗?”他开头就问。
“我当然知道。”晓青回答,不懂他为什么问。
“她是个纯真的小女孩,对人充满信心,她需要的是有爱心善心的人,而不是虚情假意来利用她的人!”他表情有着怒责。
“你这话什么意思?”晓青有很不舒服的感觉。
“什么意思?你很清楚才对!”他瞪着她说:“整个医院都在谣传,汪院长的女儿为了接近我,天天到儿童癌症病房当义工。你或许为所欲为惯了,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但你也要想想我的处境,你父亲的名誉,和谊美的脆弱心灵,不是吗?”
这指控太过荒唐,太令人震惊,晓青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来看谊美,是为了接近圣平?多恶毒而不实的谣言呀!她气得说不出话来!
“汪小姐,义工是很神圣的工作,是要有诚意贡献的决心方可以担当。绝非沽名钓誉或为一己之私,甚至为倒追男朋友而来的!”他毫不容情地说。
“我才没有倒追任何人,我……”她爆出一句,因为太愤怒了,一时喘不过气来接下面的话。
“是吗?那烤肉会为谁开的?又是谁送cD和画到我的公寓来?”他冷冷地说:“现在又利用谊美想接近我,博取我的好感。我已经很清楚地表明过我们是两种不同的人,根本不会有交流,你为何还不死心,甚至纠缠到医院来呢?”
晓青一个耳光打到他自以为是的脸上,五条指痕清晰显示。她一辈子没那么生气过,她恨不得自己再高几公分,练过举重,一拳打得他满地找牙!
“周圣平,你这超级大混蛋、伪君子!”晓青发着抖说:“你别尽往自己脸上贴金,沾一身臭都不知道。我肯见你,全是我父亲威迫的,他说你多好多优秀,根本是假的,有了女朋友还要钓院长千金,你还有人格吗?我早看清你伪善的真面目,远离你都来不及,怎么还会接近你?!”
“那谊美怎么说?”他摸着脸,充满怒气地说。
“你听清楚!我从二十岁开始当义工,不是为你开始,也不会因为你而结束。”她咬牙切齿,“至于谊美,我认识她三年,也探访她三年了,绝不会因为她转入我爸的医院或成为你的病人而中断……算了!我甚至觉得向你这种人解释,都有辱我和谊美之间的友谊!”
她再也受不了面对他,转身就走。她穿过走廊,沿来路下楼梯,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她冲到大马路上,才发现自己牙咬得有多紧。心中的愤怒都快穿透她的肺腑,委屈在她胸口炸了一个好大的洞,是要盛止不住的泪水,但愿不会决堤。
她知道他不中意她,但没想到评价却那么差──一个无所事事,游戏人间,乱追男人的富家千金。
郁青怎么说的?笼中的金丝雀,化妆太浓的女人,虚假的生活……。她们的出身是天注定的,又不是自愿选的,小说电视凭什么乱编派,别人又有何资格批评她们?!
她也像郁青一样,开始质疑自己的价值。人人说她美丽、有才华、气质佳、家世好;但却像一截空心的竹子,久久才开一次花,花谢了就死了。真有那么惨吗?
都是周圣平,她咒他骂他,是他毁了她一向自给自足的伊甸园,害她在失去信心中飘流。
晓青游荡到很晚才回去,家中一片平静,她一进门才想起姊姊的事。
客厅没有人,一盏灯微微亮着。她轻轻上楼,敲了姊姊的房门。
郁青应声开门,脸色有些苍白,但还算冷静。
“事情发展得怎么样了?”晓青关上门问。
“我公婆和仲颐来过,才走没多久。”郁青说:“谈了半天,我和仲颐都心意不变,他们又能如何?”
“你就那么轻易放过林仲颐吗?你为什么不实话实说?”晓青质问。
“嫁给他已经是我一生中最窝囊的事了,我不愿自己看起来更可怜。”郁青说。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晓青问。
“我想出国留学。”郁青很肯定地说。
“出国?”晓青很意外,姊姊连出门都要人陪,如何能只身赴异乡?
“你以为我不行吗?”郁青说:“经过这次离婚,我才真正长大。明白替自己说话有多重要,而且也不困难。像大哥选择他的计算机,连你也自己作主要念大学,只有我傻傻地被人牵着鼻子走,跌下悬崖都不知道。”
“你要念书,留在国内不可以吗?”晓青说。
“留在国内,又让阿嬷逼着相亲结婚?!”郁青苦笑着,“不了!我要远离这儿到美国。你不是说我有服装设计的才华吗?我就读这一方面。”
“姊,这好吗?”晓青担心地问。
“我都考虑清楚了。我反而操心你,不希望你重蹈我的覆辙。”郁青看着妹妹说:“你一向比我有主见,大概不会像我那么惨。对了,上回爸介绍的那位周医师怎么样了?”
提到圣平,那是她内心的痛及一把火。话到嘴边,实在说不出。她方才明白,为何郁青不说仲颐有外遇的事,就像圣平对她的污蔑,因为太伤人了,连对亲人都没有勇气说。
她看着静静的夜空,宇宙在膨胀着,共有一百兆的星河系转着绕着,我们的银河系只是其中之一,估计存在的恒星大约是一后面加二十二个零,太阳只是其中之一。人何其渺小呀!
她十岁时当不成音乐家、画家、舞蹈家时,曾想立志做天文学家。
“天文学家,是做风水地理师吗?”秋子惊叹地问。
“是看星星的啦!”正在迷望远镜的昱伟说。
“星星有什么好看?又远又摘不到。”秋子对晓青说:“跟阿嬷学做淑女,才保证吃好穿好,一生无愁。”
唉!怎么能不愁?她和姊姊这两个精致的瓷娃娃连爱人及被爱的能力都没有了,不就像失去了灵魂的人吗?
※ ※ ※
圣平打了几次电话到汪家,晓青都不肯接,怕他又口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狂言。
最后是启棠代接一通,他很不耐烦地对晓青说:“我真不明白你们这两个女孩子在搞什么鬼?一个不接仲颐电话,一个不接圣平电话,家里都被你们弄得乌烟瘴气了!”
启棠握着电话,就站在那里,一脸不妥协。
“我到音乐厅去接。”晓青不甘愿地说。
她一进去音乐厅,就看到原本挂着“夕雨”的空白墙壁,那里应该画张圣平的像,用来练习射飞镖。
“你到底有什么事?”晓青不客气地说。
“汪小姐,我……我是来道歉的。那天我的行为实在太过分了,对你有那么大的误解………。”圣平迟疑地说。
“我不在乎你的误解,也不希罕你的道歉。”晓青直截了当说:“我知道你的态度为什么会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因为你怕我去告状,怕我爸爸晓得你的欺骗、对我的侮辱及所有表里不一的伪君子行为,进而影响你大好的前程。我很想告,但不屑告,所以你大可放心,不必来哀求我了!”
“不!我不是来哀求,你误会了……”他急躁地说。
“不管是五会、六会、死会、活会,我都没兴趣。我只想说,再会!”她挂上电话,想像他当场楞住的样子,大大的出了一口气。
他应该感谢老天,快到行天宫烧几炷香。幸好她不是那种蛮横无理、报复心强的千金小姐,否则他就死得比沙漠那堆曝晒的白骨还难看。
晓青坐下来弹琴,不知不觉又弹了舒伯特的F小调和c大调的钢琴奏鸣曲,都是未完成的作品,煞然中断,都让她有一种快意。
手一滑转,她弹起了“寻觅”,唱到最后,郁青也进来合音。她们将“何处寻觅”的几个音符,在每个音阶弹着,一高一低,像深谷回音,又像幽荡的魂,再夏然而止。
“葛天宇知道我离婚了吗?”郁青突然问,她一头长发束起,脸小了许多。
“不知道。他去欧洲拍MTV,还没回来呢。”晓青说。
“你上回说他和MTV的女主角小凤走得很近,不是吗?”郁青轻按几个琴键。
“他哪会认真?小凤是脑袋空空的女孩子,天宇不会有兴趣的。”晓青也弹几个音。
“你忘了吗?我们也被人形容是脑袋空空,没有灵魂,只是品质高级一二而已。”
郁青若有所思地说。
“胡说八道!”晓青抗议着。
“如果我们能安于天天买名牌,逛名店,出国游玩就好了。”郁青说:“对了,还加上慈善事业。”
“我前几天看到一篇文章,讲古代的刑法。”晓青继续弹琴,“如果老爸是大官,他犯了罪,我们就可能沦为官妓,不是很可怕吗?于是我想,如果汪家倒了,我们又没有一技之长,下场会如何呢?”
“你怎么老爱看这些莫名其妙的文章呢?”郁青说。
“以前我还看过一本心理治疗书籍。讲一个女孩始终无法从她失常的状态中恢复,她的医生说了一句话,‘亲爱的,我们未曾许诺外面有个玫瑰花园呀!’”“那是什么意思?”郁青问。
“意思是这世界本来就不完美,没有完美的事,没有完美的人。”晓青说:“记得‘白雪皇后’中的玫瑰花园吗?里面四季如春,一出了花园,就是枯寂的秋天和酷寒的冬天。”
“我懂了,所以阿嬷为我们塑造的世界是不存在的。”郁青说。
晓青手下的琴音跳跃出“野玫瑰”的节奏,郁青跟着弹唱,接着是“菩提树”,室内满是姊妹俩美丽的合声。
“你的周圣平到底怎么回事?”郁青不经意地问。
“没什么。他只不过是住在玫瑰花园旁的野兽而已。”晓青不加思索地说。
“哈!美女与野兽的故事!可是后来野兽变成王子了呀!”郁青说。
“不!这只野兽永远变不了王子!”晓青轻快地说。
两人又开始唱“美女与野兽”的主题曲,由低低的“OnCeUpOnatime……”编出一个童话世界,彷佛又回到童年,天地单纯,一切都是美丽的玫瑰色。
第五章
圣平实在懊恼极了,他这辈子还没犯过那么大的错误,真是该死。如果这错误是发生在手术室,不但他一世英名毁了,恐怕连志愿到非洲小部落行医,都没人敢请他。
他一向是以冷静著称的人,每件事都可以在他理智的思考下迎刃而解,比如小学爬山时遇见大黄蜂,中学去海边时遇见疯狗浪,他都处变不惊地化险为夷。大学时守死人,解剖尸体,他一样面不改色。
他不是不怕,只是晓得不能冲动,一冲动荷尔蒙乱分泌,整个人就成了被转的陀螺,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哪知道这个汪晓青真的让他变成一只又笨又拙的陀螺呢?连到现在他的头都还昏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