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了解。”
她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她主动提出,只要见面,不吃饭都没关系吧?她脸皮尚未厚到那种程度。
父亲那里,她打探过了,没有令人振奋的消息。
“他对你印象不错啊!”启棠说:“他说你很漂亮有才华,说我有个好女儿,只怕高攀不上。等他培养好勇气,会来约你的。”
废话,没勇气约和没时间约都是同一种结果。他竟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教人无法反驳。
即使知道他对自己没有一见倾心,而且直接拒绝,晓青仍对他念念不忘。在学校在家中,她那如花的笑靥逐渐枯萎,心事重重地罩到她身上。她无法吐露,完全不像以前藏不住话的个性,眉眼就渐渐笼着散不去的忧郁了。
她竟单恋起周圣平了。
启棠去日本开会,敏芳也跟去,家中冷清。圣平则依然没有消息。
晓青一向以自己不为世间谗言媚语所惑为傲,没有一个男人能抓住她,更别说得到她的心。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患单相思,真是太没水准了。
然而感情的事太难预料,也洒脱不起来。他的影子老在她脑中徘徊不去,好几次地想查他电话住址,甚至到医院找他,但这不是她汪晓青行事的风格。难不成就这样算了吗?
天宇也看出她的心情不佳。练唱新歌“寻觅”时,小凤也来了,这一次她不敢再嚣张,反而是晓青在吹毛求疵。
“你唱的是比我有感情!”天宇大叫:“但男女有别,诠释感情的方式也不同,更不用说声带频率的差异了!”
“我要你心中想的是唯一的爱,从以前到永远,不要放一堆女人在你心中排队。”
晓青愤愤地说:“又不是联考,有第一志愿、第二志愿……”
“第一志愿考不上又如何?去跳楼吗?”他打断她,“当然不!……像我倒数几个志愿也念,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我说的是永恒的爱,不是联考!”她吼回去。
“你先提的。”他瞪着她说。
“对不起。”晓青冷静下来,向他道歉,“我只要你想你最爱的女人,虽然有些困难………”
“有什么难?”天宇闷闷地说:“想我永远得不到的女人就好了!”
晓青奇怪地看他一眼。天宇开始唱,眉间有愁,味道也完全出来了,不仅周围的人动容,连她都想到那可望而不可即的圣平,而忍不住心酸。
天宇唱完后,全场鸦雀无声。突然阿力大声鼓掌叫好:“这首歌一定会红!”
练唱完,天宇走到晓青身边问:“你有心事,对不对?”
“你才有。”她顾左右而言他,“你心里真有个永远也得不到的女人吗?”
“有才怪!”他学她的语调。
“喂!天宇,你觉得我是怎么样的女孩子?”她问。
“美丽、感性,但难以亲近。”他毫不犹豫地说。
就是没有聪明智能等字眼,她哼一声说:“难以亲近?这就是你为什么从不追我的原因吗?”
“拜托,我追过你的,但你却笑倒在地上。”他扮个鬼脸说:“你就像我的一面镜子,令我无所遁形,我哪敢再动脑筋?!还是在别人面前当偶像比较好!”
这就是天宇,说话永远半真半假。身旁女人围绕,却没有一个可到绯闻的阶段。他心中一定有个人,否则情歌不会唱得那么动听,但他不说,永远不会有人得知真相。
※ ※ ※
李教授又一次中风了,晓青难过得快哭出来,想他仍一心想传授学问的热心,真教人不忍。
打听到他住在启棠的医院,当晚她就赶去探望。
病房只有老迈的李师母,两人手握着手坐在那儿,情形看来并不糟。
“我很好,没事,只是血压高些,虚惊一场。”李教授说:“下星期我就能回去上课了。”
“好险,还真吓我一跳呢!”晓青放心地说。
“她就是我常提的汪晓青。”李教授对太太说:“若不是我收山了,还真想带她做研究生呢!”
研究生?晓青讪讪地笑着。她如果想去念个硕士,秋子一定会带她去看精神科医生,说她吃饱太闲了。
接着她去儿童病房陪谊美,画了几张娃娃,隔壁床脚上打石膏的小女孩也要,所以又花了一点时间。等一抬头,天色已晚,医院推出晚餐,晓青也跟着肚子饿。
还未到电梯,几个穿白衣的年轻医师走过来,晓青转过身,怕有熟识,甚至相过亲的。她突然想起周圣平,既然人都在这里了,何不到外科去碰碰运气?反正老爸在日本,不会被撞见。她实在很想当面问周圣平,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实现他“回请”她的诺言?!
外科病房气氛较为安静凝重,或许都是大病的关系吧!她走了几回,除了护士就是员工,一个医师的影都没见到,最后绕得令人起疑。
“小姐,你来探病吗?耍找几号病房?”一位柜台后的护士问。
“我……我找小儿科。”她乱绉着。
“小儿科在二楼。”护士好心指点。
晓青只好识相离去。她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逮”男生的地步。她很沮丧地坐电梯到底层,大厅人来人往,拿药的、看病的吵吵杂杂,她低着头快速走过。
她站在医院门口等出租车,一种第六感吧!她转个头就看见朝思暮想的冤家!
圣平穿著医师白袍,虽与他做客时的西装笔挺味道不同,但仍掩不住帅气。不对!
他的眼睛看向身旁的人,是个女孩!
那女孩身材高挑,有直直长发,脸蛋十分秀气,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和圣平气质非常近似,都是聪明又有书卷味那一型的,她手中果真抱一叠厚厚的书。两人站在一起,无论身高外表都很登对,连长相都惊人的相似,晓青不得不承认他们有夫妻脸。圣平有女朋友了?为什么他还来相亲?她的心沉到谷底。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想避开,站在医院大门口的青灯下冷风中,又躲又闪,模样一定很狼狈。然而她才跨出一步,圣平就往她这方向望过来,视线直落到她身上,她只好很勇敢地迎上笑容。
“是汪小姐!”他的意外很明显,“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你。”
“我……我是来探望朋友的。”晓青结巴地说:“他中风……不,是得癌症……”
“哦!”他本能地应了一声。
女孩用探照灯般的眼睛审视晓青,晓青也看清她手中的书,大大的“药剂学”三个字,真有学问!
“对了,我介绍一下。”他站在两个女孩中间说:“这是我大妹周琬平,这是汪晓青小姐,汪浣长的女儿。”
“汪……就是那个……”琬平要说什么,却被圣平的眼神制止。
晓青大大地松一口气,原来是妹妹,难怪有“夫妻脸”。起死回生的她立刻恢复正常,很有礼貌地和琬平打招呼,对方表情怪异地点个头。
遇上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晓青本想多说一些话,但圣平先发制人:“我正要送我妹妹回家。”
“哦?”她说。
“后会有期了!”他说。
晓青还来不及反应,他们兄妹就很快地走向另一头,琬平上了一辆出租车。圣平转回来,见晓青仍愣在原地,只挥了挥手,就走进医院了。
天呀!他竟连五分钟的寒暄都不愿意!不但没有基本礼貌,还避她如避瘟神,活像逃难一样!
她呆站一会,直到一个出租车司机由车内问她:“小姐,你到底坐不坐车?”
她一下惊醒,眼泪夺眶而出。她觉得自己好可怜,痴情风中立,而周圣平待她却连普通朋友也不是,她真有糟糕到这种不堪一聊的程度吗?
这还是她第一次为男人流泪,真是太逊了!可是她真忍不住,相思原本就苦,单相思更是有苦说不出呀!
第三章
圣平走楼梯回办公室,这是他每日的运动之一。此外他也讨厌和一群人挤在电梯中当沙丁鱼,走路不见得慢,而且更舒服。
今天他已经站了十小时,好不容易陪医院脑部权威曹大夫动完手术,善后工作则由他全权处理。他知道自己必须谨慎小心,以保住他绝不犯错的声名。不管手术的结果如何,过程都一定要正确,因为一步错步步错,意外状况又特别多,这就是外科医生最大的压力。
他正想着能歇息一会时,琬平就跑来搜他的书柜。
“你说上星期要还我的,到现在连个影都没有,不如我自己来了。”她在他耳边念着。
“对不起。”圣平勉强站起来,两三下由桌底的一堆东西中翻出她要的书。
“亏你脑袋精密,大海的针都知道丢在哪里,偏偏我的事你记不住!”琬平埋怨,“海玲说你需要一个秘书。我看都没有效,你要的是和你一个德行的机器人。”
“好了,书拿了,可以走人了吗?”他打着呵欠。
“连晚饭都不请了吗?”她不高兴地说:“难怪海玲说你当了医生以后,完全变了一个人,世故、冷漠、无情,除了病人,谁都不看在眼里。”
“你和海玲没事做吗?天天在我背后嚼舌根。”圣平故意说:“看来,你们药理和护理研究所的课业太轻松了;我要去投书抗议。”
“少臭美,我才懒得管你呢!只不过有人偏爱关心你……”她眼珠一转说。
“好了!”他打断她,“我送你坐出租车,顺便记下车号,免得你被人拐走。”
圣平的责任感是人人夸的。他从小就没有一般男孩子的顽皮捣蛋,很早就会帮忙母亲照顾妹妹。小学中学他都当班长,是老师和同学心目中最佳的领导者。总之,他已习惯当完美的人,做完美的事,在他的字典中找不到差错和岔路两个词。台湾教育制度的按部就班、循序渐进,大概最适合他这种人,让他如虎添翼,出人头地。
然而总有些事超乎他的意料之外。
比如说,一向对他又爱又崇拜的妹妹们,曾几何时也变得刁钻古怪,常找他麻烦;加上海玲这干妹妹,三个人连成一气,气势又更盛。平时斗斗嘴倒也无妨,但疲累时,简直是打不完的消耗战。
因此他对琬平、瑾平、海玲这一类功课极棒、好胜心强、得理不饶人的理科女孩子,难免有些敬而远之的心态。
汪晓青却是另一种完全不同典型的女孩子。她怎么会到医院来呢?她说来看朋友,又癌症又中风的,像一个不太高明的谎……。而且生老病死这些事,与她优渥无忧的生活似乎不太相关,太奇怪了……
他边走边想,几乎没注意到护士站的邱眉佳正笑盈盈地等在那儿,手里端着堆满樱桃、核桃的摩卡蛋糕。
“Dr。周,今天是我生日,请你的。”
“哦,生日快乐!”他接过来说:“没去给你庆生,真不好意思。”
“我知道你走不开。”眉佳甜甜地说:“所以我特别替你留一块。”
圣平心中暗暗叫苦,这些护士们真爱过生日,他没唱几首生日快乐歌,却常有蛋糕吃。好在他绝不透露自己的生辰,否则哪受得了那些surprise的关爱眼神?!
眉佳踩着模特儿般的脚步离去,还不忘给他回眸一笑。她是医院中年轻医师们没事干票选出来的“白衣天使之花”。
眉佳是长得不错,尤其笑起来,那盈亮的双眼闪着美丽的光芒,竟和晓青有些相像。当然,她是不能和晓青比的。晓青是温室里细心栽培出来的兰花,对温度、湿度、养分都有严格的要求,很少人有那种娇贵无比的命及完美无瑕的外貌,清纯如城堡中的公主,也有公主的脆弱无知和肤浅。
他的念头又回到方才在医院大门看到的晓青,一身米白的长毛衣和牛仔裤,脸被风吹得红扑扑的,头发扎成一束,和金色的丝带一起垂下。尽管如此简便,她仍然像一个贵重的瓷花瓶。
虽然他那日是以应付的心情去看汪浣长的女儿,但晓青比他想象中的好多了,不娇宠不倨傲,也不会说些幼稚无聊的话,而且她相当美,美得天生自然。
圣平并不笨,他知道晓青对自己印象不错,尤其启棠第二天笑呵呵地来问他时,活像捉到老鼠的猫,他有一种掉进陷阱的感觉。
“圣平,你昨晚的表现太好了。”启棠开心地说:“晓青一向眼界高,能让她点头称是还真不容易。怎么样?你觉得晓青如何?”
“院长养女儿就像养兰一样细心,自然是最好的。”圣平小心地说。
“那么你们彼此都有意啰。”启棠笑容更大。
“只是我养兰功夫不到家,恐怕配不上汪小姐,她那么娇贵……”圣平急急说。
“我会传授你几招的。”启棠拍拍他的肩,“其实她最好供的,有音乐、文学、艺术和舞蹈来养她就够了。”
“我脑筋死板,不太懂这些。”圣平绞尽脑汁,想委婉拒绝,“或许我再和院长多学习一番,才有勇气去追令媛。”
“你太谦虚了。”启棠仍然微笑,“不要害怕,尽管去追,我会百分之百地支持你的。”
“我是怕……”圣平支吾着。
“没想到你开刀时胆大心细,怎么追女朋友倒怯起场来?!”启棠说:“看来我要教教你了。”
圣平只好点点头,拖一秒算一秒,像鱼垂死前的挣扎。如果晓青对他没好感,一切好办;但印象佳,他就头大了。他一辈子最怕处于被动的位置,最怕被别人驱使,总想在最短时间之内采取主导地位,化劣势为优势。但这回实在有些困难,他应该早点交个女朋友,或甚至假造出一个女朋友来才对。
他并非对晓青有成见,只是不太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考虑终身大事。若他真娶了她,凭院长的栽培,他必可平步青云,前途一片光明,果真减少奋斗三十年;但别人是否会因为他沾了“裙带关系”而轻忽了他的实力呢?
在这工商重利的社会下长大,又是自幼被人捧惯了,圣平当然希望功成名就。有人愿意扶他一把,他也很愿意成为有伯乐赏识的良驹;然而他内心仍有一股自信及傲气,相信自己不必靠什么,亦能成为人中之龙。他不相信院长会因为他拒绝成为汪家女婿,就忽略他的才干。倘若如此,两人默契终会消失,这里也非可栖的良木了。
此外,晓青和他根本不适合。他所接触的女孩子一向都是爱读书的、聪明的、理性的,可以天文地理的辩论交谈;晓青大概只懂得逛街买衣服,顶多加一些珠宝衣料皮饰的常识,这种千金小姐他可伺候不来,院长所说的音乐和艺术可能是她昂贵的嗜好而已。他们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一旦交往便是错误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