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妳!都是妳!天天提醒我是一无所有的空洞人!」芷乔一怒,把木娃娃摔得 老远。
这是她从未做过的事,木娃娃击到墙上,发出一声钝声,再掉到地上,面容狼狈地 俯着。.:。
「芷乔,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慧恭听到声响,连忙进来,差一点踩到木娃娃 。
芷乔只坐在床上抽泣。
在治疗时期,慧恭常见芷乔这种失控的行为,但这两年好多了,是什么又引起她的 伤心呢?
慧恭抬起那可怜的偶人,轻轻坐在芷乔的身旁说:「告诉我怎么回事好吗?是不是 为了那个叫尚恩的年轻人呢?」
芷乔抽噎得更大声了。
慧恭最初并没有留意尚恩,在匆匆一瞥中,只觉得这个男孩子外表出众、彬彬有礼 ,是很让女人动心的那一型。等发现他和芷乔交往频繁,想进一步认识时,他却回美国 去了。
一走没有音讯,慧恭能说什么呢?才短短三个星期的相处,能承诺或保证的几乎是 零,芷乔会这么痴傻吗?
「芷乔,别哭了!」慧恭拿面纸给她。「尚恩有什么了不起?以前打电话给妳的那 些男孩子,我还有名单,随便找一个都比他好呢!」
「我才不是为尚恩,他又不欠我。」芷乔硬咽地说:「我是为我自己,我不想再这 样无知无觉的活下去,我连以后要去哪裹都好茫然,我觉得好烦好烦呀!」
「芷乔,妳又在苛责自己了。」慧恭很冷静地说:「妳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妳的 状况比很多失忆人都好。看,这几年妳长大许多,变成一个美丽聪明的女孩,能够自立 更生,又能为未来站稳脚步。耐心一点,妳的过去总有一天会回来的,但妳不能在等待 中先毁了自己吧?」
「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就觉得好没有意思。这样一百走下去,要走到什么时候 ?结果又具什么呢?」芷乔难过地说。
「尚恩伤害了妳,对不对?」慧恭试探地问。
「怎么会呢?我们又不是真正的认识,说起来也不过是不相干的两个人而已。」
芷乔不肯承认地说。
「妳还想瞒我吗?想我给妳做那么久的心理治疗,能不了解妳的心思吗?」慧恭说 :「尚恩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莫名其妙,让妳内心的安全感失落得更严重。并不是所 有人都像他那么怪异,妳就把它当成是一场梦吧!」
「我是那么想,但心里仍忍不住埋怨难受呀!」芷乔又要哭了。
「或许我们都把妳保护得太周到,老怕妳再受到外界的刺激。这些年,妳上学就业 ,甚至看电影逛街,都在我们妥善的安排之中,因此一个尚恩就让妳情绪崩溃。」
慧恭想想说:「芷丽曾经有个主意,我们认为不妥,所以一直没有提起。不过照目 前的情况,我们该放妳单飞了。」
「什么主意?」芷乔问。
「芷丽认为妳应该回到美国,在西岸中国人多的大城市碰碰运气,说不定能唤起妳 的记忆。」慧恭说。
「到美国?我行吗?我会不会迷失得更厉害呢?」芷乔怀疑地说。
「有芷丽在,我倒不担心。她虽然决心不当新闻记者,但职业本能还在。」慧恭说 :「她会带妳到洛杉矶、旧金山、西雅图几个地方去打听,也许很快就有线索了。」
「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走失的孩子,胸前挂着牌子写着:「失物招领」,实在好可 笑。」芷乔自嘲说。
「能领到那么漂亮可爱的「失物」回家,我可抢着要呢!」慧恭逗她说。
「世界上没有人像妳和爸那么好了。」芷乔说:「我甚至想,即使我能找到亲人, 我还是愿意当你们的女儿,一辈子都用颜芷乔这个名字。」
「瞧妳嘴巴多甜,只怕妳的亲人舍不得呢!」慧恭笑着说:「怎么样?如果要去美 国,我们就尽快订机票。」
去美国有用吗?芷乔的心满是志忑。但美国有尚恩,他就在那块土地上,靠近旧金 山,或许她含在金门大桥上遇见他也不一定。
芷乔愈想愈兴奋,阴霾的心情一扫而空,她急急说:「好,我去。我要把过去和未 来都赌在这一趟旅行上面,反正我也没有什么好输的,对不对?」
慧恭的眉头皱了起来,她想做一些职业性的劝告,但看到芷乔那么开心,两眼放着 光芒,又带着甜美的笑容,实在不忍心再下三申五令的戒条。
由尚恩的事件看来,芷乔缺乏的大概就是能恣意冒险及尽情挥洒的青春岁月吧。
芷乔这一次的远行,到底有几分是为过去,又有几分是为尚恩,慧恭也弄不清楚了 ,只能在心底为她祝福。
芷乔是七月四日中午到旧金山机场。她一下飞机,找的不是新奇感,而是熟悉感, 种种情绪混淆,加上旅途的劳累,她有些迷糊,以至于芷丽在人群中挥了几次手都没看 到。
「我只差没站出来跳脱衣舞了,妳怎么还是那么心不在焉呢?」芷丽吸着说。
「没办法,依然是脑袋空空嘛!」芷乔笑着说。
一年不见,芷丽更漂亮了,一头乌黑的秀发垂到腰际,短上衣和窄管裤显出她修长 的身材。
「让我好好看看妳!」芷丽把妹妹转一圈,「还是人见人爱的模样。妳头发比我短 ,腰也比我细。今晚妳就帮我剪头发,腰的部分,麻烦妳吃胖一点好吗?」
「妳的头发很好呀,为什么要剪?」芷乔问。
「我要人家一看我们两个,就知道我们是姊妹嘛!」芷丽说:「很多衣服,我还一 式买两套,到时一起穿出去,大家都会说:「啧啧!看那一对漂亮的姊妹花!」
「妈说的没错,妳是想妹妹想疯了!」芷乔止不住笑意说。
「这曾是我的生日愿望耶!我那两个哥哥永远是同仇敌忾的一国,天天欺负我,让 我显得形单影只,这叫童年创伤,需要补偿,妳懂吗?」芷丽一边提行李,一边回头说 。
「总比我这没有童年的人好吧:」芷乔故意叹气说。
「嘿!又来了!」芷丽停下来,面对着芷乔说:「我不是说过吗?妳假装妳是仙女 ,一直就是这样,没有出生和成长,也没有老去和死亡,就像「彼得潘」里的小精灵一 样:有远保持青春美丽,不是很好吗?」
「妈说妳的童话式治疗,比吉卜赛女郎的水晶球算命还糟糕。」芷乔又笑出来了 o「只要能逗妳开心,就是最好的方法。」芷丽笑着说。
芷乔在医院清醒后,就整日看到这个姊姊忙进忙出,最初她仍有些排拒,但芷丽的 热忱感染了她,也让她更能面对一无所有的世界。
对芷丽,她是满心感激,只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够回报道份友爱与恩情。
车子一开出机场,芷丽便口沫横飞地介绍这个城市。
「事实上我不住在旧金山,也很少来,但为了妳,我特别花了几个周末来绕,还买 了一些书来看。」芷丽说:「怎么样?我刚刚说的大地震重建和金门公园,有没有给妳 什么「冲击」呢?」
「姊,我只是失踪四年,又不是一百年,妳扯上那些历史,不是人小题大作了吗? 」芷乔笑着说。
「哦第」芷丽也哑然失笑,「那么妳想看什么呢?」
「金门大桥。」芷乔不如思索地说。
「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芷丽看她一眼。
「因为它很有名,很美呀!」芷乔心虚地解释,「有人说它终年在虚无飘渺间,像 悬挂在海上的七弦琴,我只是好奇嘛!」
「妳比我晓得的还多嘛!妳八成和旧金山有什么关联。」芷丽说。
「谁知道呢?」芷乔耸耸肩。
下了交流道,芷丽突然说:「对了,今天是美国的国庆节,我们正好去金门大桥看 烟火。不过就是晚上,可能看不清楚四周的风景。」
「没关系,晚上正好!」芷乔立刻说。
尚恩不是在深夜招他心爱女孩的魂魄吗?或许他今晚也会来,他们会在桥的某处相 遇,他带着意想不到的惊喜,她带着期盼已久的激动,那不是一段美好的重逢吗?
尚恩,我来了。芷乔的唇角弯出了一朵温柔的微笑。
天未全黑,芷丽和芷乔就来到大桥区域,那一带已挤满了人潮,占着最佳位置,等 待遥远的对岸渔人码头处放出绮丽的烟火。
「我们到沿岸的草丛去看好不好?」芷乔建议。
「拜托!那边伸手不见五指,又无路可通,怪可怕的。」芷丽说:「在桥上不是挺 好的吗?」
「桥上人太多了,或许到沿岸会看得更清楚。」芷乔坚持着。
「好吧!」芷丽勉强答应,「真不知道妳哪来的馊主意?」
尽管是七月,旧金山仍是一贯的凉意,夜晚的桥畔尤其冷,大家都穿着厚重的冬衣 来防黜暗处吹来的寒风,有人甚至披着大棉被出动。
海湾的沿边都有灯火,旧金山方向摩天搂的光像宝石般的亮,但仍抵不过天际无边 的黑和海上深浓的暗影。
路比想象中难行,视线比预期的微弱。她们常不知道下一步将踩到什么,手脚还不 断要推开扑面而来的杂草。
「回去好不好?」芷丽不只一次要求。
若不是四周也有一些走动的人影,芷乔还真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了。
平日这些地区一定静如鬼域,狂哭的风、拍岸的潮和没有人气的阴森,尚恩怎么敢 来,还待到天明呢?那个女孩其对他意义如此重大吗?
烟火已经开始了,人们阵阵的欢呼声传来,她们的路还有一大段。
「芷乔,别疯了,我们走吧!」芷丽停下来说。
芷乔踩到一个软软的东西,脚颤动一下,背后立刻沁出冷汗。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芷丽拉住她说:「妳看,来岸边的人不是情侣、同性恋、 流浪汉,就是爱做怪的青少年,我们干嘛和他们寻刺激呢?」
「好吧!我们回去。」芷乔终于放弃。
她们辛苦地赶回桥上时,烟火已经接近尾声了。
墨黑的夜,烟花的缤纷色彩特别耀眼,不断放大跌落,海水也沾染了瞬息闪烁的流 金。
芷乔的注意力不在天边那场摒人气息的热闹。她往下望,是深不可测的大海:令人 脚底发麻。
那女孩跳下去时是什么心情呢?芷乔恍憾有些感应,一种熟悉的恐惧,突然芷丽拉 她一下说:「靠那么近是很危险的。」
「很难想象,这种景象还不能阻止一个人死的决心。」芷乔退后一步说。
「可不是。听说金门大桥的死亡人数到九百九十几的时候,有关当局就不再发布消 息,免得有人想创一千名的纪录,造成自杀风潮。」芷丽说。
「事实上也超过一千个人了。」芷乔说。
「妳又怎么知道了?」芷丽问。
「我……我看新闻的吧:」芷乔搪塞说。
又是一个巨大的蓝、紫、红繁花烟火,群众拍手叫好。芷乔不经意往右瞄,看到一 个远去的身影,黑色头发,体格高瘦,沉稳的步伐与尚恩好像。
芷乔一下追了过去,躲过迎面而来的行人,不顾姊姊的叫喊。
尚恩,她终于找到他了!
盯紧那穿着灰色风衣的男子,芷乔气喘呼呼地挡在他前面,才要开口,就面对一双 蓝色眼珠和希腊式高鼻子。
「懊:对不起,我认错人了。」芷乔用英文说,十分尴尬。
「没有关系。」那个人微笑说。
芷乔傻傻地站在路的中央。
「妹妹,妳发神经了?」芷丽看到牠的表情又说:「还是妳想到什么了?」
「没有。」芷乔黯然地说。
「这城市怪,这座桥更怪,妳一来就完全变个人,像梦游似的……」芷丽说。
姊姊的叨念渐渐被风吹远,芷乔心里想的是,若金门大桥上找不到尚恩,她就真的 不知该到何处寻他踪迹了才相处三星期就那么难以忘怀,芷乔自己也无法解释。她只知 道,再看他一眼,对牠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芷乔来到芷丽所谓的海很蓝、沙很白、路很弯曲的小镇。
那小镇在太平洋滨一个突出的忡角上,后面逼着险峻的山,所以房子都盖起伏不平 的陵地,有的甚至架空到岩礁上,每天过着看海的日子。
「我敢打赌那个印第安男生一定隐瞒了什么,这次非要爸个水落石出不可。」芷丽 在广场上停好车说。
「妳是说画室的彼得吗?」芷乔问。
「嘿!我都忘了他的名字,妳居然还记得!」芷丽扬扬眉说。
天是出奇地晴朗,海鸟一摹摹起落,有灰羽与白羽,在海潮和天地间自由地翔游, 不必费力细数白沙,也不必费心计算时间,像无邪的孩子。
踏着斑驳的石阶,来不及欣赏两旁极具艺术风味的各个店铺,芷乔就随芷丽转得七 董八素。
屋外有屋,路外有路,连树外也有树。
芷丽终于停下来,大声叫:「妳看,就是这里!」
手饰店、花卉店、镶框店、乐器店……芷乔眼花撩乱,在亮晃晃的太阳下,有的门 面橱窗甚至反光,她根本不清楚要看什么:芷丽又拉她一下,这回她站到阴影处,眼前 明暗交错,画布上的木娃娃就倏然出现了。
「太阳之女」直百立在白布中央,神情虔穆,带点遗世与哀伤,正是芷乔四年来一 直面对的脸。
太像了!不只是它袍子的刻痕,眼睛的角度,太阳的项圈,脸颊的形状……还有那 说不出的心情。芷乔当场就确定,画的木娃娃必是以她的木娃娃为蓝本。
「走!拿妳的偶人去和彼得对质。」芷丽指着她的大皮包说。
室内一排长相怪异的植物,垂挂的是彩色的干玉米,白褐黄黑相间。独特的熏草味 刺鼻,空间占满了木雕品,墙上的昼都带着强烈的原住民风格,连框都是编织的。
「彼得!」芷丽往裹问叫着。
一个很魁梧的原住民走了出来,很平常的T恤短裤,只在发间绑一条十分鲜艳的彩 带。
他原本木然不耐的表情,在看到芷乔后,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像猛然遇到鬼, 五官俱夸张放大的样子。
「嘿!我带我妹妹来了,也带木娃娃来了,人证物证齐全,你敢说两个「太阳之女 」不相干?」芷丽说。
彼得脸激出暗红,他的视线离开芷乔说:「有没有相干,我不懂,我只负责展示画 。至于「太阳之女」,我想画家本人已经向妳解释过了吧?」
「有,但还是不详尽。」芷丽说:「我们也不是要找妳的麻烦,把那位神秘画家的 电话给我们就够了,当然有住址是更好啦!」
「他很久没和我联络了,我现在也不知道他行踪何处,你们请便吧!」他直截了当 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