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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灰亦相思 page 9 作者:言妍

  毕竟她是他好友的妻子,不是吗?

  果真从那日以后,惜梅很少再见到纪仁。

  惜梅依时回到秀里,秀子自愿留在大稻埕帮忙。

  敏贞见到阿姨,高兴万分,整天有说不完的话,结果没几日就喉咙沙哑,发起烧来。宽慧怕儿子被传染,便把敏贞送到外公的中医铺养病。

  秀里是比台北平静多了。夜也是宁谧的,只有此起彼落的虫呜声。

  惜梅缝完衣服,皎洁的月恰升到她的窗前。又要中秋了,盼了多年,总是月圆人不圆。哲彦的心意也似在云端,他仍在为她唱相思吗?

  望着望着,哲彦的模糊轮廓又变成纪仁。

  纪仁回日本的消息是哲夫说的,惜梅当场傻住,怎么就这样无声无息,招呼也不打一下呢?

  纪仁的乍然离去,惜梅只有一种感觉,就是生气,气他的不告而别!实在太可恶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一丁点埋怨的权利,纪仁又不是她什么人,何需要向她报告行踪呢?!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哲彦离家四年半,她还没有在心里这样骂过他呢?为什么他对纪仁的反应总那么激烈?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火冒三丈,以后回回都惹风生波,看得她久久无法平静。

  是不是有些男人天生就有这种本领?当年昭云不也曾为他动过心吗?或许自己并没有不正常。

  她换上薄薄的长衫裤,准备睡觉。躺在床上,依例拿着装信笺的荷包,轻抚着助她入眠。

  突然有个声响,像是瓦片、又像是窗子落地。月光由玻璃照进来,银辉不减,却感觉怪异。

  会不会有山中的小动物误闯室内呢?她起身察看,才要点燃油灯,冷不防被人由背后抱住,同时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把她即将出口的尖叫声,硬生生地推回喉间,害她差一点喘不过气来。

  她还来不及恐惧及分辨时,对方就开口了:“别怕,别出声,我是纪仁。”

  一听到他的声音,她立即感到他坚硬又热烘烘的身体,透过薄杉,简直像袒程相见了。她忙挣扎说:“放开我,我不会叫的!”

  他手一松,她就跑到床边,站在光亮照不到的黑暗处,双手横放胸前说:“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去日本了吗?”

  他也在阴影处,身上是乡下人打扮,满是草泥咪。

  “我假装去日本,事实上没去。警察厅的人监视我很久,一直要找借口抓我。为了不连累家人朋友,我只好离开。”纪仁说。

  “如果他们发现你没去日本,怎么办?”她问。

  “所以我明天就要偷渡去福建,今天特来向你辞行的。”他说。

  “你都那么危险了,还来辞什么行?万一被人看见,不就糟糕了!”她怪他不告别,又怨他来道再见,也真太矛盾了。

  “此去山高水阔,生死难论。你不想和我说声再会,祝我一路平安吗?”他走进一步,在月光下。

  “不管有没有说再会,我都会祝你平安的。”她说,口吻中不禁流露伤感。

  “惜梅,我……”他的眼内闪过一丝奇怪的犹豫,然后又说:“我即将到福建,有可能会碰到哲彦,你要不要我传什么话呢?”

  原来他来是为这桩事,她静静地说:“就说我们大家都等着他回来。”

  “就这一句?”他问。

  “就这一句。”她点点头。

  走道传来人声,由远而近,是朝她房间来的。她紧张地看着纪仁,他左右张望,不慌不忙地往里间走。

  里面是马桶间,希望没把他给熏倒。

  “惜梅,你还没睡吗?”来推门的是玉满,她说:“我听到有人声,以为是宽慧在这里聊天呢!”

  “没有,可能是风声,今晚风声还不小,把窗都吹开了。”惜梅心虚地说。

  如果玉满发现她半夜在卧房藏个男人,即使是纪仁,也要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巴不得婆婆快走,又怕做得太明显,只有捺着性子应付。

  玉满关上窗子,四处查看说:“一个人睡,要小心门户。现在不比平常,小偷也多起来了。”

  “我会的。”惜梅说。

  玉满走后,纪仁由里间出来。

  “让你躲在那里,真不好意思。”惜梅说。

  “怎么会?那还是我碰过最香的马桶间呢!”他半开玩笑地说。

  “你闻到的一定是熏花香的味道。”她噗哧一笑。

  “是吗?那我以后也要拜托你研制一些了。”他又正色说:“还有,黄伯母说的没错,你的门户是太不小心了,看我不是很容易就闯进来了吗?”

  “你这人真怪,自己铤而走险、冒九死一生都不担心了,还来管我这闭门家中坐的人做什么?”她说。

  “凡事还是不要大意的好。”他停一会又问:“惜梅,你会担心我吗?”

  “当然会。”她尽量说得平稳:“战争残酷、沙场无情,我替每个去的人祈求,你也不例外。”

  “你会像等哲彦一样等我吗?”他看着她问。

  这是什么问题?她一下哑口无言,想从他脸上找出开玩笑的蛛丝马迹,但夜实在太黑了。

  “这问题太强人所难了。”他自嘲地笑笑:“我只是很羡慕哲彦有个红颜知已在家乡等他,也想恳求一点悲悯而已。”

  这回她百分之百肯定,纪仁又在逗弄她了。

  “你的红颜知己可多了,翻翻你的邱氏物语,就如同百花丛一般,大家抢着等,哪需要我呢?”她说。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他轻轻一笑说。

  “这是什么意思?”她不懂他突然冒出的句子。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说:“人生总有许多叫人迷惑的地方。如果样样都明白,也就不会有悲欢离合或战争这些事了,你说对不对?”

  她真是愈听愈迷糊了,他半夜到她卧房扯这些做什么?

  “夜深了,我也该走了,永南在祖师爷庙后山等我呢!”他说。

  “你千万要保重呀!”临别在即,她不禁吐出心里的话。

  “我会活着回来的。”他开了窗说:“夜闯香闺,实不合礼法,若有冒犯的地方,请多原谅。”

  又来了,他现在说这些未免太迟了吧!

  “后会有期了。”他跳到窗外时说。

  “再见。”她说。

  看他的身影穿过树丛,消失在莽莽大山中,她的心竟如被刀割开一样的痛。

  纪仁是个特殊的人,一直在她心里有特殊的地位。她会等他回来,但以哲彦好朋友的情谊及方式。

  但仅是如此吗?山风吹来,她感到脸上有一股凉意,用手一摸,竟是两行泪水。

  上苍,请保佑他,让她能够再见到他!

  第五章

  时局愈来愈差了,由春天起,盟军的飞机就千百架的来,对全台进行疲劳轰炸。以前限于机关重镇,现在则密集掷弹,连民宅都不放过,很多百姓因此家破人亡。

  守业和哲夫大稻埕都待不下去了,由他们口中所诉,战争似乎到了你死我活的最后对决阶段了。所以盟军更集中火力对付这日本人称之“炸不沉的航空母舰”的台湾。

  “看起来是很悲观的。”守业私下对家人说:“去年十月有一架日本飞机自己去撞坏圆山神宫,就有人谣传这场战事日本会输。”

  淑真一听,马上脸色惨白,她想着大儿子在东京情况不明,二儿子一毕业就征调受训,三儿子才十六岁,也加入防卫警备队,准备投身战场。

  “老三说,学校已经在教他们,如果美军登陆台湾,要如何奋勇作战了。”淑真忧戚地说:“天呀!他还是个胡子都还没长的小孩呢!”

  “这有什么!人家杂货行的老二,才十五岁,骨灰都送回来了。”守业说:“现在不但男人征,连女人也召集了,搞不好哪一天我这把老骨头也要去呀!”

  “打战征女人做什么?”淑真问。

  “做看护妇呀!”永业说。

  眼前大家所谈所想的都是战争,未来被炮弹黑烟所遮,看不到一点光明。

  惜梅一直以为只有哲彦和纪仁需要祝福,没想到有一天战争会落到家门口,家乡等他们的人也不见得能够平安活着。

  她等着大伯母春英配药,坐在椅子上呆呆想着。

  春英刚接到二儿子由南洋来的信,眼睛还红肿着。

  “别伤心了,没信你哭,有信你也哭,真搞不懂。”守川对妻子说。

  “这信是一个月前写的,谁知道他现在又怎么样?!”春英哽咽地说。

  “人家惜梅三年没收到哲彦一封信,也没哭得呼天抢地。你真没长辈款。”守川说。

  “阿嫂是疼孩子,伤心是自然。”守业说:“惜梅的命是自己选择的,能怨天尤人吗?”

  “女儿已经够委屈了,你不安慰她没关系,也不要冷言冷语地骂她吧?!”淑真直瞪了丈夫一眼说。

  守业对女儿的婚姻始终都有微词,惜梅早已习惯。为避免父母为她争吵,她转向守川说:“中圣已经烧烧退退两天了,要不要紧呢?宽慧急得两夜都没睡,她问你要不要请西医看看?”

  “有退烧就表示有效。”守川说:“中圣这孩子太娇嫩了,一病就是麻烦。她若不放心,就请西医。只不过战争期间,医生也不好请呢!”

  “他一定是躲空袭时在野地被恶鬼煞到的,叫宽慧拿中圣的银锁片,我帮她去庙里求个神符看看。”春英说。

  “叫宽慧也别太累了,她身体薄弱,又怀孕八个月,我再多的仙丹草药也来不及她补呀!”守川吩咐着。

  惜梅唯唯诺诺应着,拿了药包,便飞奔回黄家。

  宽慧一直自责着前两天不该出门。那日天气特别闷热,她们去祖师爷庙拜拜,恰遇警报大响,她们忙跑向最近的防空洞。

  那个防空洞在山边,十分狭小,地上还积着雨水。偏偏上香的人多,全都挤进来。

  中圣原已受惊吓,又吸着连大人都不舒服的空气,自然吵闹不已。宽慧为怕他的哭声吵到别人或引来厄运,不时用手捂住他的嘴,弄得母子俩都筋疲力竭。

  那次空袭相当长,仅次于她和纪仁在西门町的那一回。

  中圣当晚便不吃不喝,发起高烧来。宽慧一向是儿子打个喷嚏都要忙成一团的人,现在更是不得了,她寸步不离地守在床旁边,也随着儿子茶饭不思,眼看一个病人就要成两个了。

  惜梅一到家就直趋厨房,玉满正带着两个孙女在煎药,一旁阿枝嫂在煮饭,空气中充满着药味和番薯味。

  “你大伯怎么说?”玉满担心地问。

  “大伯说,烧再起来,就请西医看了。”惜梅说。

  敏月和敏贞两姊妹都还穿着海军领的制服,她们今天放学也太早了吧!

  “学校又提前下课了?”惜梅问。

  “老师说空袭警报太多了,跑都来不及,根本没办法上课,所以就叫我们回家了。”敏月说。

  “我们今天只有在礼堂唱歌给战士遗族听而已,不过没唱完又跑防空洞了。”

  敏贞补充说。

  “那干脆就不要上学好了,还可以在家里帮忙。”玉满说。

  “我们是有好多同学没有来。”敏贞说。

  “不只同学,连老师都不见了。”敏月说。

  “学校还开门,你们就乖乖去吧,否则妈妈会生气的。她最讨厌不念书的孩子。”惜梅说。

  她看到圆桌上有小鱼干和腌肉,就知道是哲夫回来了。

  战时百业萧条,米粮输出,他们现在已到了以番薯签为主食的地步。黄家有地,果菜不成问题,但鱼肉就要哲夫由城里的黑市带回。每次桌上多了几道荤味,大人及小孩的胃口就特别好。

  惜梅明白自己算幸运了,很多人都是一碗番薯签度三餐,饿着肚皮上床的。

  她来到宽慧的卧房,哲夫也在。小中圣躺在凉席中央,昏沉沉睡着,脸不正常的红艳,整个人又干又烫。

  “药抓回来了?”宽慧问。

  “嗯,大伯说烧再起来,就赶快请西医。”惜梅说。

  “你听见了没有?”宽慧马上对哲夫说:“你就快点去吧!”

  “这时局有的医生被征召,有的去避难,要找个肯出诊的,恐怕不容易。”哲夫看宽慧脸色微变,忙又说:“不过我会尽力找的。”

  这几年生活的内外忧劳,哲夫也有了一身的沧桑。那往日翩翩公子的风度已不再,只成了肩负重任、奔波家计的中年人。惜梅常看到他独坐叹息,眼神寞落,再多的安慰话似也没用。

  宽慧则更形消瘦了,只有一个肚子突兀地圆着,像吸尽她全身的养分。这第六胎带给她极大的不适,战乱加上营养不良,在她身上成为极重的负荷。但她仍努力撑着,想为黄家再添一男嗣。

  眼见着心目中的金童玉女在岁月中消蚀,惜梅内心有说不出的感伤,这就是婚姻吗?

  哲夫出门想办法后,惜梅坐在床沿说:“你去休息,我来照顾吧!”

  “不!万一他醒来看不到妈妈,心会慌的。”宽慧又换一条湿毛巾说。

  “你也要顾身体吧!”惜梅抢过她的毛巾说:“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腹中的孩子想。家里又不是没有帮手,你何必放不开呢!”

  “我怎么放得开,中圣是我的命呀!我要守住他、保护他,让凶神恶煞都近不了身。”宽慧瞪着她说:“你不懂,母爱最大,也只有母爱能感动天,让中圣能度过难关。”

  “母爱最大,也要撑得下去吧?!”惜梅知道说亦无益,但又不能不说:“我只要你去躺五分钟而已,有任何动静,我会立刻叫你的。”

  “我在这里也可以躺。”宽慧仍倔强的说:“我的身体我最清楚,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呢?中圣病了,我连他都照顾不了,还配做什么母亲?既不配做母亲,中圣当然要离我而去,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宽慧又钻牛角尖了,惜梅明白再劝不了,只有坐在一旁默默相陪。

  愿上苍有眼,保佑中圣早日康复,免得宽慧再受更多的折磨。

  第二天中午哲天才从邻镇请来一位老医师,守业和长子宽延也闻讯赶来。几个中西医生聚在床前,除了宽慧和哲夫,其它人站在门外,隔帘听着。

  老医师手脚俐落地摸摸额头、翻翻眼皮、听听心跳,接着拿出一堆器具诊断,脸色愈来愈凝重。

  大伙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敢哼声,此刻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嗯——”老医师终于开口,全场屏息以待。

  “先生,到底是什么病症?”宽慧忍不住问。

  “是脑膜炎。”老医师摘下眼镜,很无奈地说。

  脑膜炎?对小孩,那几乎是致命的绝症呀!在场的人个个面无血色,玉满踉跄一下,惜梅忙扶住她。

  “先生,请您一定要救他,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宽慧情急之下,拉着医生哭叫着。

  “是呀!先生,再贵的药我们都出得起,只要能救孩子,您要我们做什么,我们都照办!”哲夫也满心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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