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从那日以后,惜梅很少再见到纪仁。
惜梅依时回到秀里,秀子自愿留在大稻埕帮忙。
敏贞见到阿姨,高兴万分,整天有说不完的话,结果没几日就喉咙沙哑,发起烧来。宽慧怕儿子被传染,便把敏贞送到外公的中医铺养病。
秀里是比台北平静多了。夜也是宁谧的,只有此起彼落的虫呜声。
惜梅缝完衣服,皎洁的月恰升到她的窗前。又要中秋了,盼了多年,总是月圆人不圆。哲彦的心意也似在云端,他仍在为她唱相思吗?
望着望着,哲彦的模糊轮廓又变成纪仁。
纪仁回日本的消息是哲夫说的,惜梅当场傻住,怎么就这样无声无息,招呼也不打一下呢?
纪仁的乍然离去,惜梅只有一种感觉,就是生气,气他的不告而别!实在太可恶了!
她知道自己没有一丁点埋怨的权利,纪仁又不是她什么人,何需要向她报告行踪呢?!
可是她就是忍不住。哲彦离家四年半,她还没有在心里这样骂过他呢?为什么他对纪仁的反应总那么激烈?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火冒三丈,以后回回都惹风生波,看得她久久无法平静。
是不是有些男人天生就有这种本领?当年昭云不也曾为他动过心吗?或许自己并没有不正常。
她换上薄薄的长衫裤,准备睡觉。躺在床上,依例拿着装信笺的荷包,轻抚着助她入眠。
突然有个声响,像是瓦片、又像是窗子落地。月光由玻璃照进来,银辉不减,却感觉怪异。
会不会有山中的小动物误闯室内呢?她起身察看,才要点燃油灯,冷不防被人由背后抱住,同时一只手捂住她的嘴,把她即将出口的尖叫声,硬生生地推回喉间,害她差一点喘不过气来。
她还来不及恐惧及分辨时,对方就开口了:“别怕,别出声,我是纪仁。”
一听到他的声音,她立即感到他坚硬又热烘烘的身体,透过薄杉,简直像袒程相见了。她忙挣扎说:“放开我,我不会叫的!”
他手一松,她就跑到床边,站在光亮照不到的黑暗处,双手横放胸前说:“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去日本了吗?”
他也在阴影处,身上是乡下人打扮,满是草泥咪。
“我假装去日本,事实上没去。警察厅的人监视我很久,一直要找借口抓我。为了不连累家人朋友,我只好离开。”纪仁说。
“如果他们发现你没去日本,怎么办?”她问。
“所以我明天就要偷渡去福建,今天特来向你辞行的。”他说。
“你都那么危险了,还来辞什么行?万一被人看见,不就糟糕了!”她怪他不告别,又怨他来道再见,也真太矛盾了。
“此去山高水阔,生死难论。你不想和我说声再会,祝我一路平安吗?”他走进一步,在月光下。
“不管有没有说再会,我都会祝你平安的。”她说,口吻中不禁流露伤感。
“惜梅,我……”他的眼内闪过一丝奇怪的犹豫,然后又说:“我即将到福建,有可能会碰到哲彦,你要不要我传什么话呢?”
原来他来是为这桩事,她静静地说:“就说我们大家都等着他回来。”
“就这一句?”他问。
“就这一句。”她点点头。
走道传来人声,由远而近,是朝她房间来的。她紧张地看着纪仁,他左右张望,不慌不忙地往里间走。
里面是马桶间,希望没把他给熏倒。
“惜梅,你还没睡吗?”来推门的是玉满,她说:“我听到有人声,以为是宽慧在这里聊天呢!”
“没有,可能是风声,今晚风声还不小,把窗都吹开了。”惜梅心虚地说。
如果玉满发现她半夜在卧房藏个男人,即使是纪仁,也要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巴不得婆婆快走,又怕做得太明显,只有捺着性子应付。
玉满关上窗子,四处查看说:“一个人睡,要小心门户。现在不比平常,小偷也多起来了。”
“我会的。”惜梅说。
玉满走后,纪仁由里间出来。
“让你躲在那里,真不好意思。”惜梅说。
“怎么会?那还是我碰过最香的马桶间呢!”他半开玩笑地说。
“你闻到的一定是熏花香的味道。”她噗哧一笑。
“是吗?那我以后也要拜托你研制一些了。”他又正色说:“还有,黄伯母说的没错,你的门户是太不小心了,看我不是很容易就闯进来了吗?”
“你这人真怪,自己铤而走险、冒九死一生都不担心了,还来管我这闭门家中坐的人做什么?”她说。
“凡事还是不要大意的好。”他停一会又问:“惜梅,你会担心我吗?”
“当然会。”她尽量说得平稳:“战争残酷、沙场无情,我替每个去的人祈求,你也不例外。”
“你会像等哲彦一样等我吗?”他看着她问。
这是什么问题?她一下哑口无言,想从他脸上找出开玩笑的蛛丝马迹,但夜实在太黑了。
“这问题太强人所难了。”他自嘲地笑笑:“我只是很羡慕哲彦有个红颜知已在家乡等他,也想恳求一点悲悯而已。”
这回她百分之百肯定,纪仁又在逗弄她了。
“你的红颜知己可多了,翻翻你的邱氏物语,就如同百花丛一般,大家抢着等,哪需要我呢?”她说。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他轻轻一笑说。
“这是什么意思?”她不懂他突然冒出的句子。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他说:“人生总有许多叫人迷惑的地方。如果样样都明白,也就不会有悲欢离合或战争这些事了,你说对不对?”
她真是愈听愈迷糊了,他半夜到她卧房扯这些做什么?
“夜深了,我也该走了,永南在祖师爷庙后山等我呢!”他说。
“你千万要保重呀!”临别在即,她不禁吐出心里的话。
“我会活着回来的。”他开了窗说:“夜闯香闺,实不合礼法,若有冒犯的地方,请多原谅。”
又来了,他现在说这些未免太迟了吧!
“后会有期了。”他跳到窗外时说。
“再见。”她说。
看他的身影穿过树丛,消失在莽莽大山中,她的心竟如被刀割开一样的痛。
纪仁是个特殊的人,一直在她心里有特殊的地位。她会等他回来,但以哲彦好朋友的情谊及方式。
但仅是如此吗?山风吹来,她感到脸上有一股凉意,用手一摸,竟是两行泪水。
上苍,请保佑他,让她能够再见到他!
第五章
时局愈来愈差了,由春天起,盟军的飞机就千百架的来,对全台进行疲劳轰炸。以前限于机关重镇,现在则密集掷弹,连民宅都不放过,很多百姓因此家破人亡。
守业和哲夫大稻埕都待不下去了,由他们口中所诉,战争似乎到了你死我活的最后对决阶段了。所以盟军更集中火力对付这日本人称之“炸不沉的航空母舰”的台湾。
“看起来是很悲观的。”守业私下对家人说:“去年十月有一架日本飞机自己去撞坏圆山神宫,就有人谣传这场战事日本会输。”
淑真一听,马上脸色惨白,她想着大儿子在东京情况不明,二儿子一毕业就征调受训,三儿子才十六岁,也加入防卫警备队,准备投身战场。
“老三说,学校已经在教他们,如果美军登陆台湾,要如何奋勇作战了。”淑真忧戚地说:“天呀!他还是个胡子都还没长的小孩呢!”
“这有什么!人家杂货行的老二,才十五岁,骨灰都送回来了。”守业说:“现在不但男人征,连女人也召集了,搞不好哪一天我这把老骨头也要去呀!”
“打战征女人做什么?”淑真问。
“做看护妇呀!”永业说。
眼前大家所谈所想的都是战争,未来被炮弹黑烟所遮,看不到一点光明。
惜梅一直以为只有哲彦和纪仁需要祝福,没想到有一天战争会落到家门口,家乡等他们的人也不见得能够平安活着。
她等着大伯母春英配药,坐在椅子上呆呆想着。
春英刚接到二儿子由南洋来的信,眼睛还红肿着。
“别伤心了,没信你哭,有信你也哭,真搞不懂。”守川对妻子说。
“这信是一个月前写的,谁知道他现在又怎么样?!”春英哽咽地说。
“人家惜梅三年没收到哲彦一封信,也没哭得呼天抢地。你真没长辈款。”守川说。
“阿嫂是疼孩子,伤心是自然。”守业说:“惜梅的命是自己选择的,能怨天尤人吗?”
“女儿已经够委屈了,你不安慰她没关系,也不要冷言冷语地骂她吧?!”淑真直瞪了丈夫一眼说。
守业对女儿的婚姻始终都有微词,惜梅早已习惯。为避免父母为她争吵,她转向守川说:“中圣已经烧烧退退两天了,要不要紧呢?宽慧急得两夜都没睡,她问你要不要请西医看看?”
“有退烧就表示有效。”守川说:“中圣这孩子太娇嫩了,一病就是麻烦。她若不放心,就请西医。只不过战争期间,医生也不好请呢!”
“他一定是躲空袭时在野地被恶鬼煞到的,叫宽慧拿中圣的银锁片,我帮她去庙里求个神符看看。”春英说。
“叫宽慧也别太累了,她身体薄弱,又怀孕八个月,我再多的仙丹草药也来不及她补呀!”守川吩咐着。
惜梅唯唯诺诺应着,拿了药包,便飞奔回黄家。
宽慧一直自责着前两天不该出门。那日天气特别闷热,她们去祖师爷庙拜拜,恰遇警报大响,她们忙跑向最近的防空洞。
那个防空洞在山边,十分狭小,地上还积着雨水。偏偏上香的人多,全都挤进来。
中圣原已受惊吓,又吸着连大人都不舒服的空气,自然吵闹不已。宽慧为怕他的哭声吵到别人或引来厄运,不时用手捂住他的嘴,弄得母子俩都筋疲力竭。
那次空袭相当长,仅次于她和纪仁在西门町的那一回。
中圣当晚便不吃不喝,发起高烧来。宽慧一向是儿子打个喷嚏都要忙成一团的人,现在更是不得了,她寸步不离地守在床旁边,也随着儿子茶饭不思,眼看一个病人就要成两个了。
惜梅一到家就直趋厨房,玉满正带着两个孙女在煎药,一旁阿枝嫂在煮饭,空气中充满着药味和番薯味。
“你大伯怎么说?”玉满担心地问。
“大伯说,烧再起来,就请西医看了。”惜梅说。
敏月和敏贞两姊妹都还穿着海军领的制服,她们今天放学也太早了吧!
“学校又提前下课了?”惜梅问。
“老师说空袭警报太多了,跑都来不及,根本没办法上课,所以就叫我们回家了。”敏月说。
“我们今天只有在礼堂唱歌给战士遗族听而已,不过没唱完又跑防空洞了。”
敏贞补充说。
“那干脆就不要上学好了,还可以在家里帮忙。”玉满说。
“我们是有好多同学没有来。”敏贞说。
“不只同学,连老师都不见了。”敏月说。
“学校还开门,你们就乖乖去吧,否则妈妈会生气的。她最讨厌不念书的孩子。”惜梅说。
她看到圆桌上有小鱼干和腌肉,就知道是哲夫回来了。
战时百业萧条,米粮输出,他们现在已到了以番薯签为主食的地步。黄家有地,果菜不成问题,但鱼肉就要哲夫由城里的黑市带回。每次桌上多了几道荤味,大人及小孩的胃口就特别好。
惜梅明白自己算幸运了,很多人都是一碗番薯签度三餐,饿着肚皮上床的。
她来到宽慧的卧房,哲夫也在。小中圣躺在凉席中央,昏沉沉睡着,脸不正常的红艳,整个人又干又烫。
“药抓回来了?”宽慧问。
“嗯,大伯说烧再起来,就赶快请西医。”惜梅说。
“你听见了没有?”宽慧马上对哲夫说:“你就快点去吧!”
“这时局有的医生被征召,有的去避难,要找个肯出诊的,恐怕不容易。”哲夫看宽慧脸色微变,忙又说:“不过我会尽力找的。”
这几年生活的内外忧劳,哲夫也有了一身的沧桑。那往日翩翩公子的风度已不再,只成了肩负重任、奔波家计的中年人。惜梅常看到他独坐叹息,眼神寞落,再多的安慰话似也没用。
宽慧则更形消瘦了,只有一个肚子突兀地圆着,像吸尽她全身的养分。这第六胎带给她极大的不适,战乱加上营养不良,在她身上成为极重的负荷。但她仍努力撑着,想为黄家再添一男嗣。
眼见着心目中的金童玉女在岁月中消蚀,惜梅内心有说不出的感伤,这就是婚姻吗?
哲夫出门想办法后,惜梅坐在床沿说:“你去休息,我来照顾吧!”
“不!万一他醒来看不到妈妈,心会慌的。”宽慧又换一条湿毛巾说。
“你也要顾身体吧!”惜梅抢过她的毛巾说:“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腹中的孩子想。家里又不是没有帮手,你何必放不开呢!”
“我怎么放得开,中圣是我的命呀!我要守住他、保护他,让凶神恶煞都近不了身。”宽慧瞪着她说:“你不懂,母爱最大,也只有母爱能感动天,让中圣能度过难关。”
“母爱最大,也要撑得下去吧?!”惜梅知道说亦无益,但又不能不说:“我只要你去躺五分钟而已,有任何动静,我会立刻叫你的。”
“我在这里也可以躺。”宽慧仍倔强的说:“我的身体我最清楚,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我呢?中圣病了,我连他都照顾不了,还配做什么母亲?既不配做母亲,中圣当然要离我而去,我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宽慧又钻牛角尖了,惜梅明白再劝不了,只有坐在一旁默默相陪。
愿上苍有眼,保佑中圣早日康复,免得宽慧再受更多的折磨。
第二天中午哲天才从邻镇请来一位老医师,守业和长子宽延也闻讯赶来。几个中西医生聚在床前,除了宽慧和哲夫,其它人站在门外,隔帘听着。
老医师手脚俐落地摸摸额头、翻翻眼皮、听听心跳,接着拿出一堆器具诊断,脸色愈来愈凝重。
大伙人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不敢哼声,此刻静得连一根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见。
“嗯——”老医师终于开口,全场屏息以待。
“先生,到底是什么病症?”宽慧忍不住问。
“是脑膜炎。”老医师摘下眼镜,很无奈地说。
脑膜炎?对小孩,那几乎是致命的绝症呀!在场的人个个面无血色,玉满踉跄一下,惜梅忙扶住她。
“先生,请您一定要救他,您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宽慧情急之下,拉着医生哭叫着。
“是呀!先生,再贵的药我们都出得起,只要能救孩子,您要我们做什么,我们都照办!”哲夫也满心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