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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灰亦相思 page 16 作者:言妍

  她也厉声说,不让自己示弱。

  他的脸这下变得铁青,并且向前一步扣住她的肩膀。

  “我没想到你把我邱纪仁看成是奸诈无耻之徒!我发誓,对于哲彦能够娶你,我向来只有钦羡尊重的份,从没有在他面前说出任何一句挑拨的话。”他激动地说:“三心二意的是哲彦,始乱终弃的也是哲彦,你为什么不去恨他?难道说你爱他爱到舍不得苛责,拿我来做替罪羔羊吗?”

  他不曾对惜梅那么凶恶过,她觉得肩膀几乎被压碎的疼痛。她一面挣扎一面说:“钦羡尊重?你根本从来没有尊重过我,你对我说话大胆无礼,举止也是轻浮随便。你始终没有把我当成哲彦的未婚妻,否则不会连‘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也不懂!”

  他的手猛然放松,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瞪着她说:“你口口声声说我欺负你,为什么还和我像朋友一样散步喝咖啡?我一直以为你也很享受我们之间‘大胆无礼’和‘轻浮随便’的相处方式呢!”

  “啪”的一声,纪仁的左颊上清晰地印着五条手指痕。惜梅的手掌隐隐作痛,但不及她心里的害怕,她这一生从未打过人,纪仁大概也没有被人打过吧!

  在他们所受的日本教育里,只有男人打女人,没有女人打男人的道理。

  纪仁眼透寒光,向前一步像要反击。她趁他尚未动作之前,拿出荷包的信,颤抖地说:“你……你总算承认你看不起我,如今也轻侮到极点了。还有……还有这些信、这张书签,你假借哲彦的名,胡乱写了一堆无聊之至,令人呕心的相思词、相思句,还真污唇了台湾的相思树呢!”

  “你什么时候知道那是我写的?”他停下来,努力地克制自己说。

  “天底下没有瞒不住的事。”她冷笑一声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你知道是我写的之后,就只觉得无聊之至和令人作呕吗?”他继续问,丝毫不理会她的嘲讽。

  她有些心虚,但她总不能说她一向视这些信签为宝贝,连当他的面,也不忍动手撕毁吧!

  “不然我还会有什么感觉?”她反问。

  他不再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得她心底发毛,把脸转向别处去。

  “现在我终于明白哲彦为什么娶宛青了,因为宛青是真的爱他。”他语调寒得像冰:“而你,你不爱哲彦,不爱任何人,你甚至连爱情是什么都不懂!”

  在她还来不及辩驳时,他已大步跨出帐房,而且连四封信和书签都带走!

  “那是我的……。”

  她人追到大厅的边门,声音梗在喉中,见纪仁从容地和父亲道别,走到大街上,她竟无法再动弹一步。

  他怎么把伴她五年的东西都抢去了呢,要毁也应该她来毁,如今连将碎片丢到他脸上的机会都没有了!

  本是要好好臭骂他一顿,听他惭愧忏悔,没料到却被他奚落教训回来。他这人实在滑溜得像泥鳅,要羞他反招了一身的气!

  他竟说她不懂得爱情?他这到处留情的人还敢这样大言不惭,也太可恶了。

  明明是他理亏,为什么他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激愤状。她忽然觉得好迷惑,内心的愁思也愈来愈化不开了。

  她怎么会和这种男人扯上关系,又为他有数不尽的烦恼呢?难不成上辈子欠了哲彦,也欠了他的?

  唉!她的心好沉好重,满怀的空虚和失落,又有谁能解呢?

  十二月上旬,惜梅不顾家人的反对,拎了一只皮箱,就往县内一个叫平寮的乡间去当小学代课老师。

  这份工作是她高女时代的好朋友惠美介绍的。

  惠美六年前嫁给一位小学老师,夫妻两人就在这地势偏远的地方住了下来,一家两口变四口,生活非常和乐。

  事情说来也真凑巧,惜梅离开黄家一星期后,惠美回秀里探亲,耳朵立即灌满有关哲彦变心再娶的事。

  她只停留一餐饭,就入城探望惜梅,成为惜梅回娘家后的第二个访客。

  “我心里真为你不值。”惠美十分难过的说:“想当年我们这些同窗,多羡慕你和黄哲彦。如今这种结果,恐怕很多人都难以接受呀!”

  “可不是。那时候你们都把我比成苦守寒寨的王宝钏,没想到他果真带回了代战公主。可惜他再也没机会享齐人之福了。”惜梅微微一笑说。

  “你好象很看得开,不像外面传的那么凄惨。”惠美仔细看她说。

  “我本身还好,看不开的是我的家人。”惜梅说:“有时我真想化成一阵烟消失不见,免得大家跟着我受苦。”

  “这倒有办法。”惠美灵机一动说:“我先生的学校正缺老师,连我都去代课,你何不来帮忙呢?”

  这对惜梅不啻天赐良机,她既可远离这一切是非,也可以心有所托。

  平寮的淳美安宁,确实治疗了她心灵上的创伤。白天她沉浸在孩子童稚的笑声里,夜里就到校长家学国语,并补充汉文的知识,日子过得十分充实。

  这种教学相长的方式让惜梅很有成就感,几乎要以教书为终身的职志。

  生活稍安定以后,惠美就担任起媒人,帮她和其它单身男老师拉红线,她总是断然拒绝。

  “还在想那个负心绝情的黄哲彦吗?”惠美老爱问。

  哲彦?事实上,她已经很轻易地把他丢到脑后,像个不相干的人了。

  这些天她冷静地回忆往日种种,她果真不曾爱过哲彦,两人之间最多只有一起长大的兄妹之情。

  纪仁说的没有错,她真是不懂什么叫爱情。

  若是爱情,就会有忠贞,哲彦不会对宛青产生感情,她也不会禁不住纪仁的诱惑。

  与哲彦相识二十年也不如纪仁这七年在她生命中投映的轨迹深。

  纪仁为什么有那么大的魅力呢?他的身影日夜在她脑中翻扰,调侃的、愤怒的、冷酷的、关注的、试探的、轻浮的……,常惹得她平白无故地又哭又笑。

  若她告诉惠美,她内心所怒所想的不是哲彦,而是另一个男人时,惠美大概会觉得她是个很不正常的女人吧!

  但她实在克制不了自己。

  到平寮一个多月后,惜梅有了访客。

  那天是假日,她和合住的女同事一起打扫宿舍。她穿着长裤衬衫,戴着头巾,一身是灰尘。

  惠美在门口探头时,她正站在椅子上清理天花板。

  “惜梅,有人找你。”惠美说。

  找她?会是谁呢?她的家人根本不会来的。

  她由上往下看,见到纪仁出现在玄关,遮去一大片光时,差点吓得摔下来。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惊魂未甫地说。

  “是你爸妈告诉我的。”他很大方地走进来,眼睛梭巡了房间,也梭巡了她。

  他这人还是那么狂妄,不请自来,还带着一脸笑意。他难道忘了上一次他们是如何相互叫骂、不欢而散了吗?

  她因为太意外、太紧张,忘了向在场的几位女士做介绍,就领着他往屋外走,彷佛也见不得人似的。

  本来嘛!来者不善,她好怕他又要来惹是生非,他把她弄得整日神经兮兮还不够吗?

  外面气温稍寒,一片雾霭轻轻地停在竹林和水田间,无风难散,正好让几个不怕冷的小孩子捉迷藏。

  她脚步快速地走进雾里,不管他有没有跟上。来到竹林边,她觉得安全了才回过头。

  纪仁就在咫尺,雾由他眼前飘过,白茫茫后是专注的凝视,她一时看呆了,心快速地跳着。

  “你今天来找我,又有什么事吗?”她退两步,定定神问。

  “你气色好多了,甚至比在黄家都好。这里的生活似乎对你很有益。”纪仁并不回答她的问题,反而做友善的寒暄。

  “废话少说,直接把你的目的说出来。我还要回屋内打扫呢!”她很不客气地说。

  “你还在生气吗?”他仍然笑着说:“我何德何能,竟可以让一个小姐气那么久,我应该觉得荣幸吗?”

  “如果你今天是来油嘴滑舌的,那就请回吧,我没有时间奉陪。”她冷着脸孔说。

  “我只不过要逗你笑而已,我好怀念你的笑容。”他的样子很诚挚。

  “邱纪仁!”她吼他的名字说:“你再不说,我就要走了!”

  “好!好!我马上说。”他搔搔脑后,似乎有些辞穷:“我今天一早就搭火车去你家拜访,最初你爸妈一直不肯透露你的下落,后来才把住址给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她简短地问,很讨厌他的拐弯抹角。

  “因为……因为我说我要来向你求婚。”他说,神情有些紧张。

  “你……什么?”她差点昏倒,整个人激动地说:“你怎么可以开这玩笑?我爸妈他们会当真的!”

  “我没有开玩笑。”他回复冷静,很肯定地说:“我的确是来向你求婚的。”

  她一定又在作梦了,有烟有雾,冷冷的天,她又全身发热,纪仁站在面前痴痴地望着她……。她甩甩头,要如何由这场梦中清醒呢?

  “我不相信。”她试着说话,来打破魔咒:“你轻视我,你说我不懂得爱情,你那么贬低我,又为什么要娶我呢?”

  “惜梅,你睁开眼睛吧!你一向都是冰雪聪明的女人,为什么总不愿看清楚我呢?”他靠近一步说:“我从没有看轻你或贬低你的意思,若有什么失分寸或冒犯的地方,那都是因为我太情不自禁的结果。惜梅,我……”

  “情不自禁?你对每个女人都那么容易情不自禁吗?”她警戒地说,努力不为他的话所动。

  “没有,只有你,一次次让我失去理智。明知道你是哲彦的未婚妻,仍忍不住对你迷恋难舍,不愿失去与你相处的每个时刻。”他深深地看着她说:“我第一次看到你,就爱上你了。”

  他的话如暮鼓晨钟,宏亮地回荡在山林田野,也重重地敲击在她心上,一圈圈响着,直到她耳聩神失,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

  她昏昏地往竹林里行走,竹叶一阵窸窣,纪仁档住她的路,说:“惜梅,你说话呀!你明白我对你的感情吗?”

  “我怎么会明白?你总是那么爱玩游戏,那么吸引女孩子。”她不自主地说出心里的话:“像昭云,你说要娶她又不娶,害她伤心了好一段时闲……”

  “我说要娶她,是因为我以为你就是哲彦的妹妹!”他说:“你还记得吗?初次相见,你自称是黄家小姐。当时我想若能与你共度一生时,怎能不欣然同意呢?但是当我知道你其实是哲彦的未婚妻时,整个人像跌入深渊般,我痛苦愤怒了好久,始终无法面对这个事实!”

  “那么吴院长的女儿又怎么说?你不是要与她论及婚嫁了吗?”她又问。

  “倩玲吗?她根本不算什么,我从来没有娶她的念头?”他说。

  “是吗?我亲眼看见你们之间亲热的谈话,怎能说没有什么呢?”她说。

  “那是要让你忌妒的。”他说:“我那时候已听说哲彦要回来的消息,心中又急又怕。我不想把你还给哲彦,只要有些微的机会,我都要想办法留住你。说实在的,虽然我很气哲彦对你的背信与伤害,但我真的很高兴他娶了别人,这样我就可以永远拥有你了!”

  “那些信和词句都不是骗我的?”她仍在一团迷雾之中,“你不是来嘲弄我的?”

  “你说‘相思树’的词吗?”他真诚地说:“那全部是我的肺腑之言,假借哲彦之名来一吐我的心声。你不知道,在下雪的冬夜,冻着用左手写情书的滋味,真是终生难忘。当你将它们形容成无聊之至和令人作呕时,真像一把刀捅在我的心上。”

  “还有那些京都和北京的小姐呢?万一你哪一天也跑出个宛青来呢?”她不自觉地问。

  “惜梅!我说了那么多,表明我内心深藏多年的感情,你却始终不相信我?”

  他脸色微微苍白:“我说我无论到任何地方,心中只有你,从没有一个人可以取代,你仍无动于衷?”

  “我早不相信什么山盟海誓了!”她压抑着波动的情绪说:“看看哲夫,他的情书多优美、情话多动听,结果仍禁不住一时诱惑,背弃了宽慧姊;而哲彦,连女孩子的手都不敢牵的老实人,竟也会毁婚另娶,你说天底下还有什么真情意呢?”

  “黄家兄弟并不代表天下所有的男人。”他按住她的肩,望入她的眼眸:“看看我,我是爱了你七年,不管你是别人的未婚妻、妻子或下堂妻,都一直始终不变的人!”

  “下堂妻!说得好!我如今已是名誉坏透的女人,你还来向我求婚?你家人怎么想?我家人又怎么想?”她心乱如麻说:“我才离开哲彦两个月就马上嫁给他的好朋友,别人会怎么想你和我?!”“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只管你怎么想!”他轻摇着她说:“我只问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我不能。我连自己都弄不清楚,又怎能去明白你呢?”她头昏乱得无法思考:“我现在没有力气去谈感情、谈婚姻,何况你还是哲彦的朋友,属于我想忘掉的一切……”

  他猛地放开她,像被人打一拳般退后好几步。脸上的表情由热切到不信、愤怒、绝望、悲愤,最后转为遥不可及的冷漠。他开了口,声音是不死不活的阴寒:“原来我只是哲彦的朋友,你想忘掉的一切……。我又做了一次无聊愚蠢、自作多情的傻瓜。我今天来错了,我终于明白了。我也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两秒钟不到,纪仁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连喊他一声都来不及。那一瞬间,她知道她真正伤害他了,千言万语都不如他临行前的最后几句话,更让她明白他的真心。她又要被自己的骄傲和固执害惨了。

  她沿着田埂跑着,一边呼唤纪仁。可是雾愈来愈浓,挡住她的每个方向;一向很熟悉的水田地,也变得东西南北不分,她只能在里面一直绕圈子。

  “纪仁!”她哭叫着。

  响应她的只有空茫的雾气,天是白、地是白,前后左右都是白。她跑得累极了,忍不住坐在地上痛哭起来,让自己完全在雾中迷失……

  惜梅生了一场病,农历年间她返家疗养,一开学又回到平寮继续她的教书生涯。

  这场病让她思虑透彻许多。她终于了解,自己不是不懂爱情,那么多年来她一直和纪仁谈恋爱,只是上天捉弄人,让她以为所等的人是哲彦。

  庙口的师父也不是不准,只是他说的新郎是纪仁。那年端午节,她披着嫁杉等婚礼,回来看她的是纪仁。师父说下一次就要六、七年后,纪仁不也向她求婚了?

  只可惜她觉醒太晚,错失这一回,姻缘就难了。

  有几次她想北上大稻埕去找纪仁,但又因为矜持而提不起勇气。何况他已经说得如此绝了,恐怕只会讥笑她反复无常、意志不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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