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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灰亦相思 page 10 作者:言妍

  “如果是平常,还有一线生机。但现在是战时,药物缺得厉害,我也无能为力。”老医师拿了几帖药:“这是我手边最好的药了,也只能拖一阵。或许你们可以送大医院,尽尽人事。”

  老医师走后,宽慧抱着中圣哭,一干女眷都流泪。

  “先生说送医院,我们还不快准备,哭什么呢?”哲夫心烦意乱地说。

  “爸!真的没办法了吗?您还有没有更好的草药?拜托救救中圣吧!”宽慧泪眼看着守川说。

  “有药我哪会不救?”守川难过地说:“你也知道,这已经是三岁小孩所能吃的最重药方了!”

  “宽慧,你冷静些,只要中圣有一口气在,我都不会放弃希望的。”哲夫设法要抱过孩子。

  “哲夫,这是我们唯一的儿子呀!”宽慧整个人扑到丈夫的怀中,悲痛已极。

  那天下午他们跑了桃园几家医院,因设备不足、人手缺乏,没有人敢收已昏迷不醒的中圣。晚上,他们返家时,孩子已翻了几次白眼。

  大腹便便的宽慧犹不死心,她唱儿歌、唤中圣的名,不停地在与死神拔河。中圣满身火热,气若游丝,表情痛苦,偶尔睁开双眼,也是涣散通红,如在炼狱,叫人看了心如刀割。

  三天后中圣在母亲的怀里断气,玉满当然昏厥,宽慧则发疯似地哭叫,紧抱爱儿不肯放。

  “中圣!回来呀!你怎么不理妈妈了?你怎么狠得下心呀!我的心肝肉呀!再睁开眼看妈妈一眼呀!…。”宽慧哭岔了气叫。

  “宽慧,快把孩子梳洗吧!手脚硬了就不好穿衣服了。”族里的婶婶说。

  “我不能放,他还会醒来的!”宽慧哭着说。

  众人费了一番手脚,总算拉住宽慧,才能帮中圣穿戴好,送到祠堂,准备葬在祖坟。

  宽慧几次想阻挠行动,都被制止。小中圣刚被带走,宽慧突然腰一弯,抚着肚子,脸色惨白地说:“我耍生了!”

  这一句话把大家吓得手足无措,惜梅才端进的茶,差点跌落。

  “才八个月,怎么能生呢!”刚刚苏醒的玉满,又彷佛站不住了。

  整个屋子忙乱着,下个半天都笼罩在宽慧的煎熬中。

  黑暗的子夜,宽慧生下一个男孩,好小好小,没天亮就死了。

  “是中圣带走弟弟的。”玉满散着发喃哺说。

  “要小心宽慧,人家说有一就有二,无三不成礼,怕他们也会带走宽慧!”一个老叔婆说。

  宽慧大量流血,几乎去了半条命。

  清早,老医师又被请来,他一生见多识广,看到宽慧的模样也要动容叹息。

  “她的身体很虚,需要长期静养。这几个月千万不要下床。”他顿顿又说:“她最好不要再怀孕了,否则下一胎一定母子不保。”

  哲夫愣愣站着,一脸失魂落魄。惜梅看向宽慧,宽慧紧闭着眼,没有反应。

  “宽慧姊,吃药了。”惜梅轻声说。

  “可怜的孩子,到人世走一遭,连太阳都没见到,回到地府要怎么交代呢?”

  宽慧说,声音中无悲无怨,只是疲倦。

  “那是他的命呀。”惜梅小心说:“吃药吧!”

  “赶着去投胎,连正眼也不看我一下,就像他那无情的哥哥。我朱宽慧就注定命中无子吗?”两行泪由她眼角慢慢淌下。

  “宽慧姊,你安心养病吧!别想那么多了。一切都是缘分,就算孩子没有福气吧!”惜梅说。

  “不是孩子无福,是我命薄。”宽慧悲伤地说:“昨夜我痛得死去活来时,曾想干脆一死了之算了。如今活过来了,感觉很荒谬,好象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怎么不是?你忘了你还有哲夫大哥、敏月和敏贞呀。”惜梅不喜欢她的语气。

  “生女儿不如不生。”宽慧无力地说:“女人命苦,任自己再好都枉然,命运永远操纵在别人手上,和待宰的猪羊又有什么差别呢?”

  “宽慧姊……”惜梅说不出话来。

  “我累了,好累好累。”宽慧闭上眼说。

  那股气氛感染了惜梅,她一口一口喂堂姊药,泪水也悄悄聚在眼眶内。

  广岛、长崎的两颗原子弹炸毁了日本的野心,裕仁天皇在八月十五日公布“终战诏勒”,宣布无条件投降。

  战争结束了!

  大家听到广播,都在街上欢呼,互相恭喜。四起的鞭炮声,夹着民众的激动狂欢,处处是高昂热闹的情景。

  黄记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报告喜讯。

  “谢天谢地!”玉满对着祖先牌位拜着:“哲彦可以回来了!我们一家终于能够团圆了。”

  惜梅快乐得无法形容,漫长的等待终于到尽头,哲彦要回家了,还有两个弟弟和……纪仁。

  她跪在神坛前,隐住飞扬的情绪,她的喜悦不只为亲人,也为纪仁。她知道这不该,但每次稔香祈福时,纪仁的脸就窜出来,甚至盖过哲彦的。

  黄家列祖列宗若因此而惩罚她,她也莫可奈何,谁叫哲彦一去那么多年,比起来纪仁的友情还浓一些呢!

  插上香,她立刻想到宽慧。

  中圣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连同早夭的弟弟,葬在阿公墓旁,面对青山一脉,寂寂流水。

  宽慧绝口不提儿子,镇日静静凝望,眼眸中的那份空白日日扩大,几乎把她所剩的血气都要夺去了。

  或许战争结束的好消息会让她振奋吧!

  因为宽慧,房子的束厢部分已成众人禁足的地方,即使是白天阳光灿烂,仍是无人烟似的俏然荒阗。

  她推开门,宽慧果然又坐在床上发呆,墙上的钟滴答走着,所画分出的时间,像一点意义也没有。

  “你听到鞭炮声了没有,”惜梅掩不住好心情说:“日本投降了,再没有战争了!我们不必跑防空洞,不怕被枪弹打到,二堂哥和哲彦他们都可以回家了”“真好,不是吗?”宽慧淡淡说:“可惜对我而言,不回头的仍是不回头。”

  “宽慧姊,我知道你心里难过,甚至一辈子都无法忘记这些悲伤,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对不对?”惜梅坐在她床前说;“最苦的你算熬过了,以后还有什么不能坚强面对呢?事情慢慢会转好的,最重要的是你的心要能真正地放开才有用。”

  “傻惜梅,你以为有‘否极泰来’这句话吗?你错了,人生一旦不完满,就会陷落到底,大多数人都是苦中作乐而已。”宽慧的视线越过她,定在某一点。

  惜梅跟着望去,是妆抬上的一面镜子,背翻转过来,画的是母子天伦图,年轻娇美的母亲抱着白胖的婴儿,和惜梅房内的红木柜子出自同一画匠之手。

  “你知道吗?刚结婚时我常常微笑地看着它,觉得人生就是那么幸福美丽。现在我依然能感受到,但为什么在现实中却是那么难做到呢?”宽慧把眼光收回,望着惜梅说。

  “你怎么没做到呢?大哥对你深情宠爱,两个女儿都聪明漂亮,有人还求不来呢!”惜梅说。

  “女儿?”宽慧轻哼一声说:“不过是另一轮痛苦的循环罢了,愈多,罪孽就愈重。”

  “宽慧姊,你别老往坏处想,事情都会有它光明的一面。”惜梅试着说。

  “女人本身就是诅咒,你还不懂吗?”宽慧打断她的话说:“你看你,为了一个约定,在这儿虚度青春、痴痴傻等,而哲彦却在四方完成他的理想,你以为你会等到什么?”

  “我……”惜梅没想到话锋会转向自己,一时哑口无言。

  “而我,结婚以前觉得自己站在一片青翠的山岗上,风景无限;但结婚以后,却慢慢走进一片黑暗的丛林,愈行路愈陡,前面随时都有陷阱在等我,下一步是什么?一团沼泽?一只巨蟒?谁知道呢?惜梅,我实在走怕了!”宽慧眼神充满迷惑。

  这是第一次宽慧批判自己和惜梅的婚姻,听起来俱是不堪。惜梅有些被吓到了,这也是多少年来,宽慧再次使用那么沉重的词汇,扣了下来,倒像是一段可怕的签语。

  她握着宽慧的手,仍说不出话来。

  几重屋外,隐隐传来庆祝声,台湾回到中国的怀抱,日本人滚出去!

  战争赢了,是属于男人的胜利。女人呢?她们迎接的又是什么呢?是一具残破的尸体或是一颗残缺的心灵?

  战胜的兴奋心情过后,所要面对的是战后的现实问题。

  社会上一片混乱,赶日本居民、打日本警察、砸碎日照大神、毁日本神社……

  ,安藤总督要各界勿轻举妄动,但怎档得住被奴役五十年后的泄恨情绪呢?

  祖国政府的正式接收是在两个多月后,大家学唱国歌和“庆祝台湾光复歌”。

  然而战后的台湾,经轰炸、台风、豪雨等天灾人祸,是一片残破;米不足、电不足,物价不断上扬,生活困苦极了,也造成人心的浮动。

  哲夫四处联络投资人,想恢复事业,一切都要从头来。永业回桃园整修被炸毁的布庄,店面开张,却只有黑色的布可卖,而且还会褪色。

  饭吃不饱,心理上也是充满创痛。

  二堂哥阵亡在马来西亚的丛林中,家人哭得死去活来。惜梅娘家算幸运的,大弟从日本归来,二弟军队才出发,战争就结束,一家人尚能乎安团聚。

  可是仍有许多没消没息的,让人倚门而望。哲彦就是其中一个。

  照理说,台湾光复了,任务也结束了,哲彦应该归心似箭才对呀!惜梅日日想像着哲彦会突然出现在家门口,每天一早开门就是一个新希望,然而希望变失望,失望变恐惧。家人面面相觑,心里想的是:“哲彦还活着吗?”

  纪仁她更无从问起,一个走之前要她等待的男人,说着好玩的,却也不顾人家心焦,连消息都不捎一个,弄不清生死,真是可怕的煎熬呀!

  哲夫向由大陆回来的人打听,好不容易探知哲彦还平安活着,既然如此,他为什么滞留不归?

  惜梅内心是有苦无处诉,常呆坐在秀里溪畔想心事。

  十一月底一个寒凉的初冬,敏贞生病,惜梅去拿药,顺便到溪边摘一片敏贞要的红叶。

  她身后有窸窣声,几次回头都不见人影。等她确定那人是跟踪她时,她便站定不定,并且大喝:“你到底是谁?干嘛鬼鬼祟祟的?”

  半天才从林子间走出一个妇人,惜梅定睛一看,竟是许久不见的秀子,她手上还抱着一个层层厚里的婴孩。

  “秀子!太意外了!”惜梅高兴地迎上去;“你结婚了?竟然没有通知我一声!”

  秀子稍变丰腴的脸颊,带着一点羞怯。她并没有谈自己的婚姻,只把孩子凑过来说:“这是我儿子,你看他可不可爱?”

  孩子长得圆润俊秀,正甜甜酣睡,一张小嘴还嚅动着,他使惜梅想起中圣的婴儿模样。

  “真是漂亮,他多大了?”惜梅忍不住抱来逗弄。

  “刚好三个月。”秀子微笑地说,脸上十分满足。

  “三个月?”惜梅算算日子:“那我去年才离开大稻埕,你就嫁人了?大哥怎么都没提?他只说你另外找一份工作了。”

  “我没有嫁人。”秀子静静说,把孩子抱回去。

  “什么?”惜梅太过震惊,往后退了好几步,她结巴说:“没……结婚,那…那孩子呢?”

  “这是哲夫的孩子。”秀子说,眼睛低垂。

  若此刻山崩地裂,惜梅也不会有感觉,因为她脑海里全是秀子那青天霹雳的话。哲夫的……,怎么可能?哲夫怎么会做出这种背叛宽慧的事情?!

  他和秀子?太不可思议了!惜梅摇摇头说:“我不相信!”

  “事实就在眼前,你看他是不是长得很像中圣呢?孩子是不能乱认父亲,但有时要赖也是赖不掉的。”秀子表情很冷静。

  “天呀!你们会害死宽慧的!”惜梅心乱如麻。

  “我没有存心要害她,事情就很自然发生。”秀子说:“我爱哲夫,我一直爱他,但我也很清楚自己的身分,从来不敢有非分之想。但去年,哲夫实在很苦,我只是想安慰他而已,没想到……”

  “不要再说了!”惜梅捂着耳朵。

  “我也不要求什么,我知道老板娘病了,不能再生,这孩子就当成哲夫的子嗣,替黄家传宗接代。”秀子轻声说:“我甘愿伺候哲夫和老板娘一辈子,只求黄家接纳我和孩子!”

  “秀子,我知道你一心想做富家少奶奶,还认为你是个有志气的女人,没想到你却如此奸险狡诈。原来你一直不嫁人,就是想取代我宽慧姊的地位。抢人丈夫,你不觉得自己太卑鄙无耻了吗?亏得我宽慧姊一向对你那么好……”惜梅满腔愤怒,骂到气结,再说不下去了。

  “我没有要取代老板娘的地位,我甘愿做妾做小,只求孩子能认祖归宗……”

  秀子脸一阵白一阵红说:“惜梅,求你能谅解,并且成全。”

  “成全?你该找的人是哲夫,求我又有什么用?”惜梅忿忿说。

  “哲夫说老板娘病着,他不敢说,所以我来求你帮忙。”秀子哀求着。

  “他不敢说却敢做?我真看清他了!我阿公生前说他做事优柔寡断,没有担当,还真不错!”惜梅冷冷地说:“他惹的祸自己解决,这败坏门风的事,我哪里敢管?”

  惜梅不知道怎么走回家的,她满脑子都是哲夫的背弃和秀子的忘恩负义,这天下的风波要如何了结呢?!

  她一到店门口,就看见敏贞坐在台阶上等她,她太烦太气,忘了斥责敏贞感冒还吹风,只急急说:“你阿爸呢?”

  “他在书房里。”敏贞拉着她说:“阿母找你,她要你帮她整理……”

  惜梅没有听到她的后一段话,便甩开她的手,往屋后火气腾腾地冲去。

  哲夫正坐在桌前清帐册,抬起那张依然富魅力的脸孔看着惜梅。哼!表里不一、负心绝情的伪君子,她以前还把他当偶像崇拜呢!真是一点也不值!

  “秀子今天来找我,还带着孩子。”她的每个字句都如寒冰。

  哲夫手中的票子散了一地,他站起来说:“你都知道了?”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她一脚踏进去,痛心地说:“宽慧姊哪里对不起你?她持家理家,井井有条;还一次一次坏孕,把健康都牺牲掉了,你所能报答她的,就是在外面讨个小老婆,连孩子都生下来了?”

  惜梅向来敬爱哲夫,这样没有分寸的指责是第一回,但她实在太愤怒了!

  “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并没有讨小老婆。”哲夫焦虑地解释:“那只是一桩意外,我心烦,不小心喝醉了酒,就胡里胡涂……。哪知道秀子就怀孕了,她肚子大了来找我,我才晓得,我根本没有那个意思,我……”

  门口突然有东西落地的声音,他们同时回过头,赫然发现面色雪白的宽慧站在那里,旁边是迷惑呆立的敏贞,精致的巾帐绣品掉在她们的脚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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