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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灰亦相思 page 1 作者:言妍

  言妍的话

  这个故事缘起于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是在一本老旧的相簿中。我想每个家庭的箱柜中多少都有一本。墨绿花纹的封面,里头是一页页黑色硬纸板,夹着白色透明的薄纸,照片就用金亮的小三角形夹住。

  一个个认识的或陌生的,死去的或还活着的,都在岁月的流逝中日益泛黄。

  我一直对一张有着三个苹果脸小女孩的照片感兴趣,她们坐在一对体面的夫妻前面,带着纯真甜美的笑容。

  他们是谁?我问。

  我舅舅和他的女儿。母亲说。

  这是他太太吗?我又问。

  母亲不语。

  过了几年我再问一次,母亲回答得一模一样,但加了一句:那是他的香港太太。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舅公还有一个台湾太太,曾在战争中痴心等他。战后得知他另娶,伤心得以绝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我没有见过这位舅公,因为母亲至死都不和他来往。

  我说香港太太很美,母亲说台湾太太更美。

  时代在变,感情的纠葛似仍不变,依然要争个两败俱伤,甚至你死我活。我一直在替她们找活路,总希望每一个人都能逃脱出来。

  第一章

  昭和十五年,一九四○年(民国二十九年)。

  公历的一月一日,是日本的新年。位于台北郡、桃园郡交界的秀里镇,并没有过年的味道。虽然小林总督为了要推展皇民化运动,宣布将废止农历年的庆祝,台湾老百姓仍对这非传统的公历新年兴趣缺缺。

  刚吃过午饭,惜梅就坐在窗前,整理几块碎花、格子及素色的布料。这是她由城里父亲布庄那儿拿来的,听说是目前东京最流行的花色。

  她望向窗外,一大片竹林,带着阴阴的绿。突然几线金光穿过细长竹叶,洒到她的妆台上,屋内一下亮了起来。

  天晴了!她内心雀跃着,忙对镜梳理,她将一头短发梳出几个漂亮的波浪,用小簪子夹住。再穿上家常的衣裙及外套,便包起布料,兴匆匆的要出门。

  朱家是闽式深长型的瓦墙建筑,好几进的门,都用布帘隔着,最前面是大伯父开的中药店,临着热闹的大街。

  店里散发着人参、川芎、熟地、当归……等药味,还渗着芦荟、芙蓉草、九层塔……等青草香。

  午后是休息时间,店内十分安静。几个伙计打着盹,大伯母春英在柜台后面切药材。

  “惜梅呀,你要去哪里?”春英一见到她便问。

  “我要去宽慧姊那里,给她送布料。”惜梅说。

  “你别忘了你才和哲彦订婚,怎好老往黄家跑呢?!要避避嫌吧!不然人家会说我们朱家女儿不庄重。”春英说。

  “哲彦在台北读书,我又不会碰到他。”惜梅撒娇说:“况且宽慧姊已为朱家女儿打响了贤淑的名号,黄家不会说我的,黄伯母还欢迎我呢!”

  “好吧!反正你是去惯了。”春英带些宠爱看着她说:“顺道去看看宽慧也好,她小产才刚下床,你正好陪她解解闷,叫她别太累了。”

  “我会的。”惜梅说。

  街路两旁并列着许多商店,招牌挂在骑楼外,有香烛店、百货行、糕饼店、种子行、豆腐店、吃食店……,双排下去,成为秀里最热闹的前镇。

  冬季天冷,本地人都在屋内。路上行人大都是要赴台北,而在此地暂时歇脚的商客,偶尔几辆脚踏车响铃而过。

  过了巴士车站,便是后镇。

  后镇又是另一种热闹景象。秀里位于雪山山脉西北的的陵地,有秀里溪穿过,直入大科崁溪,而到淡水河。山水萦绕下,水气充足,常有似雨似云的薄雾,如白纱般笼罩在山坡,是种茶的好地方。

  后镇便是秀里的制茶中心,以本地的首富黄记茶行为中心,连带的带动了附近村里的繁荣。

  “到这里就可以闻到扑鼻的茶香,骑楼亭脚有一些妇女围在一起拣茶。由于是冬茶,并非旺季,所以感觉有点冷清。”

  拣茶女工纷纷向惜梅打招呼,她也颌首行礼。

  在身后的窃窃私语中,她不禁脸红起来。

  惜梅的祖父朱茂青是前清秀才,日据以后办了汉学私塾,在地方上德高望重。

  他的两个栽培到高女的孙女儿,宽慧和惜梅,先后成为黄家的人,黄朱亲上加亲的联姻,成为秀里的一段佳话。

  惜梅挺直背脊走下去。她念过书、见过世面,不觉得单独到未婚夫家拜访有什么不妥。不过她才十九岁,脸皮薄,总有少女不自然的羞怯。于是她不往黄记店门过,怕遇到伙计及男工那些更大胆无礼的眼光。

  她直绕入小巷,由黄家后面的院子进去。

  天井、厨房无人,屋内静悄俏,想必都在午睡。

  她直接来到宽慧的卧室,六岁的敏月和四岁的敏贞躺在眠床上睡着。

  敏月的棉被里得紧紧的,敏贞却踢到脚旁,露出个肚皮吹风。

  惜梅将敏贞盖好被,这孩子很敏感,立刻睁开水灵灵的双眼看她,没两秒,又轻轻阖上。

  惜梅忍不住一笑,突然听见后头的厢房有声音。她循声而来,碰到提着一桶脏水的阿枝嫂。

  “惜梅小姐好。”阿枝嫂说。

  “你好,我来找我堂姊的。”惜梅说。

  “头家娘和三小姐在清绣房,到那里就可以找到她们了。”阿枝嫂说。

  绣房?宽慧怎会有这等闲情逸致?

  这个大惜梅八岁的堂姊,自少女时代起,就是刺绣的好手。她们的祖母是出自南部有名的绣坊世家,一嫁入朱家就展开一手绝活,众多女眷中,唯有宽慧尽得真传。

  一块绸缎或绵绢,无论是要做桌裙、门帘、纬幔、枕面、床被、彩坠或剑带,一经宽慧的巧手细锈,无不绮丽秀致,叫人叹赏。

  不仅是宽慧的色彩配得绝妙,描图尤其逼真。各色玉兰、海棠、石榴、牡丹、锦雉、鲤鱼……等花鸟禽兽,到她手中都变得栩栩如生,别有意境。

  她更叫人折服的是,连专业的盘金绣、盘银绣,讲立体的高线针法、贴布绣法,她都用得出神人化,没几分艺术天分,实在很难办到。

  宽慧在高女毕业后,曾想进美术学校进修,可惜小镇民风保守,断了她的雄心大志。

  深爱妻子的哲夫在娶她时,就特别辟了一间绣房给她,里面除了存放她有名的八仙过海、兰桂齐芳、榴开百子等作品外,还有堆纸笔、针线、绢布,想让她尽兴地一展才情。

  然而宽慧也和所有的妇女一样,结婚以后,便以侍奉公婆、相夫教子为主,婚前种种的兴趣才华,都在柴米油盐中,淡入遥远的岁月里了。

  今日她为何又去碰那早已蒙尘多时的绣房呢?

  一掀开那绣着白头翁、芙蓉、桂花,代表白头偕老的粉红缎底门帘,就看见很多布料离了柜子。宽慧和昭云正坐在绣架前,对着湖绿色绢面研究着。

  “哟!二嫂来了,真是失迎。”昭云见惜梅就说。

  “什么二嫂?一个姑娘家,讲话真没分寸!”惜梅红着脸说。

  “我们姑娘家,当然比不上你有身分的啦!”昭云继续捉弄。

  “你再胡说,就白白糟蹋我跑来送你洋装布料的一番心意了,还是最时新的呢!”惜梅故意板着脸孔说。

  “好了,昭云是开玩笑的。”宽慧笑着说:“你来得正好,昭云吵着要我教她盘金绣,你也可以学学”“我不晓得那么麻烦,还要自己做金葱线,我怎么缠都不紧密,金箔都坏了。”昭云举举她的作品说。

  “待会你要盘涡形轮,要钉线,那才叫费功夫呢!”惜梅说:“我就一直没学好这一关,被我阿妈骂手笨。”

  “若在几十年前,自己绣不好嫁妆,可找不到好婆家呢!”宽慧说。

  “哦!原来如此。我说宽慧怎么想学剌绣?弄了半天,是为了找婆家。”惜梅趁机报一箭之仇:“请问你是看上哪家少爷了?”

  “大嫂,你看惜梅的嘴,是不是比我还坏!”

  昭云说完,便追着惜梅要打,惜梅笑着躲,差点撞到她未来的婆婆玉满。

  玉满四十来岁,梳着龟仔头髻,插着玉簪,脸白如满月。虽然她有一双缠过被放大的小脚,又不识几个字,思想却很开通,对媳妇都很疼爱。

  “伯母,您看!我给您送布料来,昭云却欺负我呢!”惜梅躲在玉满身后说。

  “还不知道是谁比较过分呢!”昭云跺脚说。

  惜梅不管她,径自摊开布料向玉满说:“这是刚进我阿爸布庄的新货,伯母挑着去,可以做件漂亮的洋装。”

  “什么洋装?我老人家习惯穿唐衫,舒服多了。”玉满指着身上斜襟滚边的大陶衫及长黑裙说:“布料就留给你们少年人用吧!”

  “我阿爸本来也想送些软呢缎布来,但大陆那边正在打战,货源缺得厉害,只有日本还通。”惜梅解释说。

  “其实这素布可以给阿母做衫,我来裁剪滚边,再绣些图案,就很高贵大方了。”宽慧说。

  “千万不可,外面有的是师父,叫他们做就可以。你才刚过一个月,久坐缝钉,对身子和眼睛都很伤的。”玉满看着绣房说:“你怎么又来做这些细工?是不是昭云又来烦你了?”

  “不是!”宽慧忙说:“我是看天气阴了许久,好不容易放晴,想把绣房的床单枕套,拿出去晒晒。”

  “外面风还是很大,你叫阿枝嫂去就可以。自己可别出门。”玉满交代。

  玉满走后,宽慧把以前绣的枕帐细心摊开,脸上有怀想及怅然的表情。

  “是该见见日头了。”宽慧说。

  虽不过日本新年,很多下人都趁机放假了。阿枝嫂忙不过来,惜梅和昭云便自告奋勇帮忙。

  黄家的天井是由青石铺的,种几棵榕树、相思树,檐下有各式盆景,都在阳光下重现绿意。

  晒衣的竹竿就架在西北角,一口加盖的水井,设了帮浦,供全家用水。

  宽慧站在窗前,看着惜梅和昭云为寻找不太热又不太阴的地点来晒锈布,而煞费苦心。

  惜梅长得古典秀致,眉儿如画、眼如秋水,笑起来尤其美。不认识她的人,会误以为她是温柔的闺阁派小姐。其实惜梅的个性又强又聪明,到日本去念女子学校也没问题,谁晓得她就和哲彦订亲了?!

  惜梅拒绝多门亲事,选择了哲彦,宽慧十分惊讶。不是哲彦有何不好,只是哲彦很多方面都强不过惜梅……。

  昭云是另一种典型,比较传统温顺,偏长得浓眉大眼,浅笑就显出梨涡,看起来能干俐落,却最爱娇多情。今天她心血来潮学剌绣,不就为了邱家二少爷吗?

  这件事说来也真有趣。邱家是台北大稻埕的望族,以制茶起家,和洋商、日商都有来往。黄家与他们生意往来,可追溯到前清了。

  邱家老大纪伦继承家业,和哲夫是好友。老二纪仁则是哲彦高等学校的同学,两人都有心去日本念书,因此走得很近。

  纪伦的优秀出众,宽慧是见识过的。据说纪仁的人品相貌比哥哥又更胜一筹,至少哲彦对他是赞不绝口。

  十八岁的昭云情宝初开,不免听进耳里。哲彦稍梢提到,要带纪仁回来相亲,她就藏起心事来。

  哪个少女不怀春?都对未来怀有浪漫的憧憬。然而现实是残酷的,青春禁不起磨,才情捱不住耗,梦碎只是早晚的事。

  她轻轻叹一口气。

  不知何时,昭云已不见人影,惜梅向她走来。

  “宽慧姊,你怎么就站在风口?”惜梅说:“我来的时候,你母亲还特别嘱咐我,叫你别太累了。”

  “我哪就那么脆弱,又不是手一捏就碎的吹糖人儿。”宽慧笑笑说。

  宽慧原本就肤白赛雪,端秀中透着灵气。但此刻眼里却盛着疲惫,鹅蛋脸消瘦,苍白得不带一丝血色。

  “你心里还是很难过,对不对?”惜梅轻轻说。

  “怎不难过呢?一个方成形的男胎,黄家差一点就有后了。”宽慧说。

  “还有下次机会嘛!”惜梅安慰她。

  “下次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这身体又流产又小产的,只怕愈来愈难了。”宽慧说:“想我们朱家阳盛阴衰,大部生男。你母亲和我母亲都是三子一女,怎么我就偏偏生不出个儿子来呢?”

  “你还年轻,会的。现在最重要是把身子养好来。”惜梅说。

  “养好我,还不如靠你呢!”宽慧说:“我真希望你快过门,给我婆婆一个白胖的小子,我才安心呢!”

  “怎么连你也欺负我了?!”惜梅嘟着嘴,不高兴地说。

  屋内传来敏贞的哭声,宽慧赶忙进去,只留惜梅在天井中。

  一阵风由树梢刷过来,挂在竹竽上的一块帐帘,突然飞起来,惜梅眼见它在空中旋了两下,就落在井旁。

  她正要去拾,走廊那端来了一个人,手里提着两竹篓的木炭,一双穿着脏布鞋的大脚,直直要往鹅黄缎上的繁花彩蝶踏去。

  惜梅一急,不管什么仪态,冲过来推了那人一把,像碰到铜墙铁壁般,她柔嫩的手抽筋折骨的痛。

  “搞什么嘛!”那人踉跄一下,很惊险地抢救了木炭。

  “你没长眼睛吗?差点踩坏了这块漂亮的帘布!”

  惜梅看帐帘完好如初,没一点污秽,便抬头忽视那人。她这才发现,她面对的是昂昂七尺之躯,那人身材硕长,一顶陈旧的便帽,直压他英气十足的浓眉,年轻清俊的五官,有乡下人少见的聪明气质,她几乎看呆了。

  “你可具凶呀!”那人扬扬眉,不甘示弱说:“还那么用力推人。帘布是挂的,你明明放在地上,我当是毯子,当然要踩下去啦!”

  惜梅没想到他竟敢顶嘴。瞧他一身做粗工的对襟杉及长裤,又提着木炭,想必是哪家的学徒或长工,见到她非但不唯唯诺诺,反而如此大胆无礼!

  惜梅一向不是端架子的主人,但他那肆无忌惮的态度,轻浮调戏般的审视,再再令她火冒三丈,她一辈子从未这么被冒犯激怒过。

  她正想严厉训斥他一顿时,竹竽上的绣绢又飞走一块;这回是鸳鸯图案的枕中,风一转,竟挂到相思树上了!

  她忘了骂他,只急得用命令的口吻说:“快去把它拿下来!”

  “我为什么要去?既不是我弄的,我也踩不到它,挂在上面挺好的呀!”他闲闲地说,还带着笑容。

  竟连命令都不遵守,这还有天理吗?!生平第一次,惜梅发起小姐脾气,气呼呼地说:“大胆刁奴!你竟敢又顶嘴又不听从命令,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难不成是黄家小姐吗?”他一脸逗弄。

  “我就是!”惜梅气极了说:“你再不把树上的枕巾拿下来,我就告诉你老板,辞了你,让你没饭吃!”

  “原来是黄家大千金,我好怕呀!”他说,眼里仍充满笑意,一点悔惧都没有。

  惜梅恨得咬牙切齿,说不出话来。只见他斯条慢理地走到相思树下,轻轻一跃,就把枕中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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