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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蝶藤萝 page 9 作者:言妍

  西方的云霞都呈淡青色隐去。敏贞愈等愈不妥,内心有股不祥的感觉。她又由西站到东站绕一遍,几个排班的三轮车夫还以为她要叫车,热心招呼着。

  要逃离黑暗的半楼妓院很不容易,彩霞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了?

  犹豫了一会儿,敏贞沿铁道往北门走去,过了北门的中华路是三排临时的竹棚木屋,住的都是随军流亡而来的外省人,一路搭建到小南门,做着小买卖维生。

  增义和几个四处打零工的朋友住在靠铁轨的一边。

  入夜了,临马路的店家点灯泡做生意,尚称热闹;后面则稍微荒僻,南下及北上的列车呼啸而过,震得敏贞耳朵发聋。

  避开了一些障碍物、几只猫狗和三五个闲坐的人,她凭记忆找到那门口有个脏棚子的低矮建筑。

  布满油污的毛玻璃上看不见任何灯光,她用力地敲若问,回应她的只有狗吠声和哗啦的横扫秋风。

  她打了一个冷颤。

  隔壁有人探头放出一串话,她看不清那人的脸,更不懂他的话,大概是赚她太吵了吧!

  正想放弃时,毛玻璃的门开了一条缝,亮出一双溜溜的眼睛。

  “你找王彩霞的?”一个很粗鲁的男声问。

  她点头,还来不及思考,就被拉了迸去。门一关,她完全目盲,直到一方黑布掀起,微弱的灯光下,她才看清楚,彩霞、增义和他的一个朋友全被绑起来,嘴巴都塞着布。

  彩霞一见她就膛目直瞪,全身乱扭动,十分激动的样子。

  敏贞惊吓过度还发不出声就被从角落冒出的另外两个人又扯又绑,疼痛和害怕使她差点喘不过气来。

  “买一送一,还是这么好的货色,很合算嘛!”脸上有个疤,看起来是流氓头的男人说。

  彩霞又咿咿呀呀起来,敏贞则想到身上的金饰,万一被发现就惨了。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可是自动送上门的,我能不要吗?”流氓头笑着,就在敏贞细白的脸上摸一下说:“若是生嫩嫩的在室女,我就大赚了!”

  敏贞往后一缩,霎时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们是妓院的保镖,专门抓人的。她急得胆颤魂裂,不顾一切地挣扎张嘴,和对面的彩霞制造了不小的噪音。

  “你们再动,我就立刻叫人打昏你们!”流氓头怒吼。

  一旁的两个小喽罗欺向前来,小屋内马上回复安静。

  彩霞只能无奈地望着她,眼中满是焦虑和歉意。

  只能怪自己太不机警了,明知道情况有变,还偏往虎山行。怎么办呢?敏贞绝望地想着。

  北投遇险,全靠彩霞搭救;西门叮栖身,也赖彩霞保护;如今连贵人都受困了,她还逃得出去吗?

  若要跌入火坑,她宁可一头撞死来保住清白!

  在这危急存亡的时刻,她脑中第一个浮现的不是祖母、父亲或姊姊,而是绍远。

  他一定会很生气,气她如此愚笨粗心吧!他原本就反对她和彩霞过度亲密的来往,怕会惹麻烦上身,现在果然应验。

  问题是他可能连骂她的机会都没有了!她死了,他会不会伤心难过呢?

  上一回他公然地说出爱意后,他们两个如履薄冰的关系几乎到了破裂灭顶的地步。她本来以为他不会再来了,甚至担心他会回秀里告密,没想到次日的黄昏他又出现,还在窗外摇了一阵铜铃,等她开纱门制止,他才停下。

  “昨天我太鲁莽了,不知道你原谅我了没有?还让不让我进去呢?”他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说。

  她一下楞住。原谅?是指他的大胆、爱情,还是谎言呢?她恼了整天整夜了,实在没有心力再分析,只有说:“你保证不再胡说了?”

  “是胡说吗?”见她脸色微变,他忙又改口,”好吧!我不再提那些让你不自在的事了。”

  正常的人,早就一个不理、一个不睬,彼此形同陌路了;但敏贞和绍远不同,无论怎么恨、怎么吵,总有办法在伤口还张裂流血时,即刻覆触,仿佛不碰会更痛似地。

  许多年了,他们就是以这种不疗伤的方式相处,结疤再揭,再等结疤,最后两人的创伤都混在一起,一痛同时拧绞两颗心,再也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了。

  走到这种地步,只有更含糊处理感情的事,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是要人不可以逃避问题。他们却是冻得愈厚愈好,一层一层呈千年坚冰,不求春暖花开,就不怕摔死淹死了。

  一切又恢复了朋友的模式,殷勤及温柔,彼此小心地对待。

  她好想他,心底不断地唤他的名字,若他在,一定会想出办法来吧?

  突然一阵敲门声传来,大家都僵住了。

  “敏贞,敏贞!”是绍远,他在外面喊叫。

  她奋力地想发出声响,一把尖刀抵在她身后,她看着彩霞几乎快哭出来。

  远处长笛呼啸,火车压山裂地般轰隆而过,房子震摇着,也掩盖了绍远的叫唤。

  等一切平静了,门外也寂然无声。

  绍远走了?他放弃了?他不再找她了?

  敏贞的心沉到谷底,只是一墙之隔,他怎么感应不到她呢?她仍然在心中不断地重复他的名字,仿如抓住一根救命的绳索。

  不知多久,有接应的歹徒来,两个女生就被推出去,跨过铁轨、窄巷,一路阴风惨惨,悄无人迹。

  在某处,被砸碎的路灯下,停着一辆黑旧的汽车,她知道她们要被送到中部的一个娼寮,又开始抵抗着。

  她和彩霞的动作,引来咒骂和拳打脚踢,几乎没注意后面的骚乱和迭沓的脚步声。

  “敏贞!”绍远的呼喊直穿黑暗而来。

  接着是增义叫彩霞,他获救了?

  “你们去对付,我先把人载走!”流氓头急急说。

  任她们力气再大,也斗不过几个男人。没几秒,她们就被塞入汽车后座,跌撞成一团,接着引擎猛力发动,她们更是撞得头脚不分。

  好不容易敏贞的脸颊顶住了椅背,她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才能平衡四肢不得动弹的身体。蓦地,在刺亮的车灯下,她看到绍远张开双手欲挡住车子。

  “干!我就不信你敢撞车!要找死,我就让你死得爽歪歪!”流氓头说着,猛加油门向前冲去。

  退呀!退呀!敏贞白布下的嘴嘶喊着,唇都磨破了,但绍远就是文风不动,眼直直瞪着,毫无惧意。

  “干!他真以为他是铁打的吗?”流氓头咒骂着。

  她刹那间明白,绍远真会拿命来赌呀!

  她看到车直直向他开去,看到他放大的瞳孔,看到他双手自然的防护……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她整个人飞冲到流氓头的身上,方向盘一歪,先是尖锐的喇叭声,再来是金属眶唧的大碰撞。

  在撕筋裂骨的疼痛中,她看到绍远倒下了,自己也陷入一片黑暗,模糊中只有隐约的警笛声……

  小小的菱花镜放在窗前,背面是锺情嫣笑的照片。

  敏贞对着光检视自己额头上的伤,青肿己完全消失,只剩淡红的疤,其他在肩膀、手臂及腿上的伤,因有衣服保护,只是瘀紫,但也着实病了好几日。

  她在医院醒来时,第一个想到的是绍远,她亲眼见到他被撞倒,那一刻着实令她魂魄俱裂,若他死了,她也不愿回复意识,面对她无法忍受的一切。

  “好在车子闪到一边,只撞到冯绍远半身,除了大腿骨折外,没有伤及要害。”照顾她的美琴说,“我没有看过那么疯狂的人,车来了连躲都不躲,为了救你连命都不要了,我看我哥要彻底认输了!”

  “敏贞也一样呀!”躺在另一个病床上,也受了点伤的彩霞说:“为了救冯绍远,竟直直往玻璃冲,我都傻了眼,心想这下完蛋了!到现在我还手脚发软,心噗噗跳呢!”

  那时天尚未亮,绍远才动完手术,敏贞慢慢移动脚步去看他。

  病房极静,他独自躺着,手脚裹着厚纱布,因麻醉药作用,还昏睡着。

  她一直很习惯他的”牺牲”,小时候惹祸诬赖他,长大了设计陷害他,他都一声不吭地接受,可她不但不感激,还认为他阴险虚伪;这一回他把宝贵的性命都豁出去了,又怎么说呢?人能做假到这种程度吗?他真是爱她吗?

  太多的惊吓、震撼、不解,在沉重的情绪中,她忍不住轻触他末受伤的那只手,温暖传至她的冰凉。他这人都撞成这样了,生命力还如此的强劲。

  才念着,他的指头便缓缓扣住她的。她抬起头,正对着他有些迷惑,但仍不停地审视她的眸子。

  “你还好吧?怎么伤得那么多呢?”他一口气问。

  “还说我呢!为什么不看看你自己?”她忍住哽咽说:“你一向做事小心谨慎,这次偏偏那么莽撞!”

  “我并不莽撞呀!”他平静地说,“我到你那儿等你,到天黑了还不见你的踪影,才和美琴找到中华路。隔壁的老头告诉我,屋内有坏人,我就一面报警,一面以静制动……”

  “我不是说那个。”她打断他的话:“我是说你挡住车子的事,你还以为自己真是邪魔不侵的金刚不坏之身吗?”

  “这不是你一直认为的吗?”他脸上有一丝笑意。

  “你还笑得出来了”她用力把手抽回来。

  “那你去撞驾驶座又怎么解释?”他正色说,“我当时吓得魂都飞了,一辈子没有那么害怕过,那才是真正要我的命!”

  “还不是你逼的!你不去挡车,我就不会冲向方向盘。”她不自在地说。

  “本能反应,对不对?我一想到你身处危难,就什么都顾不了;而你怕我丧生轮下,也奋不顾身。”他又轻拉她的手,温柔地说:“这是第一次我确定你在乎我,而且在乎到愿意以生命来交换。”

  “不!换了任何人我都会这么做的!”她站起来说。

  “敏贞,到这个时候,你还要否认我们的爱吗?”他微微撑起身说。

  “我要走了!”她有些慌张的说,“你家人大概就快到了,我不能让他们看见。”

  “敏贞,不要走!”他恳求着。

  “你家人会给你最好的照顾,祝你早日康复。”尽管内心万般不舍,她仍匆匆离开,连谢谢都忘了说。

  那是三个星期前的事了,后来他转到纪仁姨丈的医院,由亲友就近看护。彩霞和增义南下之前,还特别备礼去探望过一次。

  “不要提起我,绍远还没有公开我,我怕他家人会往坏的地方猜。”敏贞吩咐着。

  这也是她向众人说明不去看绍远的原因。

  即使身隔两地,他仍分分秒秒在她心里,仿佛初尝相思滋味般,无论工作、吃饭、记书、睡觉,他的身影都如影随形着,让她不由自主地发起呆来。

  她能对他死不承认,但对自己却不能不坦诚,她的确是爱他;不知从何时开始,就像那探不见源头的水,流到此竟成汪洋大海,淹没了生命中的许多东西。

  只是恨他已久,容易又理所当然;爱他却是陌生的、违反常规的。她有勇气让迷雾尽去,变成青天霹历,树野朗朗吗?她能够让冰雪融化;看春来的花开草长,而不去想风雨中的摧折和秋后的凋零吗?

  既然都以命换命了,她又迟疑什么呢?人间誓言有比这个更真实的吗?

  镜中的她,双眸清澈,却藏着点点愁虑。

  铜铃响三下,又三下,只有绍远用这种摇法。她雀跃而起,想也不想地打开纱门,他就站在庭院里,手扶着脚踏车,一脸笑容,仍是那洋洋自信、气宇非凡的样子。

  “你都好了吗?”她语气申有掩不住的兴奋。

  “再不好,我又要患严重的相思病了!”他说。

  这种冒犯的话,今天听起来并不太刺耳,她只说:“进来坐吧!”

  因为内心的骚动,令她坐立难安。

  他偏也在她身后,走一步跟一步的说:“这些天我真恨死我的石膏和拐杖了,害我不能来看你。我天天埋怨,连好脾气的纪仁叔都受不了了,说我是最糟糕的病人,他们哪知道我心里惦记你,度秒如年呢!”

  “惦记我做什么?重伤的又不是我!”她说。

  “能不想吗?知道你其实是爱我的,我吃不好睡不好,怕只是一场梦,所以迫不及待地想听你亲口说!”他挡在她面前说。

  “我们不是讲好不提这些的吗?”她站住,发现两人距离如此近,想后退又迈不开。

  “敏贞,我们明明相爱,你为什么要把它当成禁忌,让彼此都痛苦呢?”他叹口气说。

  “也许那真是禁忌!你是冯家人,对我而言是仇敌,我怎么可以对仇敌产生爱情呢?”她低声地说。

  “我不是仇敌!”他立刻说,“我承认我姑姑的做法是不对,但她绝没有害死或取代你母亲的意思;我们冯家也不想占黄家的便宜,我父母叔叔们都是老实人,除了求温饱,他们什么期望也没有;至于我,今天遗留在黄家,有一半是为了你父亲,有一半却是为了你,你还看不出来吗?”

  “你姑姑没错,我父亲没错,黄家、冯家都没错,那我母亲的冤死该怪谁呢?”她激动地反问。

  “敏贞,有些事谁都没有错,只能说命中注定,半点不由人,就像我们的相爱,是无法抗拒的!”他试着说:“你为什么不放掉过去呢?再执着于那些不能改变的事实,只会让大家的伤口更深而已!”

  “本来就读更深,我母亲还赔上一条命呢!”她控诉地说:“怪命怪天都是要掩饰罪孽的说法,你们若不肯认错,一切就由我来承担好了!我情愿一辈子在外面流浪,有家归不得,”有爱不能爱,就让我来背负所有的惩罚!”

  绍远整个人僵住了,相识几乎一生,第一次探讨到问题的核心,竟是如此血淋淋。他几次张口,总是无声,最后才由喉头迸出极痛心,又有些哀求的话:“我从来不知道你是这么想的,我以为你只是恨我姑姑,想要报复而已,没想到你竟把一切往自己身上揽!上一代的恩怨和你有什么关系?再有罪也轮不到你来承担呀!”

  “怎么没有关系?”说到往事,她不禁泪眼盈眶,“是我带我母亲到书房,她才听到一切的!我眼睁睁地看她剪布、焚信、绝食,一点一点地杀死自己,却毫无办法。你不懂,那种无语问苍天的感觉有多可怕!她把恨意绝望都说给我听,她病的时候,我也病着想跟她去;但她死了,却留下我,这不是表示她至死也不甘心,要我为她伸冤吗?既然我做不到,干脆我一个人背十字架好了!”

  “不!”他叫着,强迫她看他,一字一句清楚地说:“十字架你没有资格背,千错万错你都没有错。那时你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你忘了吗?我不知道你母亲对你说了什么,但她把恨灌输在你心里,那就太残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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