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怕他伤你,也顺便告诉他,你虽然无亲无故,却也不是全然孤独,至少有我当你的靠山!”他说。
绍远听到这些话时,表情必然很可笑。敏贞轻叹一口气,眼前的智泉一脸侠义豪情,他了解他淌的是怎样的一淌浑水吗?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感情的世界,负与不负,外人都很难插手的。”她说。
“你怎么和他说的一样?他还说……”他迟疑着。
“他还说什么?”她催促着。
“他说真正握有伤人利器的是你,注定要受罪的是他。我当然不信,你一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说话声比风还轻,脚连一只蚂蚁都踏不死,怎么会去伤人呢?”他说,”我愈看冯绍远愈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无论你多有把握,都要提防他,好吗?”
“我会的。”她晓得不顺他的意,他还会叮咛到明日,“我会小心冯绍远的。你该回宿舍收拾东西了吧?”
智泉总算结束了这段谈话。
绍远会如何想呢?这几个月他虽然不时来探望她,但两人都在言明的友谊范围内,不曾逾矩过一次。这回偷偷拿他来拒绝智泉的感情,不知又会闹出什么风波来!
希望绍远还有一点君子风度,就当智泉造访的事不曾发生过,连提都不要提。
敏贞穿过窄洞,看见绍远坐在台阶上看书,就隐约知道大事不妙。
黄昏的斜阳照在他身上,形成一股金光,她细声慢走,不想惊动他,他却抬起头来。
“嗨!你去参加高智泉的毕业典礼,怎么那么晚才回来了”他带着笑容说。
“还吃饭拍照呀!”她反问他:“你不是回秀里了吗?怎么还有时间在这里闲坐?”
“我就喜欢坐这位子,不冷不热,温度适中,等人是刚刚好的。”他起身让她开门,却挡住她说:“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敏贞循他的视线望去,原来的旧风铃不见了,换上了一片片的长铜铃,还有五彩的小玻璃珠围绕,仿佛要应和他们似地,一阵微风吹起了铮铮综综的清脆声音。
“下次只要我摇一摇铜铃,你就知道我来了。”他笑意十足地说。
“那如果台风下雨,天天响个不停,怎么办?”她皱着眉说。
“正好天天提醒你我的存在呀!”他笑着说。
“真可怕!”她三个字都用重音。
她虽然一脸的不苟言笑,内心却很喜欢这种轻松的谈话方式,比起在秀里的怨恨别扭及针锋相对,是不那么伤人伤己。
进入屋内,他又从袋子拿出几个精致的小纸包,说:“刚上市的香片茶包,味道不错,要不要试试看?”
他说着就拿热水瓶泡茶,一股淡淡的荣莉茶香散溢。
她轻啜一口。
“怎么样?”他紧张地问。
“很道地。”她在杯缘闻着茶香,假装不经意地问:“我阿嬷、阿爸都好吗?”
“都不错,你仍是他们唯一的烦恼。”他见她没反应,又说:“新竹的刘家又来催婚期,敏月还是没有答覆,她一心要等你回去参加她的婚礼。”
敏贞走到绣架前,心烦意乱地说:“他们为什么不当我死了就算了?难道我一辈子不现身,敏月就一辈子不嫁人吗?我不相信!”
“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呢?他们爱你,死是他们最不愿想到的字眼,你为什么不试着体会他们的心情呢?”绍远无奈地说:“我懂得那种滋味,所以有好儿次都忍不住要吐露你的下落……”
“你不可以,你答应过的!”她瞪着他说。
“对你的承诺,我没有一刻敢忘。事实上,我也是很自私的,不愿再冒被你怨恨的险,也舍不得放弃我们之间难得的和平相处。”他说,“只是,你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准备好呢?”
“我真的不知道。我宁可保持现在的状况,我好怕一旦回秀里,又会回到过去作茧自缚的我,让每个人都痛苦不堪,你懂吗?”她语气里有着惧意。
“不管我懂不懂,向来只有接受的份,不是吗?”他说完又在袋子中翻找一阵,拿出一样东西,“我的口琴,你有一次问我还吹不吹,我今天就特别带来了。”
“我记得你老吹些悲凉的调子。”她说。
“其实我最早学的都是快乐的曲子。”他说着便吹起“王老先生有块田”、“火鸡跑到菜园里”的轻快民谣,还加了些滑稽的伴奏。
敏贞忍不住跟着唱出声,他看到她高兴,就把口琴递过去说:“送给你!”
她很讶异,他的表情仿佛又回到小时候送她草蚱蜢、竹蜻蜓的绍远。
她轻轻摇头说:“我又不会,你送给我做什么?”
“你离家以后,我就没再吹过,你是我唯一的听众,放在你这里不是最恰当吗?”他解释说。
她只好接过来,第一次审视那银白身的袖珍口琴,上面还刻了几个日本字。
“这是小学老师中村先生回日本前送我的。”他说,“他也是我的口琴启蒙老师。”
“这不是很珍贵吗?”她又有些犹豫。
“我送你的东西虽然不值什么,但都是珍贵的。”他意有所指的说,接着又在袋子里拿出一叠书,“这是让你准备明年家专考试用的,下次我还会带一批来。”
“天呀!你差不多把家当都装来了,你家人不会觉得奇怪吗?”她翻着书说。
“他们是很纳闷,尤其看我没有以前回得勤快,一回去又坐不住地想来台北,就怀疑我交了女朋友,还吵着要跟来看呢!”他很正经地说。
“真的?那你千万别再来这里了!”她紧张地说。
“吓你的!看你脸部白了。”他笑一笑,眼神突然变得严肃说:“高智泉来找我,说你选择了我,还恭喜我得到你,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敏贞的脸一下子由白转红,整个人尴尬极了。她本以为如此愉快的谈话,可以蒙过智泉这一关,没想到绍远来个先礼后兵,降低她的戒心,再冷不防一问,害她连做无辜状都没有机会。
她原可像从前一样,踞傲地把头一偏,冷冷地不理不睬,反正他也不会相逼,但她不忍破坏两人目前的新关系,只有简单地说出实情。
“你也知道,高智泉一直对我表示好感,我曾委婉拒绝,但他总不死心,”所以我情急之下,只好拿你当挡箭牌。”她不安地说:“我这样‘利用’你,你不会生气吧?”
“只是‘利用’吗?”他看着她问,“我却是当真的,我多么希望你能亲口告诉我,你是属于我的。”
“你不该说这种话,你明知道那不是真的!”她急了起来,只差没有跳脚。
“为什么不是真的?因为我没有资格吗?”他仍不放松,“你还是把我当成一个奴仆,可以随便‘利用’,完全不顾我的立场和感觉,对不对?”
刚才气氛还好好的,一提到这件事就不对劲了。她本来以为他会一笑置之,结果却碰到两人的痛处。既是她先犯规,想板下脸孔也太迟了,只好故作委屈说:“我真的没有那个意思,我把你当成朋友。以为你会愿意帮忙,为什么要扯得这么复杂呢?”
“有你在,事情永远不会单纯的。”不等她辩驳,他又说:“昨天高智泉一来,就大声宣扬对你的爱,然后以你的保护者自居,自以为是地警告我,若我对不起你,他一定不会饶过我。有好几次我真想叫他滚一边去!他有什么资格?我认识你已经十七年了,要谈保护、论靠山的是我,不是他!”
“我真的没想到他会去找你,你为什么不把它当作一个笑话,过后就忘掉了呢?”她想结束这个话题。
“一个笑话?我和高智泉却都非常的认真!”他盯着她,若有所思地说:“事实上,你玩的每个游戏,我都全力以赴地配合,你不认为现在是听听我的感觉的时候吗?”
敏贞有预感,他又要去拨散他们之间的浓雾,而且这次还带着眩目炙人的万道金光。刚才她就不该放低姿态,应以平日的任性耍赖来挡掉危机。
为了保护她的安全堡垒,她仍再做最后的努力,“绍远哥,我们不要再说了,好不好?”
“你不愿意听吗?但我却再也忍不下去了!”他闪避她的眼光说:“我昨晚一夜没睡,今天也什么事都做不好。我一直在想,我并不气高智泉,我对他反而是又嫉妒又羡慕,因为虽然你拒绝了他,但他至少可以公开地表达对你的爱意,理直气壮地说出他对你的关怀!为什么我就不行呢?为什么我就要被迫隐藏自己的感情,压抑内心的渴求,连一句我爱你都不能说、不敢说呢?”
她没料到他会如此直接坦白,吓得往后退一步。往日所极力平抚的痛苦纠葛,又瞬间潮涌,她激动地说:“不要和我谈爱!你根本不爱任何人!你的眼中只有财富地位,你的感情渴求都是冰冷的野心企图,你怎么敢大言不惭的说爱呢?”
他浑身僵硬,双拳紧握,敏贞可由他脸上的肌肉,看出他极力地自我克制。
死寂的几秒钟后,他发出一声长叹,说:“敏贞,你要永远把自己困在成见和仇恨之中吗?你就是不肯张开双眼来看清事实,你到底在怕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怕,我说的就是事实。”她的心快速跳着,“你不是亲口说过,你要脱离贫穷,追求财富地位吗?你还因此要娶我姊姊;没有我,你们早就结婚了!你还敢说我这是成见和仇恨?”
“我到现在仍然认为追求更好的生活并没错。”他的自制力在一点一滴流失,“至于敏月,我答应娶她全是不得已的,而且订亲到结婚起码还有两年的时间,我总会想到避开的方法。结果聪明的你先出了奇招,我不是不顾家人的指责,坚持你的说辞吗?难道你还看不出来,我真正爱的是你、想娶的是你,而不是敏月吗?”
她觉得自己快崩溃了,他想尽办法要摧毁她的孤傲、隔离、平静,让一切无所遁形,不能立足。
她颤抖地说:“不!你只是要骗我回去!敏月不要你了,所以你只好来找我,你以为我会笨到去相信你的虚情假意吗?”
“是我不要敏月!”他由喉间迸出这句话来,“你走后她就回来了,大家们相信我是清白无辜的,要娶敏月成为黄家女婿,我信手即可拈来;但我没有,因为我自始至终只爱你一个人!”
“我不信!你是个编谎言的高手,可以把死的说成活的,我就是不能相信!”她又孩子气地捂起耳朵,执拗狂乱地说。
“敏贞,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我己经在你面前把心剖开,你还要我如何证明?”他开始失去冷静,眼中尽是愤怒沮丧,“事实上,我的心早就剖了许多年了,因为你而挨骂受罚不说,还受尽你的奚落嘲弄,若不是因为爱你,我怎么能忍受?有时我甚至怀疑,你根本就明白我的爱,所以才敢无止尽地利用我、折磨我!”
她再一次往后退,身体撞到绣架。这样的控诉狠狠地刺向她内心最柔弱赤裸的部分,刀剑出鞘、直逼而来,她连一声痛都来不及叫!
“还有,你曾经正视自己的感情吗?”他继续残忍地说:“为什么你对别人客气,就偏爱找我的麻烦?为什么总要把我整得仓皇狼狈,你才快乐?是不是因为你根本就在乎我,对我也有不敢承认的爱?”
她仿佛又回到景平里的那个午后,面对同样疯狂失控的绍远,他揭掉了她的面具、盔甲,废去她的刁钻蛮横,只剩一个毫无防范、任凭宰割、极端脆弱的无助女孩。
在他强力的逼视下,她被迫吐出不成句子的几个字:“没有爱……我和你,除了恨,什么都没有……”
“不要再逃避了!没有爱,恨怎么会那么深呢?我知道那种爱恨交织的感觉,如在天堂,也如在地狱!”他哑着声,激切地说:“敏贞,看着我,看看我们的心……”
不!不能看!她太熟悉这语调了,上一次他这么说的时候,曾引发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吻,她不能再让他得逞!她挣扎着,身后的绣架经不起推挤,连着绣布针篮应声倒地,丝线珠片洒了一地。
仿若魔咒解除一般,她的泪如断了线的珍珠,大滴大滴落下。
她蹲下来收拾,哭著说:“看你做了什么?你把我的工作都弄乱了……你为什么要破坏一切呢?”
“对不起……我不该逼你,我不该那么冲动……”他一下子如泄了气的皮球,懊恼又慌乱地说。
他一向最怕她的眼泪,只要她一哭,任他如何能言善道、口若悬河,都要举白旗投降,偏偏她最恨在他面前表现软弱,从不轻易掉泪,偶尔止不住了,总很讶异它的效果宏大。
立好绣架,眼前依然蒙蒙水雾,她背对着他说:“你走吧!我们现在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他想说什么,却又停下来,久久才听见他关纱门的声音,轻轻的一碰,竟恍如雷击,然后是铜铃,悄然几声,似如决裂。
她茫然地在屋内走着,摸摸口琴又碰碰书,脑中尽嗡鸣着他方才说的那些话,依旧穿心刺骨,不敢细思量。
爱恨交织的感觉?如在天堂也如在地狱……这是她一向自悲自苦、愁丝不断的原因吗?
不!那是个致命的陷讲,母亲败在冯家手上,她不能再跳进去了。
她绕回绣架,看到木脚下一朵遗落的白蝶花仍皎白鲜丽,是绍远新拿来的。
树王和藤萝,原是仇敌的两种植物,竟成了最密不可分的伴侣,还开出那么纤美秀致的花朵,这世界也太奇妙难解了。
她把花夹回母亲的绣本中,展着像一只静静的白蝶,蝶瓣上还沾着她的泪,透如晨露。
十月是庆典之月,台北火车站前一片旗海。敏贞依约站在喷水池旁等彩霞,但已超过半个小时,仍不见她和她男朋友庄增义的身影。
天已黑了半边,站内路旁的灯都亮起。一阵凉风吹过,敏贞拉紧白毛衣,顺便摸摸宽裙里的几个暗袋。
袋里藏的是价值新台币一万元的金饰,是彩霞偷偷寄放在她这边的。今天一早,限时挂号信寄到服装社,彩霞计画和退伍老兵庄增义私奔,要求她等在台北车站。彩霞在信上写着“我这里的帐清了,我的养母又把我卖掉。我不能再过这种生活,决定和增义走。他虽然是外省人,讲话听不懂,大我二十岁又没有几毛钱,但至少他不嫌弃我的破败之身,我还能说什么呢?”
敏贞和增义只见过一次,他长得黑黑瘦瘦,眼睛细小,鼻子直挺,是北方人的样子。他说话咕咕哝哝,像有大舌头,五句才勉强让她猜懂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