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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蝶藤萝 page 6 作者:言妍

  “你真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美琴坐在纸门边,吃着剩下的蛋糕,“你天天忧心,偏又不去做让自己免烦恼的事。比如说,你可以嫁给我哥哥呀!他就快要毕业教书了,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求温饱绝对没问题。而且你我一起开店,多了一笔收入,就更不必害怕了。”

  “怎么又旧事重提了?我对你哥哥并没有男女之情呀!”敏贞说。

  “这点又更奇怪了。我哥是堂堂一个大学生,外表英俊斯文,个性忠厚老实,你怎么会不爱他呢?在我们家乡,可是有很多女孩暗恋他,媒人婆天天来说亲昵!”美琴说。

  “姻缘是天注定的,有时就是勉强不得,没有道理可言的。”敏贞淡淡地说,口气中有些哀伤。

  “我哥哥绝不会死心,除非你嫁给别人,否则他不会放弃的。”美琴肯定地说。

  绯寒樱开得一片妈红灿烂,结的山樱桃却是酸苦的,犹如敏贞的心境。

  如果当年不离家出走,她早就是绍远的妻子了,但在众人的议论围剿下,她能活多久?是不是早成黄土一抔了?

  她走后,很多人会松一口气,真正会惦念她的大概也只有祖母一人吧?

  该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吧!姐姐由新竹回来和绍远订婚,父亲可以大栽培以赤手空拳去打破,岂不太愚蠢了?

  秀里对她而言仍是产弃纠葛的一片禁地,逃出来后往回看,自己真被夹缠扼绂得可怜复可恨,仿佛陷在一口深深的井中,挣扎着想看天,却弄得鲜血淋漓。

  一到台北,她就回复了自我,把爱恶伊妒都抛开,整个人清明如水,也走得轻松愉快多了。

  她不再是脾气刁钻古怪、个性孤僻执拗的敏贞,现在的她,平易近人、温婉大方、行事合宜,深受老板和同事的喜爱,他们绝对想不到她有那么阴暗的一面。

  为了心灵的平静,她下定决心不再回秀里,想切断那里所有的一切回忆,但不知为什么,她心中老有一根细绳是切不断的,另一端就在绍远的手中,沉重的记忆不能斩截它,倒常扯得她的心揪痛。

  她知道他已到台北念大学,就在不远处。

  在夜深人静时,她偶尔还会感觉到那幽幽的口琴声。

  都是那本欧洲画册惹的祸,它日日摆在小屋里,总令敏贞想起绍远。

  她将夹在母亲绣花本的白蝶花取出,五朵都已干萎泛黄。树王和藤罗别来无恙吗?

  思乡情绪如雨后狂潮,她并不想回家,只想知道每个人是否安好?

  她唯一能问的是惠珍,但为了怕有人追踪而至,她也断了这一条音讯。

  事实上,两年前她翻山越岭,辗转搭车来到台北时,第一个找的就是惠珍。

  她在大稻埕,避开邱家,混在拣茶的妇女中,一面赚取生活费,一面想办法立足。

  她在黝暗的工厂里住不到一星期,惜梅姨和绍远就找上门,她只来得及抓住包袱,由后头开溜,沿着淡水河的水门,十号、九号、八号……一直往上跑,手上还穿着花布围裙,脚上级着一双拖鞋,一副仓惶的狼狈相。

  她没想到他们竟来那么快!

  她实在太需要一份工作了,全不顾台北处处是陷阱下,独自一家家敲门应征。

  无人事无背景,自然是到处碰壁,所以,当有一家小公司的老板表示缺额已补足,不过可以转介绍她到朋友那里时,她就乖乖上了他的车子。

  那时真的太天真了,车子驶出市区,走了一段好长、好荒僻的路,敏贞仍没有警觉,后来到了一个景色优美的山城,旅馆树立,招牌上都有“温泉”二字,她才慌张起来。

  后来,她才晓得这是艳名远播、让男人买醉的北投。

  若非她死命地捶打车窗,若非陪客人上山洗温泉的彩霞经过,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从此,她再也不敢任性随意,不敢凡事理所当然,外面的世界固然悠然自在,但也很容易溺毙。

  彩霞是来自宜兰乡下的女孩,五岁当养女,十四岁被卖到妓院,虽然在风尘中打滚,但直爽热心的脾气仍不变。

  敏贞由彩霞那儿学到不少东西,对一些事的看法也有了修正,特别是学习如何在逆境中不怨天尤人,还能保存一颗关怀的心,让她从不见天日的牛角尖跳脱出来,真正掌握她离家独立后的生活。

  如今一切都上轨道了,她又不甘寂寞,想去翻扰那不堪的过去吗?她准备好了吗?

  清明过后的一个休假日,敏贞受不住好奇和煎熬,又回到大稻煌的茶市街。

  迎面而来的是久违的茶香,及腰高的亭仔脚挤满了低头拣茶的女工。

  邱记茶行的招牌仍远远挂着,曾经豪华风光的西式洋楼似乎有些岁月的沧桑了。

  忽然传来茉莉香,白毯似地铺成一大片,令她想起秀里茶厂前的忙碌和她老爱嚼茉莉花的毛病。

  小心避开一群跳茶箱和绳索的孩子,她来到另一家茶行,表明了要找丁惠珍。

  “惠珍呀!她年初就回家结婚了。”一个女工说。

  这倒很出乎敏贞意料之外,她问:“她嫁到哪里去了?她还会回台北吗?”

  “她好像嫁到龙潭,至于会不会回台北我就不清楚了。”那个女工说,“对了!她姑妈在这里,你可以问她详细情形。”

  “不必……我……”敏贞阻止,但对方已去叫人了。

  惠珍的姑妈,这里人称阿青婶,也是从秀里出来的,想必多少风闻她逃家的事,这一碰面岂不是自投罗网吗?

  她很想从高台基跳下去,但怕扭伤了脚,想走石阶又太多障碍,才迟疑几秒,她就被叫住了。

  “敏贞小姐,真是你!”阿青婶满脸惊喜,“好多人在找你,你终于出现了!”

  “阿青婶好。”敏贞不安地说。

  “这两年你到底在哪里呢?你家人到处打探,特别是冯家的大儿子绍远和你的惜梅姨,三不五里就来问呢!”阿青婶说,“你是在我这里跑掉的,我总觉得有责任。”

  “实在很失礼。”敏贞只有说:“给你添麻烦了。”

  “你应该回家了吧?毕竟是自己的亲人,总不能躲一辈子嘛!”阿青婶有意劝她。

  “我明白。”敏贞应付着,人往后退,一心只想脱身,深怕会有熟人从邱记出来。

  “对了,你是住在附近吗?在哪里工作?是不是还在茶厂里?”阿青婶似乎心要问到底,“哪一家茶厂?”

  “我在服装社……”敏贞心一慌,随便答一名,就顾不得礼貌说:“我真的该走了,谢谢!再见!”

  几乎逃难般的,她仓惶疾走,直到水门,确定没有人跟踪,才松了一口气。至少不是像上一次那么凄惨,不过,自己怎么会吓成这样?这才只是阿青婶而已啊!若是绍远、惜梅姨或其他亲人,她恐怕早双脚瘫软,连跑走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她依然无法面对过去,面对她所织下的那一片乱网,两年了,她还是找不到化解的方法,为什么绍远和惜梅姨还要穷追不舍呢?找到她又有何好处?只不过把旧伤疤重新揭开,让大家再尝一次痛苦而已。

  她一边走一边想着方才和阿青婶的对话,应该没有透露什么会危及她藏匿处的话吧?

  她是见不得光的,只适合在暗处。台北地方大,她小心避开惜梅姨的信义路、哲彦叔的仁爱路、邱家的大稻埋,活在外围,以设定的安全距离来慢慢愈合她所划下的创伤。

  可创伤太深,两年仍是不够的。

  春雨绵绵,忽粗忽细,云其实不厚,太阳还不时露出笑脸,潋滟着微湿的大地。

  止不住如泣的雨水,大概是来自千山上遥寒的冰雪吧!一点一滴地融化,横空潇潇。

  服装社占了三个店面,白底红字的广告牌也特别醒目,假人模特儿穿着时新的旗袍礼服,各自千娇百媚地站在玻璃展示橱内。

  外表并不起眼的低矮建筑,里面可是别有洞天。尤其香喷喷的试穿间,有天鹅绒坐椅、巴洛可式的漆金长镜,早晚都是衣香鬓影的贵夫人穿梭。

  敏贞贪看绸缎庄送来的新布料,婉拒了美琴和几个女同事的看电影之邀,又成为早班里最晚走的人。

  天已黄昏,歇雨如丝,她撑起小白花洋伞,踏到街道上。

  突然对面有个伫立的人影引起她的注意,一个直直凝望她的男人。

  她眨眨眼,一辆三轮车踩过,溅起泥水;她再眨眨眼,伞从她的手上滑落。

  他举步踏了过来,敏贞转身就走,无视于行色匆匆的路人,只凭直觉左闪右穿,竟也没有撞到人。

  他拿起伞在后面紧随着,没多久伞就在她头上,他始终落后,配合着她的步调,一句话也没说。

  只有一个人对她的沉默习以为常,只有一个人能够快速进入她莫名的情绪中,那就是绍远,千真万确的绍远,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们走进植物园,迎面而来的是满眼的绿,间有中央图书馆和展览古物的历史文物馆,因改建的提案仍在审议中,所以仍是木造的日本神社样式。

  敏贞的脚步很自然地走向人稀的小径,一大片水塘在雨中泛着涟漪,拂乱了天光云彩,始生的浮萍相互追逐连缀,随水飘流着。

  “敏贞,不要再走了吧?”绍远终于说。

  她在漫漫的水边站住,手绞着手帕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阿青婶通知我们的。”绍远向前一步,在她身旁说:“她说你在服装社工作。我和惜梅姨就分头探访台北所有的服装社,我比较幸运,第三家就找到,没想到你离我那么近,这条路我时常经过,竟不知你就在近在咫尺!”

  原来如此,她根本就不该一时冲动跑去大稻埋!

  他们肩并着肩,敏贞只消轻轻一瞥,他整个人就进入眼帘。

  两年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浓密的头发侧分,露出宽广的额头,他的眼睛依然深邃好看,脸上的线条则变得更刚毅、更男性化,他一向都是善用环境来涵养自己特质的人,一身粗简的白上衣和卡其裤丝毫掩不住他自信昂扬的气度。

  “你找到我又有什么用?叫我回秀里去破坏你们计划吗?你会傻到拿石头去砸自己的脚吗?”敏贞一见到他,语气自然又尖锐起来,挡都挡不住。

  “那么久了,你的脾气还是没有变,总是话不饶人。”他并没有愠意,只是有点沉痛,“你难道都不曾想过,你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对家人是多么大的打击吗?尤其是一大早起来,发现你不见了,又没带什么东西,也找不到你离开的丝毫线索,简直吓坏了家里的每个人。我们甚至搜山、去捞秀里溪,深怕你发生意外。你真的太不为人着想了!”

  “你很清楚我为什么非走不可,”她咬着唇说:“而且你们的动作还真快,马上追到大稻煌来!”

  “这还多亏纪仁叔想起那条古道,我们才查出你去了台北。台北你只有一个朋友丁惠珍,我们能不来找吗?可惜仍被你跑掉了!”他说。

  “我跑掉才是称了每个人的意,不是吗?”她说,“我阿爸少了我这麻烦;你能够避开罪嫌;我姐姐也可以高高兴兴地回来和你订亲,岂不天下太平了?”

  “你怎么说这种话呢?”自从你走后,你阿爸每日忧心忡忡,挂虑你的安危;你阿嬷更是提到你就落泪,她一向是最宠你的,你忘了吗?“他望着地面说,”我一直没有想避开什么罪嫌,而且敏月也没有和我订亲。“

  “什么?”她吃惊地问,第一次正眼看他。

  “我不爱她,记得吗?“他和她四目相对,”我只不过听了你的话,不去毁了她一生的幸福而已!”

  “怎么可能?你根本不在乎的,你一心一意想做黄家的女婿,哪管爱或不爱?“她转身欲闪避他逼人的眼神。

  “我当然在乎!我告诉过你,我是迫于情势,不得不同意。“他绕到她面前,急切地说:“幸好那天晚上你说我对你不轨,才阻止了这桩婚姻悲剧,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不是吗?”

  “这就是敏月没和你订亲的原因吗?她还认为你……对我不轨吗?”她抬头问。

  “我是对你有过违礼失控的行为,我从来不否认。”他静静地回答她。

  一提到在茅草屋发生的事,敏贞又不由得慌乱起来。她再一次转身,还向前走了几步,等抚平心情才说:“不管你怎么否认,我阿爸和姐姐还是会相信你,他们永远认为是我诬赖你,这种家我还能待吗?”

  “这点我很抱歉,他们那样逼问你,我又何尝快乐呢?我恨不能替你身受这一切……”他表情十分恳切,“现在一切都没有关系了,大家只希望你能平安回来,又哪会计较往事呢?”

  “我不信!阿爸曾那么生气,敏月曾那么恨我,你们冯家的野心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不可能就此一笔勾销;你不要骗我,我不愿再跌入那不见天日的网中!”她急躁地说。

  “我没有骗你!你始终是姑丈内心最锺爱的小女儿;而敏月也不再怪你,事实上,她已在去年底订婚,对方是个医生,很快就会来迎娶。”他顿了一下,仿佛下定决心才说:“冯家对黄家绝对没有什么野心或企图,若说有也只有一个……就是有朝一日,我……我希望能够娶你为妻。”

  敏贞尚未消化完姐姐订婚的消息,又被后面的话惊呆了。他真大胆,竟敢直言不讳!

  她想也不想就说:“你当然想娶我,因为我是你成为黄家女婿的唯一机会了!”

  绍远的脸上起了急速的变化,她好像又回到那个在冯家的下午,不禁吓得后退。

  他愤怒的吼声逼向前来,“去他的黄家女婿,我根本不希罕!你对任何都有超强的感受力,为什么偏偏感受不到我的心?我对敏月无意,对其他女孩子看不上一眼,因为我的心全在你身上,任你蹂躏践踏、任你诋毁污蔑,我都一心不变。那么多年了,难道你都无法体会吗?”

  他在设法冲散两人之间那形之已久的浓雾,想让一道光芒进来;可敏贞早习惯那种迷蒙灰白,受不了那会刺穿双眼的强烈亮光。

  她捂着耳朵说:“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你只想骗我回去,关住我,让我再受那种折磨!”

  她用力地甩开他的手,往小径深处跑,苔绿沾满了鞋子。

  “敏贞!”只追几步他就抓住了她,“不要再逃避了!没有人关你,是你一直活在那些阴影中!”

  “那不是阴影,那是摧心裂肺的痛苦呀!从十岁我阿母过世开始,我就活在巨大的愤怒中,我恨阿爸的背弃、恨你姑姑的欺骗、恨阿母的病亡、恨惜梅姨的离开、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恨别人的遗忘,这世界已扭曲成一条粗绳紧缠住我,要把我扼死!”她的泪水串串落下,悲绝地说:“如今我好不容易解脱了,能够找到真正的自我,抛去以往种种可怕的情绪,你为什么又来骚扰我呢?为什么不放我自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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