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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雾奇缘 page 9 作者:言妍

  说时迟那时快,徐平放开君琇的手,冲向溪边,直直和挟沙带石、千军万马的大水撞个正着。君琇眼睁睁地看着他像泥塑人般,毫无挣扎地就被冲走,连一只手都看不见!

  她惊呆了,一切发生太快,她眼未眨,他就消失了!

  众人全疯狂地沿水边跑,但哪快得过来势汹汹的洪水呢?!

  他不会死,他不能死!君琇带头跑着一脸恐惧惊惶,内心是一声声悲绝的呼唤!

  “徐平!”她在溪畔凄厉地喊着,“徐平———。”

  “小芳!”美珠哭叫着。

  大水茫茫,君琇喊了一遍又一遍,她不甘心!他不能死!他还那么年轻,像山一样强壮,总是乐观开朗,是她长久阴霾生活中的一道曙光,他怎么就这样走了呢?

  她的脚再载不动她,心也拒绝再负荷,她就跪在水里叫他的名字,有几个太太过来扶她。

  “让男人去找,我们先回宿舍等吧。”有人说。

  “不!我要在这里等!”她哭着说。

  像地老天荒,恶梦中的恶梦,不止的黑暗。

  偏偏山顶的乌云渐散,太阳露出一点边,照亮了大地。她恨那种亮,因为她正在不见天日的地狱中受煎熬。

  大家都看到的,就没有人敢提“凶多吉少”四个字。

  望眼欲穿,终于看到老林气喘吁吁叫着;

  “找到了,找到了,都还活着!”

  谢天谢地!君琇和美珠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小芳吐了几口水就醒来,哭着叫妈妈,可能吓到了。小徐情况就严重些,他撞到头,腿又刺到尖木,血流不止,老杜赶去开车,准备送他到碧山医疗站。”

  “这种路况,车能开吗?”阿招问丈夫。

  “不能开也得开!”老林说。

  “我也去!”君琇急急说。

  大家用疑问的眼光看她。

  “我是他太太呀!”这次她语调中带着绝对的坚持。

  ※  ※  ※

  巡回医疗的医生就住在卫生站内,一大清早,被急急的敲门声吵醒,犹惺忪着眼。他穿著睡衣,直接披上白袍,帮徐平处理头及脚上的伤口。

  君琇心紧紧揪着,方才在路上徐平已湿红了好几条毛巾白布,脸上血色尽失,一直在昏迷中。她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血,却也来不及害怕。

  “脚上伤口还好,需要缝几针。头上的就要看看有没有脑震荡了。”医生说:

  “你们最好马上他去台南的医院,这里的设备不够。”

  “好。”老杜说:“我们现在就载他去。”

  血止了,徐平慢慢恢复意识。

  “阿素……”君琇很庆幸自己跟来了。

  “阿素……”他看着她,露出无力的笑容说:“我很好,你别害怕。……我不希望吓你,又让你受刺激。”

  君琇眼泪夺眶而出。他这人,都伤成这样了,还担心她受到惊吓!

  剎那间,她突然醒悟,原来她爱上他了!在他舍身救小芳,生死不知时,她那样呼天抢地的哭着,若不是爱他、在乎他,怎会害怕失去他呢?

  君琇一路沉默,内心却纷乱一片。怎么会?他们两个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呀!

  她,大学毕业;他,中学程度。她,本省女孩;他,外省军人。她,都市小姐;他,伐木工人。若三个月前,有人告诉她,她会受上这样的一个人,她死也不会相信。

  但那感觉如此清楚浮在她心上。她一向拘谨保守,因为怕父亲,对其他男人都保持距离,甚至自己的兄弟,连玩笑话都不曾有过。

  但对徐平,她说很容易全然的放松。认识第二天就与他同床。在逐渐熟稔中,她的语言举止愈来愈大胆,有时几乎到了挑逗的地步。她从不知自己有那么“不庄重”的一面,但她就忍不住。

  若不是爱上他,又如何能解释呢?

  但,他绝不是她该爱上的人呀!

  在车上,徐平一直握着她的手,她想放开,他却不肯。彷佛触踫她,可以让他止痛似的。

  到了医院,徐平被推进急诊室,缝伤口,检查脑部。等忙完一切,已是黄昏,好漫长的一天呀。

  在普通病房,徐平差不多恢复原状,但医生希望他住院一天,以防万一。

  “老杜,你先带阿素回去,明天再来接我就行了。”徐平说。

  “你真没问题吗?!”老杜此刻才敢大声说话,“今天早上大家都吓掉魂了。

  我一直没机会说,谢谢你救小芳的命,她真是有福气,遇见你这贵人。”

  “小芳还好吗?我记得有听见她的哭声。”徐平说。

  “很好!很好!就咽了几口水。”老杜说:“没有人相信你还能活着,而且还救到小芳,那水可真猛呀!”

  “老杜,我什么都不行,泳技可是一流的。”徐平笑着说:“这点水,算什么呢!”

  “还说大话。一秒都不到,就被冲得无影无踪了。”君琇一旁说。

  “我是故意的,这叫随波逐流,你懂吗?”徐平笑容更大,“我是看准方向找小芳的。好了,天色不早了,要回山上就要快些。”

  “我留下来。”君琇说。

  “你行吗?小徐恐怕顾不了你。”老杜提出质疑。

  她正想反驳,徐平抢先一步说:

  “她要留,就由她吧!”

  老杜走后,两人对视颇不自然。好在其它病床很热闹,说话声填补了新环境中的适应空白。

  “今天真谢谢你一路陪我来。”徐平说。

  “我名义上是你太太,不来行吗?”君琇故意说。

  “你又急又哭的,也是因为名义吗?”他笑着说。

  “总要做个样子呀!”她偏不让他得意,又说:“匆忙下山,什么都没带,我去买点吃穿的东西,你要什么呢?”

  “你行吗?”他用了方才老杜的话,说:“台南是大城,人多车多,马路复杂,万一迷路怎么办?”

  “我说过多少次,我不是你想象的傻瓜!”她说。

  “好吧!就在医院周围,千万别跑远了!”他勉强答应,“给你一小时,否则我会拄着拐杖去找你。”

  她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他了。她自幼锦衣玉食,生活温饱,却在家族的尔虞我诈中长大,即使是母亲,前几年当少奶奶,后几年失心疯,都不曾百分之百把心放在她身上过。徐平是第一个在意她每个举动的人。

  医院门口,有一些三轮车夫在聊天。卖担仔面的小贩亮起灯泡,几个客人坐在矮竹椅上热呼呼吃着。

  南台湾的九月,天空澄净,入夜地上仍残留秋老虎的余温。台南的人车没有台北多,热闹的街头,感觉还是空荡荡的。

  君琇在百货行买了需要的东西,经过杂货店又买了一份报纸,发现离福嫂的住处并不远。难得来台南,应该趁机报平安。

  算算时间仍可行,她便加快脚,往那排矮房走去。

  已经一个半月了,阿祥大概不会再费时费力监视,君琇便直接去敲那油漆有些剥落的木门。

  开门的是福嫂的媳妇月菊,她看到君琇很惊讶。

  “君琇小姐,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大家到处找你哇。”月菊说。

  “我……我在一个朋友家。”君琇搪塞,又问:“福嫂在家吗?”

  “我婆婆担心你,每隔几天就回碧山等你。”月菊说:“今天一早又去了呢!”

  “真的?那么巧。我早该和她联络的。”君琇想想说:“这样好了,你告诉她,一个礼拜后,我会去碧山找她,叫她等我,好吗?”

  “没问题啦!”月菊点点头。

  君琇在徐平给的时限前三十秒跑回医院,气喘吁吁的,徐平已坐在床边引颈张望。

  “你怎么去那么久,我以为你失踪了。”他真的很担心的样子。

  “有吗?我没有超过时间呀。”君琇平顺呼吸说。

  “你的一小时可比别人长,我分分秒秒都怕你出意外。”他皱着眉说。

  “你以为我会在路上发疯,不认得路回来吗?”她假装不悦说:“你对我太没信心了。”

  “对不起。”他搔搔发说:“回来就好。”

  君琇爱干净,拿着新买的衣服到简陋的浴室梳洗一番。回到病房时,已灯熄人静,只有走廊的灯泡及窗外的路灯传来一点微光。

  她轻手轻脚躺在临时租来的竹子躺椅上,徐平已帮她铺上一层被,免得骨头睡疼了。

  才闭上眼,就听见徐平小声说:

  “这是第一次有人在我病床前守夜。”

  “有家人还是好,对不对?”她悄声回答。

  “对,我现在才体会到。”他喃喃地说。

  君琇内心生出一股对他的怜惜。想他自幼失怙失恃,及长又终年飘泊,最后落魄到山区,想买个老婆,求点家庭温暖,偏偏又是假的,情何以堪?

  她知道自己不该同情他,正如不让爱上他一样。因为他们根本不可能有未来,玩火已焚身,她实在应该逃得远远的。

  但她为什么就是满心不舍呢?

  ※  ※  ※

  和福嫂的一星期之约很快就到了,也是徐平回去上工的第一日。

  疗伤期间,除了君琇去买菜或到果园收成之外,徐平总是跟前跟后。

  他还找到一件事做:就是教她读书写字。

  这事说起来也挺好笑。一天下午,君琇趁他午睡,偷偷看报纸,人入了神,竟忘了时间,被他逮个正着。

  “你会读报纸?你认得字?”他的声音吓她一跳。

  “我随便看看。”她连忙说。

  “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教你。报纸是通向世界的一座穚梁,能让你增广见闻,很有益处。”他用教导的口吻说。

  这番话不像是出自工人之口,君琇好玩地试试他的能耐,没想到他真一板一眼,在报纸边缘,用不知哪儿找来的自来水笔,逐字逐句地给她上课。

  她当然是个优秀过人的学生啦!当她念到“美国总统甘乃迪的越南政策”、“徐柏园主持中央银行复业”、“第三期经建计画,以发展外销工业为策略”等标题时,他可赞不绝口,把她夸得比天才还惊人。

  “你好聪明,应该再回学校念书的。”他甚至说。

  拜托,君琇暗笑,她都大学毕业了。但徐平的博学多闻也出乎她意料之外,他的程度甚至不输给一个大学生。有时就像一座挖不完的宝藏,被当成小学生,也听得很有趣味。

  爱上他似乎变得不那么荒谬怪异及无法接受了。

  在准备赴福嫂的约时,君琇想过,就此一走了之,但一直狠不下心。

  午后,她搭了老杜和美珠的便车,借口要下山找裁缝阿娥做件御寒外套,他们放她在碧山车站下车,说好自己搭三点的客运回家。

  她不敢走大街,免得徐升看见她,会耽误她时间,所以钻过老榕树后的细缝,沿荒雾溪旁的小径走。

  经上回山洪,溪里水位上扬许多,小径有一半是没有水中,把她的布鞋都打湿了。

  爬上土阶,后门没锁,福嫂果真在,她高兴地打开木板门。

  才到一半,她就吓呆了,因为她听见父亲的声音。几乎直觉反应,她整个贴墙蹲下;就在同时,木板门由里往外推,重重打到她,她痛得差点叫出来。

  “唉!我刚才明明听到有人呀。以为是君琇那不肖的孽女,怎么一点影子都没有?”世雄粗着嗓子,不耐地说:“阿祥,忠义他老婆说的是今天吗?你有没有弄错?”

  “没错,电话是我亲手接的。”阿祥说。

  原来是月菊出卖她了!天呀!她该怎么办?他们只要稍微查看一下,或关个门,就会发现她。这次父亲绝不会放过她,莫说逃,连死的机会都没有了。

  想到未来的悲惨,眼前的绝望,她全身发冷,面无人色。要镇静!如困徐平遇见这种情况,一定不会慌张!若他在,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这回我非亲手抓她,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世雄冷冷地说:“人家养狗还会看门摇尾巴;我养个女儿,倒反咬我一口。给她找个体面的,她不要;今天我就带她去给人做小,反正和她妈是同样贱命,让她苦一世人!”

  “君琇小姐太不知感恩了。不想想老板还花钱给她念到大学,现在哪个女孩有这款栽培的?”阿祥火上加油。

  “就是读书才把脑筋读坏的。”世雄恨恨说:“我真后悔听君诚的话,说什么时代在变,教育是投资赚钱。骗肖咧!竟念书来造反她老爸!”

  世雄和阿祥一直在井旁一搭一唱地骂她。做小?是做小老婆吗?那岂不要存心毁她到底了?

  父亲说到做到,看母亲疯死的下场就知道!

  情急之下,她只好死里求生。极慢地,她由后门爬到土厝及柴房中间的窄缝,勉强容身的地方,灰垢满布,钻爬一些小虫,但她顾不了了。藏在里面,缩起手脚,期待父亲和阿祥快点进去。

  他们聊得可真起劲,由谈话中知道君诚已服完役回来,准备在自家的运销公司做事。

  唉!当男生真好,不会像物品般被人任意处置,命运可以掌握在自己手中。

  父亲进门了,但留阿祥守在外面。

  时间如蜗牛步慢慢爬,三点回山的客运是赶不上了。她又慌又急,上次在医院,及时赶回,徐平都恼成那样;今天见她不归,不知乱成什么样子呢!

  徐平,救我!君琇在心里不断喊他的名字,才能在这情况下不崩溃。

  太阳逐渐西斜,荒雾溪上又起淡淡的水雾。

  “阿祥,来喝杯茶吧!”世雄在房内叫:“看情形,那孽女今天不会来了,我们可能要等上一两天。”

  “老板可以先回去,我来等。”阿祥走进门说。

  “不!我没亲自抓她回台北,绝不甘心。”世雄说。

  木板门终于关上了。她小心地爬出来,全身脏破。

  再一次涉溪到荒雾桥,水多湍急,不似往日好走,但为了能逃离危险,她只好硬着头皮闯。这些日子在山上磨练,她已经比从前强壮许多,再也不是柔弱的娇娇女了。

  爬上桥头时,君琇筋疲力竭,红日已隐在杂树林后。她按按酸痛的脚,一步步往徐升的家庭,她该如何解释她这身惨状呢?

  她才到杂货店门口,就看到徐平高大的身影,她一时百感交集,忍不住呜咽。

  “阿素!你去哪里了?”徐平几乎是冲过来的,“我急死了,头脑里想着各种状况,你吓坏我了,你知道吗?”

  “徐平见你没搭三点的车回去,十万火急跑来;又听说你没来找我,简直快疯了。”徐升说:“你又搞什么鬼去了?”

  “哎哟!弄得这一身脏,你跌入溪里了吗?”阿春说。

  几小时的惊惶、疲惫、恐惧与委屈,全聚在胸臆,她一下投入徐平的怀抱,那种关怀、笃定的感觉,才是她安全的避风港呀!

  徐平紧抱她,一会才对徐升说:

  “别再问了,她一害怕,什么都不会说。我先带她回去好了。”

  她泪眼一抬,看见徐平和徐升交换了一个奇怪又复杂的眼神,她不懂的,也管不了。如今她内心只想着,天下之大,君诚、惜梅姨、福嫂都在父亲的监控之下,现在他就在咫尺之外,再多一份精明及运气,就可以逮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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