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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雾奇缘 page 5 作者:言妍

  “当然啦!不然这里的人怎么出去?”美珠又加一句,“不过一天才两班,清早的一班天天都有,因为卖菜的要搭车,下午四点那一班隔天才有,所以下山办事要挑星期二、四、六、日,不然就要在碧山过夜了。你懂吗?”

  君琇点点头,在心里计算着。

  “我知道你一定没听懂。不过你不用操心啦!交给小徐就好。”美珠说:“你运气真好,嫁到小徐这种先生,又年轻又斯文,看来是疼老婆的,好多人都羡慕你呢!”

  “这种买卖的婚姻,婚前双方都不认识,会幸福吗?”君琇好奇的问。

  美珠没回答她,只张大嘴,彷佛她变了个人似的。

  “你……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呢?”美珠结巴地说。

  “只是觉得很不合理。”君琇说。

  “哦……”美珠有些慌,“我们还是去买菜好了。”

  这正合君琇的意,她忙拿起包袱,本想找笔和纸,给徐平留个条子,申明她不是林阿素的事。但这普遍不识字的山里,哪会有这些东西呢?

  君琇想还是算了,她离去后,自会真相大白。

  “我们只是去买菜,不必带包袱啦!”美珠一边用布条把孩子背在后面,一边说。

  “呃……我的钱都在里面。”君琇说。

  “喔……好吧!”美珠耸耸肩说。

  君琇知道到关卡的路并不远,但美珠带她走山林中的快捷方式。两旁参天的古木郁郁葱葱,夹着爬藤和大型蕨类,偶尔几束黄花白花,沾着露水怯怯摇着。

  脚步声和人语声画破林中原有的寂静,鸟飞兽散,君琇注意着脚下铺着潮湿青苔和细碎枝叶的小路,去赶集的妇人愈来愈多。

  “喂!等一下。”有人在后头叫她们。

  回头一看,是早上教君琇做金针汤的阿彩。阿彩看来不到二十岁,胖胖圆圆的,脸上是乡下人的憨直,不似美珠的见过世面。

  “今天阿娥会把新做的衣服拿上来,你上次有做吗?”阿彩很兴奋的样子,“我用城里流行红圆点哟!”

  “我没做,肚子怀着老二,很快就不能穿,做了浪费。”美珠说。

  “我上个月用你那个方法,这个月还是来。老洪气死了,说结婚都七个月了,和我一起来的太太都有了,有人还第一夜就中奖,只有我不争气,说他丢脸!”阿彩说。

  君琇听了半天,才明白她们在说什么。而且毫不忌讳地继续聊着,又是姿势又动作,露骨到君琇的双颊都泛红了,想躲都没地方躲。

  她是未婚的小姐,家教严格,哪听过这些男女之事?!

  “喂!你家徐平一定不会粗鲁,对不对?”阿彩突然问君琇,“他看起来好斯文。”

  己经第二个人说徐平斯文了。

  “别说了,人家才新婚,看阿素脸红成这样。”美珠笑着说。

  她们在说什么呢?君琇一头雾水。

  “哎呀!你的皮肤好细白,你是怎么保养的?有擦什么吗?”阿彩摸一下君琇的脸说。

  “别乱摸!”美珠抢着说:“有人天生就白嘛!”

  不知什么缘故,美珠一直在保謢她,替她说话,君琇有点纳闷。

  远远君琇就看见老李的小木屋,栏栅外果真不少人,大都卖自家种的蔬菜,还有山产野菇,一些山地人还带来猎杀的野鸡山羌溪里的鲈鳗。

  美珠和阿彩很有经验地讨价还价,和小贩如朋友般话家常,阳光轻洒在大家的身上,有温馨的感觉。君琇无心买菜,只注意黄土路的尽头,盼客运车快来,算一算她还可以由碧山到台南,去赴福嫂中午的约。

  总算听到老破车的喘气声,扬起滚滚沙尘,大伙全兴奋地围上去。原来这在山间绕跑的车,除了载客外,还有送信送货的功能,进而农会、卫生所的乡间巡回小组及四处挑担卖杂用品的货郎,都要靠它来接运。

  中年苍瘦的司机拿了一叠宣传单说:

  “明天农会家政班要上课,供中饭,发白面粉哟!”

  “三个孩子刚刚好,装避孕器可加强节育,提高妇女的生活品质和地位……”

  美珠拿了一张纸就念。

  “什么?避孕?”阿彩咯咯笑个不停,“我还怕生不出来呢!”

  趁她们不注意,君琇想混上车子,才跨出一步,就看到阿祥带着两个人走向老李,一副来势汹汹的样子。

  君琇全身发软,脚几乎不能动。她瞥见自己一身浅灰粗布的村姑打扮,想他们一时也认不出来,便借着人群掩謢,躲入路旁的草丛中。

  顾了前就顾不了后,她才藏好,就发现回首是万丈深渊,她倒抽一口冷气,紧抓住一把草根,一只长脚蜘蛛爬出,她一惊,整个人跌趴在草堆上。

  她怎么那倒霉,处处都是绝路呢?

  不行!再苦她都要咬紧牙关撑着!

  从这里看去,阿祥和老李大声争执着,吸引大多人的注意力,所以美珠并没有察觉她的失踪。

  草根松了,她就抢抓另一束,包袱几次滚落,她用身体压着,不知还能捱多久?

  终于客运车要驶离,阿祥一群人愤愤上了车,人潮随着散开。等烟尘远去,君琇才爬了出来,沾了一身一脸的草屑泥灰。

  想到她方才差点和阿祥打照面,自投罗网,就吓得一身冷汗。

  “哎呀,阿素,你怎么弄得脏兮兮的?”美珠见到她的狼狈大叫。

  “我……我内急,去小解一下摔的。”君琇结巴地解释。

  “你的菜买了没有?”阿彩问。

  “没有……。”君琇看看已空了的四周。

  “那你怎么煮饭?小徐会生气的!”阿彩不可思议地说:“小解也不用那么久呀!”

  “没关系啦!”美珠对阿彩使个眼色,“我们分你一点,再到菜圃摘一些,就不会挨骂啦!”

  “谢谢!”君琇的心不在菜上面,她只担心阿祥,“刚才那三个人在和老李吵什么呢?”

  “说他们丢了一个女孩子,要到山里找人,老李不相信,不让他们进去。”美珠说。“本来就笑死人嘛!我们这里只有太太,哪里有小姐?小姐都往大城跑,哪会躲到深山里!”阿彩说:“他们一定是替盗林或偷矿的人来探路线的。”

  “他们还会再回来吗?”君琇问。

  “不知道,他们说要向林务局老张办入山证,两天后再来。”美珠说。

  “这入山证每个人都可以办吗?”君琇急急问。

  “当然不行,除非有正当理由。”美珠回答。

  阿祥会想出理由的!

  君琇没想到连到了山顶,还无立锥之地。阿祥会追上来,一定是怀疑她了!她该怎么办?

  沉甸甸的愁绪压得君琇透不过气来。回到宿舍,美珠和阿彩又分了一些菜给她,她还想要付钱,翻了半天包袱,却找不到惜梅给她的藕小荷包。她猛地想起,必是刚刚趴在草丛时,掉到山谷里去了。

  老天,惜梅和福嫂给她的共二百多块钱就这样没有了!她现在身无分文,哪里也去不成,简直是祸不单行!

  “不用急着拿钱,小徐回来再付也不迟。”美珠看到君琇苍白的脸色忙说。

  “对不起哟!”君琇喃喃地说。

  她们走后,君琇坐在桌前,欲哭无泪。如今别说碧山下不去,去了也没钱买票到台南。她真懊悔自己没到新竹投奔黄敏月,虽是陌生人,也比围困在这里好吧!

  “阿素!”美珠又在门口叫:“该到溪边洗衣服了,好晒到中午的太阳。”

  “好,我等一下来。”君琇应着。

  如果是阿素,就该有一堆事要做。她拿了竹篮和昨天换洗的衣服,包括徐平的脏衣裤,一股男人的味道传来,不是臭,是某种无法形容的陌生,她皱着眉头忍耐。

  一眼瞧见藏在包袱中的手表,十点不到,经历了这么多事,居然一个早上还未过,真是山中岁月漫漫长呀!

  对了!这只女用表还可以典当,既是金发给她的聘礼,必可当到好价钱,而且也不可惜。想到此,君琇的心情稍稍平复,便挽篮走出门外。

  虽然来了半日,她一直埋首在自己的挂虑烦脑中,到现在才注意到眼前的山明水秀。

  天空是高山才有的透明澄蓝,几丝羽毛般的白云,轻贴在青山绵延起伏的棱线上,把巍峨险峻的山形柔化了。

  君琇是站在狭谷的另一边,后方是陡直的山林,前方是纵深千里的悬崖峭壁,小屋渺小,人更渺小。

  虫鸣鸟叫,风歌溪咏,自然的幻化恍如人间仙境,若非愁着父亲、阿祥、徐平、真阿素这些人,她还真享受这桃源般的清灵静谧呢。

  溪水藏在山林中,是高山雪水溶化,特别清冽。君琇在大小石块小心走着,远远就听见人语笑声。

  她才要上前招呼,一些话随着转向的风到她耳里。

  “你说阿素的头脑烧坏了?”年纪较大的阿招问。

  “难怪她什么都不会做!”是阿彩的声音,“刚才我就觉得她怪,菜也不会买,小解要二十分钟,包袱抱得死紧,还摔了一身泥,原来是脑筋有问题呀!”

  “不会吧!她眼睛那么清明,人又漂亮秀气,怎么看都不像白痴。”住在另一排,有山地血统的玉娥说:“白痴我见过,我们村就有一个,又斜眼又流口水,整日傻笑杂念,哪里像阿素这样文静好看!”

  “我们也没说她是白痴,只是有一点傻而已。”阿彩说。

  “玉娥讲的有道理,阿素不是那种傻。”美珠说:“我觉得她说话有时候很清楚,有时又没头尾。我猜她是到过城里,受到刺激,神经有些失常了!”

  “神经失常?那不是很危险吗?”阿招说。

  “疯有文疯、武疯。我看她是文疯,不伤人的。”美珠说。

  “小徐怎么那么倒霉,买到这种老婆?”玉娥说:“看他长得一表人才,我倒贴都愿意!”

  “呸!不知见笑!小心你家老陈翻了醋桶,又要打你一顿。”阿彩羞玉娥。

  “来呀!老娘还怕呀!”玉娥顶了回去。

  “好啦!别胡说八道了。”美珠说:“不管阿素怎么样,人家小徐可疼入命,件件事都帮着做。今天早上临入山前,还千拜托万拜托,要我好好照顾她呢……”

  三、四个在溪边戏水的小孩突然冲到君琇这里来,她冷不防被撞到,叫了一声,四个女人望过来,谈话倏然停止。

  “阿素阿,快过来,我留个位置给你呢!”美珠首先回复正常,热心喊她。

  君琇心底极不舒服,她千想万想,都没料到自己有被当成白痴或神经失常的一天。她的大学文凭可是一路成绩优秀念上来的,亲友夸她聪明,师长同学更对班上的少数女生当宝一样的宠,哪曾如此被奚落过?

  夏虫不可语冰,她又如何能对这些没念几日书的太太们解释清楚呢?

  君琇明白她们并无恶意,而且相当热心,教她如何制硷皂、挑石头、捶衣……

  她就站着一样样学,冷冷的水由她的水上脚底流过,充满乡野趣味。

  也难怪她们说她傻,她可以做一张漂亮的财税表或读一本充满复杂数字的原文书,却对乡间生火、烧饭、种菜、砍柴、喂猪……等一窍不通,连简单的洗衣还要人教呢!

  以阿素生于农村的背景,这种比笨手笨脚还糟的表现,真只有白痴可比拟了!

  阿素果真是低能儿吗?

  徐平花钱买妻已叫人奇怪,还特别买个头脑有问题的,更让人纳闷,一般男人会这么做吗?

  君琇一边洗一边想,怪不得徐平不相信她说自己不是林阿素的事。其实以目前的局势而言,对她反而好,她有任何异样,别人不会怀疑,也不会追究,甚至阿祥指到眼前来,她装疯卖傻一番,硬说徐平是她丈夫,阿祥又能如何?

  知道她被逼疯,嫁了一个伐木的粗人,父亲一定会气得七窍生烟吧!也许这正是还他一报的方法!

  “阿素!阿素!”美珠摇摇她,“你家徐平的衣服快被你搓烂了!”

  君琇才明白自己又发呆了,四双眼睛看着她,都流露着毫不掩饰的同情。若非她在走投无路的边缘,还真想大笑出来呢!

  谁会想到她此刻正在二千公尺的高山上,洗一个陌生男人的臭汗衫呢?

  到下午四、五点,家家都在炊烟袅袅中备好晚餐,孩子们大的赶鸡,小的在澡盆里,趁着天未黑前完成所有的事,这黄昏热闹的景象,与都市的截然不同。

  君琇仍在学习,火生半天,饭有焦味,但已比早上进入情况。

  好似打了一场饭战,很少做家事的她,又一下碰到这些粗活,有点吃不消。洗完衣服后,美珠教她切猪菜、喂猪、喂鸡、砍柴捡技。

  “到任何地方,手都别空着。”美珠一直强调。

  君琇满喜欢她,这女孩虽不懂“效率”这名词,却深得其精髓,如果再多念些书,必很精明能干。

  吃完午饭,美珠又带君琇种菜,浇粪施肥、果园剪枝。

  “男人伐木,女人垦地。”美珠说:“秋天收获期就忙了,梨子、桃子、李子摘到手酸,附近几村的人都来帮忙,一天十块,他们可高兴了。”

  夏季她们就用取爱玉子晾晒和剥板栗来赚外快。

  君琇很喜欢爱玉柔软冰凉的香甜,却不知采爱玉果的辛苦,有时还得攀岩爬树呢!

  她感觉自己酸痛的四肢和红肿的手,一脸黏乎乎,柴米油盐真会使人苍老。

  她看着破镜子中的自己,脸晒红不少,眼下有疲乏的纹路。

  突然门外一阵孩子的叫声及跑步声。

  “爸爸回来了!”嗓音此起彼落地喊着。

  至少她的饭菜煮好了。她不知道有点傻的阿素会怎么样,但她是怕见徐平的,因为他的眼睛吧!与乡下人的憨厚平淡不同,总像在审视她,像随时要戳破她的伪装。

  徐平大步踏进,一天辛苦的工作,让他又黑又脏,比印象中高大粗犷,活像只大熊。“今天过得还好吗?”他很亲切地问。

  君琇的反应是往后一退,长椅碰地倒下。

  “我吓到你了吗?”他皱眉问。

  “没……没有。”她从他身边绕出去说:“你吃饭,我……我去收衣服。”

  晒衣架在屋后,她边拿下衣服边定神,她这可笑的样子,还想假装他的妻子吗?

  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为何面对他就心慌?好在她有“傻”名在外,可以解释她不寻常的行为。

  抱着衣服,才一转身,又是徐平!她这回真是吓一大跳,衣服掉了一地。

  “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他真的很懊恼,“我只是要叫你一起吃饭。”

  “好。”她说,忙收拾混乱。

  吃饭时,徐平一直称赞她:

  “你煮的吗?很好吃。你做的很不错,衣服洗得很干净,房子也整理得很好。

  比我想的能干多了。”

  他的口气好象老师对学生,以奖励为主,来培养学生的信心,又惹得君琇想笑,她只是低头吃饭,不敢看他,免得喷出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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