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一班班走,灯也亮了,就是没阿素的影子,他们猜她不是坐错车,就是下错站,只能在那儿干著急。
六点半,阿素终于到了。正霄二话不说,车开了就走。一路风驰电掣的,现在应该可以放慢了。
要适应一个新身分对他而言轻而易举,这些年来他不知换过多少称呼,反而回到学校当自己,最初还不太习惯陆正霄三个字呢!
至于假老婆,他仍有微词,但为任务也只有忍耐,何况一个乡下女孩,会比枪林弹雨或毒蛇猛兽还可怕吗?
他原本不把心思花在阿素身上,但这女孩太安静了,静得有些怪异,从头到尾没说话也没有动作,像一尊石像,车子转弯跳动,她都不受影响,忍不住叫人纳闷。
徐升说她有些低能迟缓,但到什么程度呢?照目前看起来,话听不懂、反应钝、一趟车可花双倍时间搭、包得满头满脸,连眼睛都遮住,病可能还不轻呢!希望别惹出更大的麻烦才好。
关卡后十分钟的车程便到山庄。环山的谷地,一排排像营房般简单粗陋的建筑,全是木头盖的,是日据时代的林场宿舍,如今归林务局管,供伐木垦地的工人居住。
由于电线未接,整个山庄靠个小型发电机,供电有限,一入夜便漆黑一片,家中的小灯泡,明灭不定,常不济事,所以有人干脆用煤油灯或点蜡烛。
今晚上弦勾月,星星明亮,一群人坐在板凳上,凑在办公室旁唯一的一盏路灯下聊天,虫声唧唧,人语喁喁。听到车声,看到灯光,全围拢上来。
“徐平呀,老婆接到了没有?”在山庄负责开卡车的老杜说。
“接到了,车我也平安开回来了。”正霄说:“谢谢你啦!”
“你还真能开,以后缺司机就找你。”老杜说。
“没问题。”正霄嘴上应着,心里可不愿意,没事还是少下山好。
另一头有几个边哄孩子,边摇蒲扇聊天的妇人,见有女眷来,也走向前,拉着才下车的阿素问东问西。
“你就是徐平的新娘呀!”老杜的太太美珠说:“你叫什么名字……”
“……林阿素。”君琇的语气有些迟疑,彷佛不确定自己的名字。
为了说话,阿素把方巾解开,夜太黑,正霄看不清她的表情,至少知道她会说话,声音细而柔软,令他有些意外。
“你是哪里人呀?!”另外住在他们隔壁,老洪的太太阿彩问。
阿素愣在那里,像答不出,只把头转向正霄。天呀,她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不会,还能搭车到碧山,也真是奇迹。她小时候发的那场烧一定很严重。
“她是屏东恒春人。”正霄只好帮她回答。
“几岁啦?!”又有一个抱着婴儿的太太问。
阿素又望着正霄。正霄暗暗叫苦,什么?!连自己的岁数都不知道,不等于是白痴吗?看徐升给他惹的祸。
“她二十岁。”为怕出更大的糗,正霄紧接着说:“阿素坐了一天车,累昏了,要早点休息了。”
他推着她往分配的宿舍走,老杜在背后笑着说:
“春宵一刻值千金呀!”
正霄只有满心无奈,但求这阿素睡相好些,别踢人打呼就好,他可对她一点兴趣都没有。
宿舍年代久远,屋顶倾斜,木头一根根的,蚀霉蛀痕清晰可见,静攀着蜘蛛和壁虎。小小的空间,一半是木板床,一半放桌子和长凳,因着泥土地的凹凸不平,看来都有些不稳。
梁上垂下一盏几乎黑掉的灯泡,连影子都照不太出来,只引得两只飞蛾缠绕。
唯一的摆饰就是墙上的一面小镜子,镜面剥落,把四周也照得支离破碎。
阿素就站在镜子旁,把包袱抱在胸前,斗笠遮住半个脸,她用她细柔的声音说:
“我不是林阿素。”
正在挂蚊帐的正霄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他回头问她。
“我不是你太太,我不是林阿素。”她声音大一些。
正霄不知道他还能忍受多少意外,这几天他不断奔波,精神一直在紧张边缘,整个人体力透支,只想好好睡个觉。这阿素不但不帮忙,还要考验他的耐性,难不成她除了智能不足,还有颠三倒四的疯狂毛病?!就像台语说的“憨加肖”?
“如果你不是林阿素。”正霄很小心一字一字地说:“你为什么到碧山?又为什么跟我到山上来?”
“你弄错人了。”她只说。
“弄错人?”他压抑声音说:“在车站明明是你上我的车,现在你却说你不是林阿素?那林阿素呢?你又是谁?”
她似乎被他吓住了,正霄本不想凶巴巴的,但他实在太累了。他突然想到徐升送来的便当,说:
“我明白了,你一定是太饿了,才会胡言乱语。来,吃完饭,你又是林阿素了,对不对?”
他不清楚她的智商到几岁,但用小孩子的方式应该没错。他把饭盒筷子放好,拍拍椅子,叫她过来坐。
阿素没有动。
“你在这里乖乖吃饭,不要乱跑,外面有大山猫,会吃人。”他只好说:“我去洗澡,马上回来。”
他到了屋外深深吸口气,徐升的馊主意,害他来伺候一个话说不清的白痴,明天非叫他去退货不可。
澡堂分男女两处,日本人因为爱干净,还特别用杉木盖得有模有样,旁边一个大灶,专门烧开水。正霄冲完澡舒服多了。
回到木屋,阿素似已吃饱,便当空了,她像小学生般坐在桌前,斗笠仍没有脱。
“你以前见过林阿素吗?”他一进门,她就问。
“没有。”他勉强回答,不知她又发什么疯。
“那你怎么确定我就是她呢?”她又问。
“是你跟我上山的,不是吗?”他决定他受够了,“别再说了,我要睡觉了。”
“我想洗个澡。”她改变了话题。
至少她还晓得爱干净,正霄指了方向给她,她拿着包袱站在门口,迟迟不前。
“好黑,你能陪我去吗?”她说。
正霄本想拒绝,但又怕一扯,又扯出一些荒谬的对话来,他只好带路。
灶里柴火还热着,阿素连盛热水都笨手笨脚,他又费心指导一番,等她进了女浴室,他就坐在石墙上等。
聊天闲坐的人都散了。乡下人早睡早起,他看看天上的猎户座,大概是八点多了。山风吹来,有一丝凉意,山里确实比平地冷,冬天就是刺骨的冻寒,可以尝到山顶飞来的雪味,希望那时他己经不在此地了。
想到遥远的芝加哥,他轻轻吹起口哨,是第二次大战后流行的“离别曲”。
“晚上不要吹口哨,会招来孤魂野鬼。”旁边突然有个轻轻的声音说。
正霄冷不防吓了一跳,他转头一看,还真像见到鬼。
朦胧的灯影星光中,一个皮肤细白、面容姣好的女孩直视着他,长长的睫毛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犹如秋水般盈亮。
如果不是她手中的包袱,他真不敢相信这是阿素。她第一次拿下斗笠和头巾,让他清楚看见她。她的头发微湿地在她细细的眉毛上,令他有帮她拂开的冲动。
两人回到屋内,都不再说话。正霄是太惊讶了,像跌入一团迷雾中,那容貌长在一个智能不足的女孩子身上,不是太可惜了吗?不,阿素也不全然笨,她会和他辩论,会说正常的句子,只是忽好忽坏,令人莫名其妙而已。
他铺好床,把特别买的两条棉被,一东一西隔远隔着放好。他再一次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阿素,说:“睡了吧?!”
“你先睡。”她回答。
阿素又开始发呆了,她的毛病是不是一阵阵犯呢?陌生人本就不易相处,何况是她那样的女孩。她的养女生涯一定很悲惨,很不讨喜,所以她养父母才二话不说地将她卖到山里,连对方是谁都不闻不问,想来挺可怜的。
唉,他要操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没必要再加上阿素这一椿。可是说归说,他一直到睡着前,眼光都没有离开灯下静坐的阿素。
第三章
天未亮,正霄就被鸡鸣及人声吵醒。他一下坐起来,蒙蒙的天光由木窗透入,他左边的床是空的。掀开蚊帐,赫然发现阿素包着棉被,趴在桌上睡觉。
她就这样睡一夜吗?这是她的怪癖之一吗?
他伸伸懒腰,林班一大早就要出发到林地,太太们大半四点多就起来生火煮饭,一次要备齐早、午饭,他们可来不及了。
他穿上衣服就摇醒阿素,她一睁眼见到他,一脸惊慌,彷佛不知身在何处。他倒把她看得更清楚,睡意犹在的脸庞,桃红泛在雪白的肌肤上,像荷塘上一朵慵懒的莲,他又看傻了。
阿素猛地跳离桌子,惊醒了他,他尴尬地清清喉咙说:
“该起来煮饭了。”
“天还没亮……”她嗫嚅地说。
“可是林班就要出发了。”他说。
开了门,仍是夜,月斜在西边,星只剩一两颗。但小鸟啁啾,人在炊烟中穿梭,明显是一天之始。仔细看东方的山顶,有几道淡淡的光芒,太阳很快就会蹦出来了。
基于昨天的经验,正霄不敢像其它男人般径自到溪边盥洗,他就留在灶旁帮阿素的忙。
炉灶设在屋前,用黄土砌的。他们的和老杜家的连在一起,老杜太太美珠早已手脚俐落检枝、生火、提水、摘菜,煮起香喷喷的饭菜了。
阿素却什么也不会,无措得不知从何下手。她养父母没教她吗?还是一教就忘?
正霄也无法苛责她,只叫她有样学样,一一教起,惹得别的太太在一旁窃窃私语。
他到树林中捡柴枝,她到以竹管引进溪水的公共水池取水。接着就在灶前忙半天,他一向是包伙食,很少动手自己煮饭,生火没问题,但大锅闷饭做菜就有些掌控不住了。
阿素更糟,取水倒半桶,生火一脸黑,炒菜不是溅到油就是烫到手,生疏到令人怀疑她根本没下过厨。但乡下哪一个不是从小砍柴烧饭做到大的?除非阿素太笨了,她养母才早早放弃,任她自生自灭。
在檐下煮饭的太太们有一半时间在看他们热闹,后来连端着饭碗的先生们都蹲在门口好奇地瞧。
简直比他搞情报工作还累!他那冲锋陷阵,智勇无敌的一世英名就要毁在这阿素的柴米油盐之中了。
在大伙左一句右一句的帮忙下,总算做好第一餐饭,载工人的卡车也开到了。
正霄匆匆扒两口饭,包了便当,便跑了出去,遇见正在说话的老杜夫妻。
“还好吧!我看新娘子都要哭了。”老杜说。
“阿素做事好秀气,完全不像乡下来的。”美珠说:“反而像城里的小姐哩!”
美珠是老杜在嘉义驻军时认识结婚的,比阿素大几岁,人看起来很敦厚可亲,据说还念到初中二年级,是这儿太太里学历最高的,对她说实话,应无大碍。
“老实说,阿素小时候生过一场病,头脑有些不灵光,很多事都不会做,还请杜太太多多教她。”正霄说。
“看不出来呀!她长得真是漂亮,一点都不像头脑有病的样子。”美珠很惊讶。
“漂亮不会做有啥用?!”老杜嘲笑正霄说:“小徐呀!你是被媒人骗了,还是贪图人家美色呢?”
正霄陪着笑,以不回答为上策。内心又把徐升怪一遍,说什么傻老婆不啰唆,日子却先
过不下去,还被人家误为好色之徒呢!
卡车出发时,家眷都在路口挥手再见,孩子叫着,鸡狗乱跳,热闹中独不见阿素。正霄可以想象她正坐在桌前,微蹙着眉,表情忧虑,很细嚼慢咽地在吃她的早餐。
他知道她很努力在学习,但十几年都磨不会的家事,也不可能一夕就通,他不怪她,只担心他这一去一整日,她会发生什么事呢?
东升的太阳攀越过山顶,天逐渐晴蓝。晨雾已散,朝露已干,车子往深山老林晃去,走了许久,正霄还是满脑子想着面带愁容、有点茫然的阿素。
※ ※ ※
君琇端着浅蓝的粗陶碗,看着阳光在饭菜上游移。徐平走了以后,再没有那双令人紧张不安眼睛盯着她,她感觉轻松多了。
从醒来到现在,她像打了一场迷迷糊糊的战。乡下她不是没住过,也知道烧灶、摘菜和煮饭,但毕竟是当福嫂的助手,而且是四年前的事,哪能和真正乡里长大的人比呢?
她看着桌上的二菜一汤,腌肉是徐平带上山的,辣酱菜是美珠送的,她煮的……,不!她和徐平共同煮的就只有一盘青菜、一碗金针汤和一锅掺杂地瓜的饭,但已经是乱得人仰马翻了。她耳旁还可以听到那些太太说:
“呀!水太少了,饭会焦的!”
“青菜水太多,会烂掉!”
“金针花的花蕊要摘掉,不然汤会变成黑色!”
她有几次真想喊:我不是林阿素,我不是上山来煮饭的!
如果徐平敢骂她一声,她一定会崩溃。但他一句话都没说,只是很有耐心地帮她,反让她不好意思当众拆他的台,还很努力地配合。
昨晚她很晚才睡,隐隐约约听见山风吹嚎、孩子哭声、狗吠声、夜鸟惊啼,甚至隔壁夫妻的细语声。但她最怕的仍是躺在床上的徐平。
后来实在是受不了寒意,才偷偷摸摸去拿那床棉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就怕吵醒他。盖了被,感觉温暖,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经过多方的拼凑,她大概猜出,徐平花了钱请人到恒春乡下买了一个老婆,虽然她看不出他有“沦落”到这种地步的理由,但他非常期待这个林阿素的到来,根本不管对方是圆是扁。甚至在她表明自己不是林阿素时,他都不以为然,一副她有毛病的样子。
她曾听说过有关老兵买太太的事,徐平一定花了不少钱,他是怕自己血本无归吗?
真正的林阿素又在哪里呢?
这种事可不能拿来开玩笑,她千方百计才逃离一个买卖婚姻,竟又陷入一个不属于她的婚姻交易,上天太捉弄人了,她必须赶快离开,否则不知会闹出什么阴错阳差的结果来!
收好碗筷,拿碧纱罩盖住剩菜,美珠就走了进来,手上还抱着一个三岁的小女孩。
“阿素,吃饱了没有?”美珠很亲切地说:“吃过了,我就带你去买菜。”
“买菜?”君琇愣愣地重复。
“是呀?我们也有种一些,有时也拿去卖。”美珠突然把声调放慢,像对小孩子说话,“就在关卡前面,昨天你上山一定有看到。附近几个乡或村的人一大早就会在那里摊子,等碧山的客运车来就散了,所以我们一定要快一点。”
“碧山的客运车可以通到这里?”君琇赶紧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