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进去了,现在就到我家。”
“至少让我看看信箱吧!”他笑笑说。
他走到院子,信箱内有晚报,还有一封信,歪歪斜斜的字,是来自碧山的徐升。
徐升很少写信,除非有什么重大事件。他急忙拆开信读着:
正霄吾弟大鉴:
提笔写信,是要向你报告有关阿素(假阿素)的消息。
两星期前碧山大拜拜,她突然出现在我的店门口,不是鬼也不是精,而是真正的一个人,打扮的像都市小姐,非常漂亮。
她果真是那群陌生人要找的女孩子。我费了一番功夫,找到了空屋的主人陈忠义,他母亲是阿素的奶妈。
我陪了几瓶绍兴老酒终于打听出阿素的身世,她是台北的富家千金,本名叫杨君琇。当年因为逃婚才跑上山,误打误撞到我们的计画里。
说穿了,也没什么奇怪,对不对?
还有,阿素(杨小姐)已经结婚了,并且生了个儿子。丈夫看起来年轻有为,开着一辆轿车,想必生活幸福美满。
杨小姐说,三千块她不要,嫁人的事不用你操心。
读信之后,你有没有松一口气?从此你不用再内疚,可以安心地去结婚了吧?到时务必寄喜帖给我。对了,附上杨小姐的住址,以便你要亲自确认。
敬颂 台安
兄 徐升谨上
正霄一读再读,愈看愈心寒,直到寻获阿素的喜悦完全被沮丧所取代。他脸色苍白,连书本和报纸掉了一地都没有察觉。
原来她叫杨君琇。君琇,君琇,他反复叫着她的名字,这才配合她一身特殊灵秀的气质呀!
但她怎么结婚生子了?她根本是属于他的!
他如何能松一口气?如何能安心?多年来,他一直当她是自己的妻子,现在发现她嫁了别人,心怎么能安?
如果仅是内疚,他为何要苦苦的,不死心地找她呢?
他失望、伤心、忌妒、愤怒。他的心一下像在冰窖,一下像烈火燃烧,想到她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几乎要发狂!
文丽见正霄一直不来,派文绮来叫人。文绮一踏进门,没注意他脸上的异色,便说:
“你在忙什么?人都到齐了,就等你一个呢!”
他呆看她一会,忽然说:
“告诉何大哥,我有急事,不过去了!”
他折起信,推开她就冲了出去。
文绮没见他那么鲁莽过,东西散了一地,大门忘了锁,还撞她一把。这不像是正霄的为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而且是非常严重的,否则他不会冲动失常至此!
她得快点去和姊夫说!
※ ※ ※
君琇竟住得那么近,都在留公圳边上,离他不过咫尺!他手上捏着徐升的信,仍嫌不够快。沿着圳水和一路的绿树垂枝,他又乘公车又搭三轮车,过石子路渡水泥桥,在窄巷中穿梭。车夫“吱”一声煞住车,对他说:
“到了!就是这一栋。”
他站定一看,崭新的五层楼公寓,黑色雕花栏杆。信上说是三楼。
二楼阳台摆了一排盆景,盆和花都是小巧精致,正是君琇的风格。他几乎确定她就住在这里。
“君琇!君琇!”他在心中狂叫着。
他真想按铃,真想直接闯进去。但她有丈夫,这一出现,不就毁了她的一切吗?
可是今日见不到她,他也不愿离开!
他怪异的举止及过久的留伫,引起一些路人的怀疑。他慢慢走到附近的小公园,坐在椰子树下的木椅。
天渐昏暗,明月升起,团圆夜,他却在此一人凄清。不是自找的吗?
但他非见君琇不可!
公寓的门又开了,第五次,出来了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他缓缓站直身体,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那个女人。
君琇!
即使隔一段距离,光线不明,他仍可感觉她特有的气质。是君琇!她朝公园走来,愈行愈近,微弱的路灯下,他可以看见她依然白皙美丽的脸孔,以前扎起的卷发,如今妩媚放下,浅黄及膝的束腰洋装,更显出她的高贵清纯。
她甚至比他记忆中更令人动心,更无法移开目光。
他们差不多走过去了,正霄才注意到那个男人。来不及看到脸,只有背影,颀长有自信,和君琇恰是天造地设。小男孩在两人中间,一路荡呀荡的,好个快乐甜蜜的家庭呀!
他不由自主地跟在后面,如附磁石。
他们绕过公园右转,有两个理光头的中学生迎上来,把小男孩接过去。他们笑着说着,走进一扇雕花的黑色大门,高高的围墙插着尖玻璃,隔离了内外。
徐升说她是富家千金,现在更是富家少奶奶。
那孩子比想象中的大,似乎她一离开碧山,就投进别人的怀抱。他咬紧牙,内心泛满了酸味和苦涩。
他失魂落魄地走回家。公车站牌过了一个又一个,路上行人少,如在荒野,只有月相随。
他边走边对自己说,这不是当初想好的吗?只要君琇幸福,他就无后顾之忧了。
如今她比预期的好,他为什么更痛苦呢?
他早就承认他爱她,但那又如何?男子汉大丈夫,什么关都能过,还跨不过情关吗?别没出息了!
“陆老师,来碗牛肉面吗?”转角卖面的老金喊他。
老金是退伍军人,牛肉面是绝活,正霄常来光顾。但他今天不想吃面,只说:
“来瓶酒吧!”
一醉解千愁,但愿长醉不醒呀!
他平日酒量不错。然而今天饿着肚子,心情沉重,又在冷风里走了一段路,没喝多少便醉了。
他没有吵闹,只是趴在桌上,喃喃叫着君琇,有时混着阿素。
老金看情形不对,就跑去敲何禹的门。何禹和几个朋友匆匆赶来,把正霄带了回去。
“我先带他回家清一清。”何禹说。
“到底发生什么事?他怎么醉成这样?”文丽惊诧地问。
“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副德行。”何禹说。
“我来帮忙。”文绮挤过来说。
“我一个人就够了。”何禹说:“你们都回去继续吃月饼吧!”
何禹扶着正霄进入客厅,叫他站就站,叫他坐就坐,一点酒疯都没有。弄得何禹搞不清楚他的意识是明白,还是昏乱。
喊他不理,何禹走入厨房,泡一杯浓茶,准备湿毛巾。出来时,正霄仍同样斜躺的姿势,痛苦锁在脸上像扯不下的面具,嘴里吐的词句模糊而难懂。
灌他茶他乖乖喝,毛巾亦不拒绝,有一刻何禹感觉他是清醒的,只是不愿意睁开眼睛。
“正霄,你到底怎么了?一晚上跑得不见人影,又把自己搞得这个样子,总有个原因吧?!”何禹忍不住说:“文绮说你黄昏时看一封信,就急匆匆的跑出去,像出了什么天大的事。这几个钟头你到底上哪儿去,又为何醉倒在老金那里呢?”
一连串的问题都得不到正霄的响应。蓦地,正霄往前一倾,火速地冲到厕所,何禹听见
了呕吐的声音。
何禹本想跟上去,忽然发现地上有一张信纸。他拿起来,读了上面的内容,眉头逐渐皱起。
原来正霄知道阿素的下落了。这不是一件好消息吗?阿素平安活着,而且还结婚生子,正霄算是了了一桩多年的心愿,可以过自己的日子,他应该高兴的,为什么会表现如此异常呢?
要庆祝也不是这种方式,倒像是死了亲人似的!
正霄再出来时,酒醒了,脸色依旧不佳,他看见何禹,忍着不舒服说:
“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请客赏月吗?”
“还说呢!”何禹没好气说:“好端端的请你不来,跑到老金那儿烂醉如泥,太不给你大嫂面子了!”
“烂醉如泥?”正霄彷佛想起一切,脸一下扭曲,“天呀!我竟然醉了!”
“是呀!”何禹哼了一声说:“文绮说你有急事不能来,是不是阿素的事?”
“大哥怎么知道?”正霄一愣,缓缓地说。
“我看了徐升写给你的信。”何禹把信纸往桌上一放,“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我们找了快四年,踏跛铁鞋无觅处,现在阿素自己冒出来,又有一个好归宿,不是最圆满的结局吗?”
“她不叫阿素,她叫君琇。”正霄答非所问说。
“管她叫什么,我们都该欢庆,你怎么愁眉苦脸,如丧考妣的样子?!”何禹说:“走!上我那儿吃月饼,我们还留你一份呢!”
“我头痛想睡,就不过去了。”正霄用很无力的口气说:“跟大嫂说抱歉了。”
何禹还想说,正霄已转身上楼。他实在莫名其妙!
晚宴散后,何禹愈想愈不对劲,装了一盒饭菜又到正霄这里来,文绮吵着要跟,他也不反对。
他让文绮在楼下等,自己上二楼。正霄躺在床上沉睡着,黑暗的卧室只有月亮洒在地上的微光。
他凑近想确定正霄一切都好。忽然正霄不安地动一下,喊一声:“君琇!”
他适应这名字可真快,连梦里都分清了,何禹想。
桌灯旁一只插着白花的竹筒吸引了何禹的注意力,他拿在手上,就着月光看一下,上面刻这六个字:
“荒雾溪长相思”何禹如遭棒喝,当场恍然大悟,正霄天天对着荒雾溪犯想思,莫非他是真真正正爱上阿素,不,杨君琇了?
难怪他一直不相亲、不交女朋友、不结婚,整日就挂念着君琇。
回想这些年正霄找寻她的热切、急躁、坚持及不舍。原来是有比责任感及歉疚更重要的因素在里面。
所以他会喝得那么醉,情绪那么低落。
正霄一向理性有主见,从不表露脆弱和感情的一面,因此何禹都被瞒住了。
“正霄,你这个傻子!”何禹不禁叹口气说。
文绮在楼下等了不耐,跑上楼来观望。
“姊夫,陆大哥还好吗?”她关心地问。
又是一个傻子。何禹轻声说:
“他没事,明天就会好。我们让他睡吧!”
第九章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正霄并没有更好。
多年来已不做情报人员,如今重操旧事,跟踪、侦测、探查,对象却是君琇。
他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把全副心力花在她身上。一个多星期来,他已摸清她的作息时间。
早上八点走路到附近公司上班,通常和先生一起。中午十二点回家吃饭,独自一人。黄昏五点下班,大都一人。下班后,她会带孩子在附近的公园玩上半小时。
偶尔会到雕花黑漆大门的那户人家,户主是邱纪仁医生,或许是君琇的婆家吧?
他不想再深究她的幸福,只想看看她。
她比以前更成熟亮丽,像一朵盛开的花朵。那举手投足、那姿态、那笑靥,都如此优雅世故,他怎么会把她和一般乡下女孩混为一谈呢?
他救了落难的公主,却无法与公主相守。
祝福她吧!他告诉自己。
酒醉出丑的第二日,何禹特地到学校和他谈君琇。
“看你昨天那样子,心里一定很难过。”何禹说:“我没想到你对君琇认真到这种程度。”
“没事的,大哥。只是事情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时无法接受而已。”正霄淡淡地说:“昨晚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我不是担心那个,我是担心你的驴脾气!一旦倔起来,比谁都死心眼。还记得当年你离家从军时,任凭你几个哥哥的哀求恫吓,都义无反顾,一走十八年,一点悔意都没有。”何禹说:“对君琇,你可别也回不了头呀!”
“怎么会呢?我连家都舍得下,何况一个女人呢?”正霄故作潇洒说:“你认识我那么多年,我哪是一个啰啰唆唆的人?你放心吧!”
“这样就好,大丈夫何患无妻,对不对?”何禹笑着说:“我们祝福君琇吧!”
“祝福君琇。”他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表面祝福,内心却满含苦汁。她怎能轻易忘却那恩爱的三个月,速速就嫁人了呢?在她心里,自己一点分量都没有吗?
记得邱专员说过,君琇如何骂他薄情寡义,她却先舍下这段情缘。
他一次又一次回来看她,跟踪她。明知愚蠢不该,却情不自禁。
像今天的君琇,穿著白上衣、浅紫圆裙、淡紫外套,美得教人忍不住想拥住她。
他好想走向前,和她说一句话,一句就好。但能爬高山、跳绝崖、斗洪水、入敌后的他,却没有勇气和他所爱的女人面对面,他在怕什么呢?
君琇踏过满地黄的相思树落花,走进公寓大门,正霄又开始他惆怅的一夜。
他抬起头看向三楼阳台,这回不是空的,君琇的奶妈福嫂站在那里,用怀疑的眼光瞪着他。
他心一惊,仍凭着职业本能,很自然地也踩过相思树花,走出巷子,就像一名不经心的路人。
他不应该再来,这是最后一次了。
※ ※ ※
君琇一进家门,便脱下淡紫外套,正在骑小车的小航看见妈妈,边喊边跑过来,缠住她的脚,车砰地一声歪倒。
福嫂闻声由阳台转回头,急急叫道:
“快来看,那个跟踪你的人就在楼下,他又来了!”
君琇抱起小航,一面亲他,一面走向阳台。一条长巷,除了几片相思花舞落,什么都没有。
“你来太慢了,他刚转弯走了。”福嫂跺脚说。
“你太敏感了,那个人只不过和我走同一条路而已,看你紧张成这样。”君琇安抚她说。
“天天都同一条路?还同一个时间?这未免太巧了吧?”福嫂不以为然,“很明显他就在跟你,你快他也快,你慢他也慢,一定居心不良。明天你叫君诚陪你回来,顺便去问问那个人是什么意思!”
“福嫂,我们若真去问,他还以为我们神经病呢。”君琇好笑地说。
“因为事情太奇怪了,我才要问。”福嫂说:“那个人今天还抬头看我一眼呢!”
“哦?”君琇也有了好奇心,“你倒说说看,那个人长什么样子?是不是一脸横肉,鬼鬼祟祟的模样?”
“这倒没有。他长得满英俊体面的,像个正派人士。”福嫂说:“可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不能不防呀!”
“防什么呢?那个人就住在这附近,也是差不多时候下班,再简单不过。”君琇说。“住这附近?怎么以前没看过,这礼拜天天见?”福嫂仍觉可疑。
“那更容易解释了,他才搬来嘛!”君琇说。
“看看!你就是这个性,和你妈一样,不懂得人心险恶,才会遇到没有良心的男人。”福嫂不高兴地说。
一提到这件事,君琇不辩不驳,永远三缄其口。她抱着小航走到房间,眼泪已快夺眶而出。
自从由徐升那里听到正霄的消息以后,她平静的生活又泛起涟漪。
原本已死的心浮动起来,他的身影老在她的脑海盘旋不去。他人在何处?仍是在国防部吗?是否已娶妻生子?
想到最后一点,她的心就拧绞起来,那三个月真对他一点意义都没有吗?他甚至没想到她会怀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