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宁宗年间
天才刚破晓,住在临安城西的王媒婆却已经起床梳妆打扮,嘴里还不住哼着小曲儿,心情显得愉快极了。
王媒婆,临安首屈一指的媒婆,提起作媒娶亲,临安城上下所有人都会想到她,听说她做过的媒,上从贵族、官家,下至商贾、平民,没有千对也有百对,连当今宰相千金的婚事都少不了她呢!
虽然王媒婆做了这么多媒,成就了无数好姻缘,但有件事却一直让她引以为憾,那就是没能替鼎鼎大名的江南四公子作媒。
何谓江南四公子?没听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古有孟尝今有江南”,这江南可不是鱼米江南,而是指江南四公子。
众所皆知江南有四大家:执全江南,乃至江北点心牛耳的玉家“玉品斋”,后钦赐为“御品斋”;总湘绣大成的练家“湘坊”;统天下书籍典藏、纸品之最的文家“紫宣堂”,以及理古今音律之谱的乐家“扬音阁”。所谓四公子,正是“玉品斋”的玉穆,“湘坊”的练锦、“紫宣堂”的文昊和“扬音阁”的乐扬。
这四公子论相貌自是不必谈了,个个风流倜傥,卓荦不群;论学问,四人皆是两榜进士出身,博古通今,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诗词歌赋无所不精;论家世,江南四大家还不够瞧吗?有人这么说,“娶妻当娶五姓女,选婿当选四公子”。几乎所有江南的名门淑女、公侯千金,无不以嫁四公子为生平大愿,而放眼大江南北的王侯商贾,莫不视四公子为乘龙快婿,所以每天到四大家提亲的媒婆络绎不绝,甚至踩坏了好几个门槛,但迄今仍无人能谈成亲事,这当中自然包括王媒婆在内,为此,王媒婆在经过月老庙时总不免嘀嘀咕咕,抱怨上好半天。
但或许是月下老人听到了王媒婆的嘀咕,也或许是王媒婆的名号实在太响亮,那四大家竟然不约而同找上门来了,而算算时间,今天应该就可以将四大家的亲事说定,这怎么能不让她高兴呢?
想着,王媒婆又哼起小曲儿,一面穿上紫背子。提到紫背子,王媒婆可神气了,这全京城,可只有她王媒婆一人够得上格穿紫背子,至于其他二流、三流乃至不入流的媒婆,可只能拿把青凉伞遮遮风避避雨,想穿紫背子……哼!等下下下辈子吧!
眼看时辰将届,王媒婆趾高气扬地坐上软轿往“玉品斋”方向而去,临走前不忘绕进素有媒人巷之称的西小街,让那些闲得猛嗑牙的媒婆瞧瞧,她王媒婆可正要给江南四公子作媒哪!
轿子摇摇晃晃走着,还没到“玉品斋”,王媒婆大老远便看见了那斗大的钦赐“御品斋”三字,因为这是皇帝老爷吃了玉品斋的糕点,连声赞好,特赐名“御品斋”,并令玉品斋按时进贡、差人进御膳房做事,让玉品斋本就响亮的名号更加如日中天。
王媒婆大摇大摆进了玉府,见着了正在大厅里走来走去的王老爷子。
“老爷子万福,王媒婆给您请安来了!”
乍见王媒婆,王老爷子脸上的不耐烦顿时化成着急,“如何?那苏老头儿的意思如何?”
王媒婆笑得嘴都合不拢,“当然是一个字,好!好!好!老爷子肯娶他闺女当媳妇儿,这是他前世修来的福,他还有什么不好的?”
“那苏家闺女的意思呢?”
“正如同老爷子那天所见,苏家恬儿姑娘孝顺、乖巧,除了有一手好厨艺外,更是生得沉鱼落雁,我见犹怜,她爹亲口允诺的事,她怎么会有意见?”
王老爷子大喜过望,心想不但讨了房手艺精湛的媳妇,还能得到苏家饼铺糕点的祖传秘方,连忙命人捧来一支翡翠玉钗、一份细帖子,还有一锭金元宝,“这玉钗是送给苏家闺女的定礼,这份细帖子烦你替我拿给亲家翁,至于这元宝就是你的谢礼。当然,等亲事办妥后,另有重赏!”
王媒婆千恩万谢,领了元宝拿了细帖子和定礼出门,直往苏家饼铺回礼后,再转往练家“湘坊”。
“练老爷子万福,王媒婆给您请安了!”
练老爷子看也不看王媒婆一眼,径自端起参茶边喝边说:“杨家那边怎么说?”
“杨老爷高兴极了,您瞧,这是杨家回的细帖子。”王媒婆急忙递上城北杨家的细帖子。
练老爷子接过帖子,却直接往旁边一扔,似乎不屑一瞧,“若不是英儿不长进,堂堂练家怎么会去娶穷酸户的女儿做媳妇?”
王媒婆知道这练老爷子素来脾气不太好,为了儿子、女儿的事也大伤脑筋,因此只有陪着笑脸说道:“那杨家绣坊纱织姑娘的相貌和品行是老爷亲眼看到的,而且她绣工独步江南,听说连皇后娘娘都爱不释手,如果老爷子能娶到这一房媳妇儿,相信对老爷子和少爷的事业,一定会有所帮助的。”
练老爷子冷冷一哼,脸上仍旧没有一丝欢喜之意,“这是细帖子和白玉簪,你拿去给杨家作回礼,至于这袋银子是给你的。”
王媒婆勉强挤出一脸笑意,领了东西后,便一溜烟往外走,仿佛那金碧辉煌的练家是会吃人的鬼屋似的。
办好了练家的亲事,王媒婆一声吆喝来到“紫宣堂”文家。
“老爷子、夫人万福,王媒婆给您请安了!”
文老爷子略略一颔首,“托你办的事如何了?那天见过唐家闺女后,我家夫人非常喜欢,希望能早点将亲事定下,只是不知唐家意向如何?”
“没问题,唐家经营书铺,以文结亲,怎么会反对呢?只是……”
“只是什么?”文夫人急忙问道。
“只是唐家诗意小姐希望少爷先对上这对联再谈亲事。”
文夫人闻言松了一口气,“这有什么难的?来人,把对联拿去给少爷看。”
不一会儿,仆人拿着那副对联回来。
王媒婆接过对联,满意得直点头,“少爷果然才高八斗,居然一下子就对出来了。我这就去回礼,请老爷子和夫人等着。”
王媒婆急急忙忙来到唐家呈上对联,并交换细帖子,算是完成文、唐两家的亲事。
最后王媒婆风尘仆仆来到“扬音阁”。
“老爷子万福,王媒婆给您请安了。”
乐老爷子从一排古筝里抬起头,“等你好久了,柳家怎么说呢?”
王媒婆堆出一脸笑,“柳老爷说不敢高攀。”
乐老爷不禁皱起眉头,“怎么?柳家回绝了?”
“也不是回绝,只是老爷觉得乐、柳两家差若云泥,柳家经营的是客栈这种庸俗生意,实在不敢……”
“什么门第高攀的?柳老爷怎么会有这么迂腐的想法?难道我是那种眼高于顶、只重门第、不问儿女幸福的人吗?回去告诉柳家,就说我很喜欢那柳家千金,希望她能来当我的媳妇儿,继承乐家的事业。”
那柳家千金的琴艺可是江南皆知,上过柳家客栈的人谁能不知那位隔帘抚琴、乐音动人的操琴者正是瑶琴姑娘本人?
王媒婆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又是鞠躬又是哈腰,取了定礼到柳家算是定下这门亲事。
黄昏时分,王媒婆疲累地回到家,但眉宇间的得意却是怎么样也抹不去,她小心翼翼将四大家的亲事写在纸条上,免得自己老眼昏花,脑筋一时糊涂弄错。
这时,一群昔日姐妹淘提着香鸡酒菜上门,开门见山便是道喜:“姐姐,恭喜了,听说你做了四大家的媒?”
王媒婆好不得意,扬了扬手中的纸条和满桌子的元宝银子,“可不是,你瞧瞧,王家配苏家、练家配杨家、文家配唐家、乐家配柳家,这四门亲事,简直是天作之合,天作之合。”
“正是天作之合,但没了姐姐,这天也不能合了。姐姐,我们几个姐妹敬你一杯,恭贺姐姐终于了却平生大愿。”
王媒婆不疑有他,接过酒杯便一饮而尽,接下来,众人又说了许多恭贺之词,捧得王媒婆飘飘欲仙,直忘了今夕是何夕,很快的便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一个月后,江南四大家同时娶亲。天还没亮,王媒婆便起床忙碌。
她先到四家走动走动,又到女方家活络活络,还不时叮嘱轿夫仔细小心注意仪节,最后她拿出那张一个月前就写好的纸条,看也不看就递给众位轿夫,“一会儿你们就照纸条上写的去迎亲,千万别弄错。”
王媒婆心中好不得意,却未曾发觉纸条上的嫁娶婚配离了谱……
第一章
一场午后大雷雨让闷了好几天的天气忽然变得凉快,就连人的精神也不由得跟着舒爽。
雨水沿着屋瓦而下,形成了一串串的水珠帘,当水落至地面时,又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闲来无事的罗泌正喝着茶望向窗外由雨水交织而成的天然景色。
再一次,一道蓝色的身影晃过她的眼前。
唉!难得一个清闲的午后,好不容易有如此的好心情,竟被旁人的心浮气躁给破坏殆尽。
罗泌认命地放下杯子,将视线转向那个在一旁走过来、晃过去的蓝色身影。
“别再走了,地都快被你走出个洞了。”一整个下午就看见他走来走去,一刻也没静下来过。
“我哪像你这么悠哉的喝茶、看风景,我可是有很多事要烦恼。”身为主事者,他必须一肩担起家族兴旺的重责大任。
“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听到他的回答,罗泌送给他十个字。
“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对于妻子的调侃,玉玄茗可听不进耳里。
“我是不懂,就请老爷告诉我,你在烦些什么?”罗泌不想和他争论。
“我是为我们家的未来担忧啊!”
“有什么好担忧的?”家里生意做得好好的,根本不需要担心,真是庸人自扰。
“我们的店号原名为‘玉品斋’,就因我叔公三代进宫在御膳房当差,我们呈进宫的糕点让圣上大为喜爱,圣上龙心大悦,就赐封号为‘御品斋’。我们玉家的点心自此享有盛名,也被世人封为江南四大名家之一。”这圣上的赐名是玉玄茗一生的荣耀。
“人家说时势造英雄,原本我们的糕点只是在江南一带很有名。谁知金人攻陷汴京,掳走了徽宗及钦宗两位皇帝,高宗因此而迁都来江南,定都临安。就因为迁都的关系,朝廷在江南大举征才,叔公才会进宫至御膳房当差。”有亲戚进宫原本该是感到与有荣焉,可是,罗泌并不因为玉家有这等的亲戚而感到光荣,这反而是玉家苦难的开始。
“你说的没错,就因叔公进宫,而且,一家三代全致力于为圣上效劳,当今圣上才会感念玉家的功劳而赐名。”
“要不是圣上所吃的糕点全由我们提供,这名号哪能落至我们家。”罗泌说出赐名的由来。
“就如你所说的,他们在宫中所做的糕点为了要求新求变,每年都要御品斋提供新的糕点,眼看今年要提供新糕点的期限将要来临,我们尚未想出新的糕点来。你说,我怎能不烦呢?”
之前是为了求得名号而努力,如今却是为了要实至名归而背负更多的责任,以求不辱没圣上的美意。这些年来,御品斋并不因为有了赐名而自得其满,反而投入更多的心血在研制新糕品上。
“他们就像吸血虫一般,每次只会出声命令,然后,我们就得掏心掏肺地努力。”所以,她才觉得有这等亲戚是苦难的源头。
妻子的直言直语他早习以为常,他知道她并没有恶意,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要是让人传了出去就不好了。
“你不要每次说话都这么直,当心隔墙有耳。”
要是都像他这样敢怒不敢言,她早就憋死了。
“你不要不承认,也不要跟我吵,快帮我想想有什么解决的方法。”罗泌处理事情的能力是他所不及的,因此他一有困难就希望妻子能帮忙想办法解决。
就知道他会在她面前提起这件事一定有问题,原来是要她想办法。
为了玉家的将来及御品斋的名号,她除了帮忙想办法之外也别无选择,谁教她要嫁入玉家。
罗泌开始回想这些日子来曾吃了哪些东西让她觉得不错,想来想去,就只有苏家的饼让她最回味无穷。
“我最近在外面吃了一种饼,实在是好吃极了。”一想到那个滋味,她真想再吃一口。
玉玄茗白了妻子一眼。“我们家卖的是糕品及点心,你不捧场就算了,竟然还买别家的东西。”要是让人知道,他的面子不就丢尽?
“你听我把话说完!”罗泌不客气地要他住嘴。“我们要在外面多比较,才会有进步,老是自己研发却不知道外面的发展,容易变成井底之蛙。”
“好!你说的有理,那你有什么好意见。”
“我问过了,这苏家的饼是用祖传秘方制成的,我敢说这饼并不输给我们玉家。我们只要拿到苏家的祖传秘方,今年要送进宫的新糕点绝对没问题。”多亏了她平日常到外头走动,才有这么多的小道消息。
同业相忌,想拿到别人家的祖传秘方可没那么简单。“你说得容易,人家怎么会平白无故将祖传秘方交给你。”
“苏家姑娘名唤苏恬儿,至今仍未婚配,而咱们家的穆儿也恰好未娶,这不是一个难得的好缘分吗?”能想出这种一举两得的办法,罗泌实在很佩服自己的头脑,说不定他们成亲后,她还能有孙子可抱呢!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不过,事情有这么容易吗?苏家会愿意将女儿嫁至咱们家吗?”可不要她想出了好办法,却是难以实行。
“我听说有个姓王的媒婆,这说媒的本事无人能及,只要她出马说亲,没有不成功的。不管是麻花脸、跛脚、驼背还是天仙美人,她都有办法替他们牵红线。”这王媒婆的丰功伟业,当然也是罗泌在外头听来的。
“这么厉害!那把这件事交给她不就妥当了?”玉玄茗的眼中燃起希望之光。
“你别高兴得这么早!”罗泌又出口浇他冷水。“我们肯,就怕我们家的穆儿不肯。”这婚事当然要儿子同意才算数。
“那你就探探他的口风。”
“又是我!”每次有事都是她要出脑出力,他却是闲闲在一旁等成果,这实在太不公平。
他们玉家的男人心中就只有糕品、点心,其他的事都不关心,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关心。
唉!再抱怨也没有用,这一辈子嫁给了这种人,她早就认了。
☆ ☆ ☆
难得儿子回家用晚膳,罗泌觉得这真是不可多得的时机。
她这个儿子没有什么缺点,不像有些出身名门的公子哥儿只会花天酒地、败坏家产,他惟一的缺点就是太认真工作了。
当他投入制糕时,他根本是六亲不认,只要是耽误到他的工作,他就会摆出不太好看的脸色,让人自动生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