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爹!现在回北京的路上还不太平静,咱们可得小心。”
“我备了五辆骡车,都是有经验的车夫,咱们避着大路,多走乡道——”
即使事先已有妥当安排,霍毅还是不由得担心,他一路来到河间府,路上遇见了不少散兵,也听了不少传闻。
当联军打进了北京城,义和团便四下逃窜。满清的士兵有的暗拥义和团、有的又要听命行事、有的又疲于应付联军,以致有许多散兵脱队,联合了逃窜的义和团,成了四处行抢的劫匪。
现在又逢黄河引发的大汛,四下全是难民,简直是雪上加霜。然而霍家老爷担心大儿子病重、家园不知是否依旧,不由得想不顾一切启程回北京城。
北京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一定是离家更远了。悦悦心里沉甸甸地想着。她这辈子从来没有离开过父母,没想到一被带走,就是这样狠心地被卖断,十七年的亲情,用几十个银洋就了结。悦悦边收拾、边淌泪,一想到要走这么远的路到更陌生的地方,她心里就慌。三个月后怎么回家?就算回到了家,他们还会在那里吗?如果找不到家人,她不就又要孤零零一个人落了单……
惊觉自己热烫烫的泪滴到了手,圆圆鼓起的泪水又顺势滑下。
突然眼前递来一条折叠好的白手帕,悦悦转身,霍毅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旁。
“擦一擦吧!”霍毅柔声说道,连眼神里都透着温暖。
看着白净的帕子,悦悦想到自己可是满脸鼻涕眼泪,不禁踌躇起来。
“不用!我自己来——我可以!”悦悦用手揉了揉眼、吸了吸鼻子。
“你又要我自己动手来吗?”霍毅拉近了想要躲开的悦悦。
悦悦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忍不住回头看他,于是就躲不掉他的白帕子迎面而来,待他轻轻擦拭掉两颊上的泪水后,霍毅又将白帕子往她的鼻间放着,说道:“擤一擤你的鼻涕。”
悦悦顺从地照做,擤得好大声,连回音都听得见,随后趁他还没收回怀里时,悦悦一把抢回了他的帕子。
“不要再收起来了,我洗一洗还你。”悦悦将帕子揉在手心里。
霍毅笑了笑,笑她的认真。
“悦悦,我没有料到要回北京城,虽然是个约定,但我……我还是要谢谢你。”霍毅此刻已换了张冷漠的脸孔来掩藏对她的情愫。
原来他只是来道谢而已。悦悦心里好失望,而奇怪的是,悦悦想不透自己又在期望什么。期望他会说喜欢她或爱她?或要她永远留下来?悦悦知道,这都只是遐想,奢侈的遐想。
“你要谢我什么?你说的,是个约定,是我欠你的。”悦悦无力地说道。
“你没有欠我什么!我说过,咱们谁也没有欠谁,你如果要走,我不会强留你,你有绝对的自由。北京城离松元岗有十几天的路程,我们当初都没有料到要去这么远的地方。”
“是啊——可我走了,那么你要如何向你的家人交代?”
“我自有办法,就说国内时局动乱,你想回英国,我自己回北京看我大哥。”霍毅不愿悦悦做任何勉强自己的事。
“你都替我想好了,我可以做个不孝媳妇,说走就走、不顾一切,反正你的目的也达到了,是不是?”悦悦问。
“反正只是假装,做个坏媳妇,对你又有什么损失?你不是一直想回家的吗?”明明言不由衷,但霍毅还是要说。
“只是假装?”不知怎地,听到这句话,悦悦心里一阵绞痛。“可是我知道,人不可以言而无信,我想回家、我想我的家人、害怕到这么远的地方,可是——我还是会完成我们当初的承诺,我如果走,你的计划很容易就会被人揭穿了。”她心里难掩酸楚。如果他有一丝爱她的情,就不会这么轻易地叫她说走就走,没有一点牵挂,因为她一离开,恐怕连再见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猛然回头,从衣箱的夹层里找出了那张卖身契,将它塞进霍毅的手里。
“哪!你拿去,这卖身契是你的,我要自己赚回来,我不要你的同情、也不要你的怜悯,我会认真和你假扮夫妻,绝不会让你出丑,你也不要害怕三个月后我会赖着你不走,咱们的交易就是交易,你放心,我——”
霍毅突然一把拉近悦悦,用唇堵住了她滔滔不绝的嘴。
他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抚着她的后脑勺,好固定她摆动的小脸。她是如此的娇小,她的个头、她的曲线,在在都和他配合得恰到好处。霍毅从来没有如此的感觉,心里有一股冲动,直想要保护她、占有她。
她的唇是甜的,一种纯真的甜味;她的发梢是香的,一种雏菊的清香。只可以浅尝即止,否则会像鸦片一样令人上瘾。
悦悦的身体起了莫名的骚动,好像有几千根羽毛搔着她的五脏六腑,使她全身的血液都往脑门上冲,脚也不听指挥地瘫软了,整个人都淹没在霍毅壮实的手臂里。
“我现在知道了让你住嘴的方法。”吻到她的耳边,霍毅暗哑地说道。
悦悦惊喘,脸色绯红,鼓起全身的力量,全部集中在手上,开始想要挣扎。
“你……你放开我。”她恼羞成怒,气自己刚开始竟然没有抗拒,一被他吻住,整个人就失去了控制,一点胜算、一点自尊都没有了。
忽然间门开了,纠缠的两人突地分开。
“啊——对不起!对不起!二少爷、二少奶奶,我、我不知道二少爷人在房里——”一个丫头唐突地推门进来,撞见这一副情景,自己也羞愧得不住道歉。
“什么事?”霍毅深吸一口气,极力平稳地问道。
“太老夫人请二少奶奶到她的房里。”丫头回道。
“我这就去——”不想让霍毅看到自己通红的脸,悦悦急急地逃离,独留他站在房里,怔怔看着手中的一纸契约。
第5章(1)
悦悦进到霍老夫人的房里,霍老夫人即遣开了下人。姥姥坐在软榻上,拍拍右边的软垫子,慈祥地说道:“来,悦悦,我的乖孙媳妇儿,坐到我这老太婆的旁边来吧!我的耳朵已经不太灵光了,靠我近些。”
悦悦依言坐下,姥姥用自己干枯发皱的手轻轻地扶起悦悦的小手,揉揉捏捏、又捏又抚的。自从昨天第一次见到悦悦,姥姥就不由自主地喜欢这位没有骄态的富家小姐。她欣赏悦悦不拘束的言行、自然不做作的态度,及她表达的感情,都像是真正发自内心的感动,只有一点让姥姥有些疑心的,就是悦悦从不谈自己和家人。她好像拿着一面盾牌,只要遇上触及到自身的事,她就高高地举起抵挡。要挡着什么、防着什么?姥姥不动声色,只有假装糊涂。
“姥姥,您需要我替您打点行李吗?咱们明天一早就要启程了。”
“还不都是那几样老东西,我老太婆有什么好打点的?唉!我人老了,就是喜欢有你们这些标致的女娃们作伴。悦悦……说说你自己吧!”
“我……我……”悦悦不知道要从何说起,她极不愿为了替自己伪装,再编更多的谎。“我哪有什么好说的?姥姥,明天我可以和您坐一辆骡车吗?”
“怎么?你不想和新婚的夫婿坐同一辆吗?这么害羞,怎么替我生曾孙子?”霍老夫人并不介意悦悦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姥姥!”悦悦羞怯地发嗔。
“别不好意思了,我说悦悦啊——你知道吗?我还是不敢相信!毅儿真的讨媳妇了,说不定他会这么定下来。先前让我和他爹娘都为了他的事伤透了脑筋,都已经老大不小,还一味拒绝家人替他安排的婚事,我们都以为他还忘不了碧柔……”姥姥喃喃地说道。
“碧柔?”悦悦已是第二次听到这名字,强烈地感觉到威胁。
“喔!你不知道,霍毅没有告诉过你吗?那我老太婆就太饶舌了。”霍太夫人捂着嘴,一副顽皮的样子,活像个大姑娘似的。
“好姥姥,您不说也没有关系,只是不知道哪天我会从下人们的口里听来,说不定啊——还要更精彩呢!”悦悦以退为进地想要套话。
“你这小姑娘,真是鬼灵精!听你这么说,好像我非说不可了!”霍太夫人愉快地拍拍悦悦的手说道。
悦悦整整身子,坐定,专心地看着姥姥,一副已准备好要听讲的样子。
“好好好!我说,反正咱们回到了北京,你就会看到碧柔的。她是霍毅他娘那边的远亲送来寄养的表侄女,从小就和霍楚、霍毅一块儿读书玩耍。这小女娃儿长得真是美,美得带着邪气;美得男人看了都要瞪直了双眼、失掉了魂;美得让我老太婆觉得这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她的美只能给一个人看,又不能给两个分享,她也只能选一个。”
“霍毅爱碧柔吗?”
“爱?我想有吧!”姥姥努力地回想模糊的记忆。
“这就是霍毅离开的原因吗?”
“也是、也不是。霍毅本来就打算到外国去见识见识,更何况毅儿一直很尊敬他大哥,凡事都得要长幼有序嘛!不是吗?唉!”姥姥喟然长叹。
“长幼有序?那么碧柔她到底喜欢谁?”
“谁都知道,她两个都喜欢,老是这里逗一逗、那里挑一挑的,弄得他们兄弟俩又爱又恨,差点儿就反目。”姥姥一想到就不禁摇头。
“有这么严重?”
“霍毅坐船离开的那一天,就是他大哥成婚的日子,你说严不严重?”
悦悦沉默不语。她听得越多,就好像对事实了解得越清楚。原来霍毅计划带着假扮的妻子回家,表面上是要应付他爹娘,实际上是想要用她来做障眼法,不但让人忘记他和自己手足相争的那段过往,还可以彼此避免尴尬难堪。
“好了!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毅儿这孩子我很清楚,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一旦他选定了你,就不会后悔。等你们一起回到了北京,见到碧柔,也好让她死了心做霍家的大媳妇。悦悦,霍毅会是个好丈夫,你们会幸福的。”
悦悦听到这些话,就像咬破了胆,满口的苦汁。她很清楚,霍毅是选了她,但并不是因为爱她,而是为了替自己解围。他早已经为自己留了后路,三个月后就可以全身而退。
幸福?幸福这东西是什么?幸福,应该是有个遮风避雨的家,有个互相扶持的人,天长地久永远在一起。而她?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虚假的身份,踏不到实地、够不到天际。她早晚要走,她在这里带不走任何一颗关爱的心,就不要再惹尘埃了。
悦悦在霍老夫人的房里逗留了大半天,宅邸上上下下的人全都忙着打点行李,只有悦悦一个人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她若有所思地踏出了老夫人的房里,沿着长廊毫无目标地漫步着,突然想到了那株独长的桂花,加快了步伐,才要转弯,冷不防竟和迎面而来的人撞个满怀。
“悦悦!原来你在这里,我终于找到你了!”原来是钰铨。
“钰铨,你找我有事?”悦悦心情正陷低潮,钰铨的出现好像是久违的老友。
“没事!没事!只不过我刚知道你们明天就要走了,赶忙来看看你,看你……看你好不好?看你是不是也和他们一同要上北京?我、我是……我来……”每次在悦悦的身边,钰铨说话就是不由得会结巴。
“你来说再见的吗?”
“不……不是,我是来叫你别去的。”
“钰铨,这一件事你最清楚,你知道我必须要完成我和霍毅的约定,上北京是势在必行的。”
“不!不是……你可以不必!霍毅这臭小子不应该随便拿一个女孩子的名节来开玩笑。你们的约定,你可以不必守的。”钰铨急得满脸通红。
“钰铨!不要大声嚷嚷,会被人听见。”
“听见就听见,这样你就可以不必和他们演戏了!”钰铨还是收不住嗓门。
悦悦紧张地看看四周,焦急地说道:“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这事——是我心甘情愿的,况且是我欠他的。”
钰铨从身上揣出了沉甸甸的皮袋子,说道:“你看!这里是一百两银子,你拿去还了霍毅赎身钱,这样你就自由了,我会送你回家,你看如何?”钰铨兴冲冲地说着,后头还想着,要到悦悦的家里去提亲。
悦悦笑着将一袋的银子推了回去。
“那我不是又欠了你?欠来欠去的,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还得了?”
“悦悦,你……我……我不要你还的,这不必还的,你知道吗?当你穿着那一件粉红绿边的小袄,从楼梯上走下时,就好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花仙子一样。第一次见你,是我有眼无珠,第二次再见到你,我的心就全系在你的身上……我就……我就——”钰铨鼓起了勇气,上前握住了悦悦冰冷的小手,恨不得将全身的血液全注到她的身上,替她取暖。
“钰铨……不……”悦悦还来不及挣脱自己的手。
“悦悦,你听我说——”钰铨着急地说。
“朋友妻不可戏。钰铨,你没有听说过吗?”霍毅从转角边走上前,冷冷地看着他们手牵手的一幕。
悦悦心慌意乱地退了开来。
“霍毅!她不是你的妻子!我是来赎悦悦的,你……你不应该带悦悦到北京的。”钰铨不知怎地,看着霍毅严肃不快的眼神,竟然有几分惧怕。
“钰铨,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会告诉你一切,这事请你不要插手,是我和悦悦之间的约定,和你无关。”
“谁说和我无关,我就是知道一切,才会赶来阻止你的。”钰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来了一百两的现银,他怎能就这样铩羽而归?
“走吧!”霍毅命令式的语气,悦悦竟也顺服地跟从。
霍毅清俊深邃的眸子看着悦悦,抿着嘴什么话都不说;悦悦见到了他眼底射出那股致命的温柔,心下知道,即使会死在他的眼神里,她也在所不惜。
霍毅紧抓着她的手膀子,紧得令她发痛,好像不愿轻易放开她。
钰铨看到这情景,知道机会渺茫,却也不服输地喊道:“霍毅,我会说出来的,我会把一切的真相说出来的。”
霍毅的背影走远,抛来了一句话:“只要你说,就没有我这朋友了。”
这一天清早,霍家的人就全都准备妥当,直直排列着的五辆骡车塞了满满的行李和人。
霍老爷和管家安排前头的骡车负责带路,霍家的女人和下人们在第二、三、四辆的骡车里,霍毅和悦悦两人就在最后的骡车里殿后。这样的顺序是姥姥授意叫人刻意安排的,其他人也认为霍毅和悦悦还算是新婚夫妻,在家里事多人杂的聚少离多,他们一定有许多体已话要说,大家实在不便在旁碍眼,更何况最后的骡车里装的都是比较不值钱的大物件,只留下后头一排坐垫空着,恰恰只够两个人坐。于是霍毅也不必骑马了,他将两匹坐骑拴在骡车的旁边和队伍一同行进,万一有紧急的时候,霍毅的两匹马也可以派得上用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