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南台湾的天空依旧清澄明亮,未见有一丝秋的气息。
阵阵梵音自一幢日式宅院里隐隐传出,荡人温暖的空气里,透着一股庄严肃穆的氛围。宅院的门墙上镶着一块木牌,上面刻着‘杜宅’二字。
这栋日式豪宅已有五十多年历史,一瓦一木皆是扎实上等的建材,以至于虽历经几十年的风吹日晒,依旧屹立不摇,只不过增添几许沧桑古意。
红色大门上挂了白幡,显示这幢屋子里正举行着一场丧礼,上门拈香拜祭的客人络绎不绝,三三两两的聚在日式风格的庭院里轻声交谈。
走进主屋的大厅里,设置一座灵堂,布置得极为庄重哀凝,一帧镶框的黑白遗照悬挂于灵堂正前方,照片里的老人有一双锐利的眼眸,仿佛正俯视着眼前的一切。
一个年约十一岁的男孩,以长孙之名始终跪于一旁,每当有人前来吊祭,他便伏地叩首、答谢来人。这场丧事凭吊的对象是杜家最有权威的老主人——杜仲卿,而一旁跪地的少年就是他的长孙杜庭渊。
杜家是台南的望族,名下的产业和土地不计其数,杜仲卿一共生了五个儿子,可惜除了老大和老么之外,其余三子皆染上富家子弟的纨绔气息。
杜仲卿将全部希望寄托于长男和么子身上,谁知道,长男和长媳在一次空难中亡故,留下唯一的儿子杜庭渊;而么子却对继承家业毫无兴趣,一心只想研究美食,成为一流大厨。
杜仲卿一怒之下,将他驱除出家门,从此没有他的消息。
杜仲卿同杜庭渊祖孙俩长居于这幢古老的日式宅院里,相依为命了六年;没想到一场重感冒导致肺炎,夺走杜老爷的生命,留下年仅十一岁的杜庭渊。
原该是沉凝庄严的灵堂里,杜仲卿的三对儿媳却在一旁窃窃私语,讨论的净是杜仲卿的遗产分配问题。
根据律师所有,杜仲卿只将少许财产分给这三个儿子,却将大部分遗产过继给杜庭渊,并明言儿子们中若有人肯抚养杜庭渊长大成人,便再赠予一笔可观的遗产。
杜家兄弟尽管内心忿忿不平、满腔怒火,却又无可奈何;为了多获得一些财产,三人和各自的妻子竟在灵堂前争起杜庭渊的抚养权。
杜庭渊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十一岁的他因父母早逝,以及在爷爷严厉的日式教育下,比一般同龄的小孩来得早熟。只见他青稚的脸孔微凝、双眉皱紧,后瓣抿成一弧讥嘲的笑意。他情愿独自一个人过活,也不愿和他的叔叔们同处一个屋檐下。
然而,这一切并非他所能决定!
此刻的他是孤立无援的,不相干的人等着看好戏,而叔婶的孩子们对他又抱持着莫大的敌意,他们嫉妒他得到爷爷最多的宠爱。
父母过世后,原本他还拥有爷爷的爱,但现在,爷爷也去世了,剩下他一人,尽管心智早熟,可对于茫然未知的将来,他毕竟无法不感到心慌、害怕!有谁会真心真意、没有 目的的对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伸出援手?
丧礼至今,没有人来安慰他、鼓励他,人人讨论的净是杜家偌大的产业及继承问题。
凭吊完毕后,众人移至庭院里饮茶、吃点心,独独留下杜庭渊一人仍跪坐于地。
空寂的灵堂里,杜庭渊既孤单又伤心,二脚早已跪麻;从早上到现在,他没有喝进一滴水,喉咙干哑欲裂。
突然间,一抹娇小的身影来到他眼前,杜庭渊抬头一望,是个年约六岁的小女孩,扎着二条小辫子,穿着朴素的.白色洋装;白净的小脸上嵌着一对黑亮灵黠的大眼。
小女孩先是对他腼腆一笑,然后端着一杯水送至他面前。
“大哥哥,你一定口渴了,这茶给你喝。”
童稚的嗓音清脆嘹亮,真诚的模样教杜庭渊忍不住眼眶一红、几欲落泪。
“谢……谢谢!”他沙哑地道谢,接过杯子,咕咯咕略一下子便喝完了。
小女孩微笑地看着他喝水的样子,接着又从怀中掏出饼干递给他,“这是我刚刚偷藏起来的,给你吃。”
杜庭渊感激地望了她一眼,随即狼吞虎咽起来。
“大哥哥,你别难过。他们不理你没关系,我不理他们,只理你一个人,好不好?”小女孩天真地说着,神情认真地望着他,一只小手还主动地握住他的手臂。
杜庭渊感动地停下咀嚼的动作,直直地盯着她。他从来不曾有过玩伴,爷爷虽然疼他,却是不苟言笑、一板一眼,又不许他和同学们一起玩耍游戏,因为他认为那会使孩子怠慢、不长进。
因此,眼前小女孩真心关怀的小脸蛋及温馨的言语,倒是一股暖流注人他的心房,让他悸动莫名,他不由得朝她绽开一抹不常见的温煦笑容。
就这样,一大一小二个孩子开心地聊了起来,直到一名中年男子前来唤她。
“小姐,我们得走了,再不快点,太太会不高兴的!”
小女孩朝中年男子点点头,又回头望着杜庭渊,“我要走了,大哥哥,再见!”
她站起身正准备跑开时,杜庭渊伸手一把拉住她,“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先是楞了一楞,神情顿时显得有些难过和迟疑,然后她心虚地垂下头、咬着唇,支支吾吾地细声道:“我……我叫褚静萱。”
语毕,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没再瞧杜庭渊一眼。
望着她离去的小小身影,他怔怔地站起身来,嘴里喃喃念着:“褚静萱……我会记得你的!”
第一章
台北宋氏企业大楼
总经理办公室里,宋天磊正埋首阅览公文,突地,内线电话响起,他按下按键,“喂!”
“宋先生,有位杜先生找你,人正在楼下接待处。”他的秘书在电话那头尽责地报告着。
宋天磊瞬即扬起一抹笑,原本严肃认真的脸部线条完全放松;杜庭渊这小子仍改不掉客套的老毛病,“请他直接上来吧!”他噙着笑吩咐。
没多久,办公室的门被打了开来,一位身材高大、英伟挺拔的男子踏着稳健的步伐走进办公室。这人正是宋天磊和凌震宇的好友——杜庭渊。
“好久不见,小杜,坐吧!”宋天磊咧开一口白牙,笑着招呼。
杜庭渊露出一脸迷人的笑靥,伸手轻推了一下黝黑面庞上的银色细框眼镜,斯文地回道:“是好久不见了,还因此错过你的婚礼!”
说话间,他高瘦结实得像一头优雅的黑豹,走向宋天磊面前的椅子坐了下来。
宋天磊不介意地耸耸肩,笑问:“这次打算停留多久,我和震宇好久没与你聚聚了,什么时候赏个脸,让我请吃顿饭?”
杜庭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沉吟了半晌后才开口:
“这次我不打算走了,以后会专心致力于国内餐厅和饭店的管理,至于国外部分,就由小叔去负责打理。”
“咦?!”宋天磊惊讶地坐正身子不确定地直直盯着他。杜庭渊长年定居美国,除了定期回台视察名下饭店和餐厅的经营状况外,几乎不曾在台湾久留,这次居然决定回国定居,这其中必有缘由。
“你决定这样做,必定有原因吧!”他忍不住问。
杜庭渊缓缓勾起一抹笑,那笑容显得温柔而多情,深幽如子夜的黑眸在瞬间也柔和起来,充满光彩。
“我找到她了,褚静萱,我未来的妻子,既然知道她人在台湾,我当然也要留在台湾。”他坚定地宣示着。
宋天磊瞠大双眼,看着表情一向悠悠淡淡、没有什么情绪起伏的杜庭渊。每次,当他提到‘褚静萱’这个名字时,他那张鲜少有表情的俊脸旋即便像沉醉于爱河中的男人一样,深情款款、柔情似水;任何女人要是见到他这副迷死人的模样,怕不早已被勾走心魂,痴恋欲狂哩!
而他,这么多年来,却始终痴恋着一个名唤褚静萱的女子,就只因为十八年前,那个还是小女孩的褚静萱为他送来一杯水、几块饼干,说了几句安慰他的话,他便死心塌地的爱着人家,一爱就爱了十八年,这事说出去有谁会相信!
宋天磊皱皱鼻子,一副被打败的模样,摇头叹气‘爱情’这玩意儿还真是可怕又诡异,冷不防地就握住你,教人来不及反应、挣扎,便莫名其妙、无可救药地直直陷落;他眼前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吗?
只是,杜庭渊的爱可说更加疯狂、执拗!别看他平时一副疏冷、温文有礼的模样,愈是矜冷之人,内心里燃烧的爱恋愈是激烈,他那书生般斯文恬静的气质,和黝黑俊逸的脸 孔混合成一股既矛盾又特别的味道;显得有些阴柔,教人不易设防,一不小心便深深地被沈惑,沉迷于他独异于人的独特魅力中。
这么多年来,喜欢他的女人多如过江之鲫,但他始终不为所动,心里就只有一个褚静萱。有谁能相信,这样一个俊逸潇洒、器宇不凡,兼且事业有成的黄金单身汉,竟是如此 的痴心、一往情深!对感情的专一与固执不禁让人摇头叹息。
“呃……那个褚静萱现在人在哪里?”宋天磊禁不住又问,一边仍不由得在心里啪啪称奇,天底下竟有男人为了一个女子,寻找了十多年。
杜庭渊深遇的黑眸闪烁着热烈的光芒,欣喜地回道:“原来她是‘佳味美食品公司’负责人褚万年的独生爱女,到国外念了几年书,去年才刚回来台湾。”
宋天磊点点头,牢牢盯着他的脸,“你有什么打算?直接上门提亲,这会不会太过唐突了些?”
杜庭渊低低沉沉地笑了。“这样太慢,况且我又不想面对否定的答案,我希望能让对方无法拒绝。”话说至此,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脸上泛开一抹誓在必得的微笑。“说起来也真巧,帮我打理饭店业务的何经理与褚万年是旧识,闲谈中。他告诉我,佳味美因为资金周转不灵,正面临被并购的危机。你说,这是不是老天爷给我的大好机会?”
“你打算怎么做?”
宋天磊看着他少有的激动、兴奋模样,一脸晒然地间。
杜庭渊徽挑浓眉,轻快地道:“我会提供大量资金帮助措万年渡过难关、扭转危机,并且人股佳味美,成为它最大的股东。”
“你想的该不会只是这样吧?”宋天磊唇角勾起一抹略带兴味的嘲德笑意,他心里很清楚,在杜庭渊一贯给人不具侵略性的谦淡形象下,骨子里和自己是同一种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多年的朋友可不是作假的,人家不是常说‘物以类聚’,正是这个道理。
杜庭渊绽开一朵无辜的迷人笑花,和宋天磊极有默契地眨着眼睛,故意耸耸肩、振振有辞地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谁知道她有没有要好的男朋友了?为此,要一点手段、交换一些条件也是应该的,我不要有任何阻碍,或者冒出一些突发状况!”
他顿了顿,微微敛起笑容,双眸进射出坚定、炙热的星芒,“总而言之,我要定了她,她注定得成为我的妻子!”
宋天磊望着他那信誉旦旦的执拗神情,心里不禁开始同情起褚静萱。他的好友虽堪称是情圣、情痴;可是,他那浓烈的爱、执一的烈性子和他斯文俊逸的外表可说是南辕北辙,让人无法联想在一起。但愿褚静萱别被他潜藏已久、来势汹汹的爱恋情缠吓到,转而逃之天天去也!
佳味美食品公司
褚静彤刚处理完手边的会议记录,正准备送进董事长办公室时,褚万年已先探出头来对她唤道:“静彤,你进来一下!”
她点点头.随后走进办公室,一抬眼便看到褚万年一脸疲惫、憔悴地坐在红桧木办公桌后面。
“爸爸,怎么了?你有心烦的事?”褚静彤放下手边的档案,关切地问。
身为父亲的秘书,和他一起工作三年,同进同出,让她能够很快地察觉父亲的喜怒哀乐或忧烦,他的任何表情及心事,总逃不过她细腻的观察和敏锐的心思。
褚万年叹了一口气,双手不住地搓揉着自己的老脸,幽幽地道:“最近公司一批食品出了问题,导致严重损失,资金周转不灵,可能就快撑不下去了!”
褚静彤微安眉头,这事她早就知道,但不是已经有人愿意提供资金,人股公司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何叔不是说过有位社先生愿意帮我们吗?”她提出心中的疑问。
褚万年神情凝重地昭视了她半晌,缓缓地说:“他有个附带条件,让我迟迟无法作下决定,陷入两难的境地!”
“什么条件?”褚静彤不解地问。
“他……他希望能娶你姐姐静萱为妻,换言之,他想要和褚家联烟!”褚万年苦恼地回答。
“嘎?!”这会儿换她瞠目结舌,不知该怎么反应;平常她总是能给父亲一些意见和看法,但这件事确实难倒她了。
“静萱……她不会同意的,况且她正和那个香港来的导演热恋,还准备到香港开创她的演艺事业,这……这事行不通的!”过了好一会儿之后,褚静彤才说出她的看法。
褚万年烦躁地挥挥手,“你说的我都知道,但公司的情况追在眉睫,倘若再不给杜先生一个答复,佳味美真的得拱手让人了!”
褚静彤理解地点点头,现在的确是火烧眉毛的紧急时B刻,虽然这种联姻的条件实在有些荒谬和古板,但是若不答应的话,事情可能真的会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让我和静萱谈谈看吧!”褚静彤缓缓说道:“也许还有一丝希望。”。
“好……好吧!”褚万年无可奈何地颔首,接着吩咐:“今天下午,杜先生会到公司来和我商量一些人股的细节问题,至于联姻的事,我暂时再拖延几日;下午的约会全部帮我取消,你也随时待命,知道吗?”
褚静彤点点头,并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下来。她倒要看看这个杜先生是何许人也,长得什么模样,为什么非得用这种八股又老掉牙的方式为自己找个陌生人当妻子?莫非他其貌不扬,或另有隐疾?
随即,她为自己的揣测和想法感到好笑,什么时候她变得这么好奇和八卦,反正下午她便可以见到他本人倒时I候,一切疑问自然会有分晓。
当楼下接待处的小姐告知褚静彤社先生已经上楼,她赶忙张罗茶水和咖啡。
“你是褚先生的秘书小姐吧!”
突地,一道低沉、极具磁性如天鹅绒般的悦耳嗓音自褚静彤身后传来后得她身子一颤,差点打翻茶杯。
她惊愕地转向声音来源,这一瞥可真骇到她了,不!应该说是极感震撼!
“你……你是社先生?!”一向训练有素的她,竟结结巴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