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贞阳长得秀丽清新,十分甜美,但她不是什么绝世美女,更无绝代之风情,远远不及他年少轻狂时曾渴望拥有的那名姑娘扣人心弦的美貌。奇怪,他已不再怀念那个女人,却渴望从贞阳身上挖掘她潜藏的所有神秘!贞阳很单纯,表达感情很直接,然而她是多变多貌的,前一刻生龙活虎,后一刻见血昏倒……
焦味触鼻,燕无极忙收敛心神。
该死的!他想她太多了,用心太过了。可是,他们既是夫妻,互相关心有何不对?
他找到理由安慰自己。
“夫君,”贞阳不知何时已坐到他身边,帮他烤鱼。“对不起,我很没用的。”
“许多人都怕见血,你只是胆子小了点。”燕无极以常理推断,不忍心多加她心理负担。如果有一天他发觉她的胆子大到什么程度,老天保佑他不要当众昏便才好。
鱼烤得很香,味道又鲜美,贞阳一连吃了三条。他喜欢胃口好的女人,吃得下表示身体健康,但也不能过分贪吃,男人都不喜欢肥女人。
“夫君,一个女人如果不会做饭、刺绣、纺纱、缝衣裳,不至于会被休吧?”贞阳以闲聊的口吻,试探地问。
燕无极瞅住她。“你在说你自己,对吧!”
“你知道?”她没有感到羞愧,只是好奇的问。
“瞧你这双手,再看你活泼的性子,我猜不出来就白混了!”他若无其事的说:“黑木楼内有厨子、佣仆一大堆,原本就不需要你亲自动手做什么;燕门堡有最佳的布料来源、织纺和一流的师傅,你缺什么只需开口吩咐,自有下人去办。你乃当家主母,帮我管好内务即可,我相信管教下人办好事情必难不倒你。”
“夫君,你真好!”贞阳一把搂住他颈子,高兴得只差没跳起来。“早晓得你这般开通,我也不必给阿诺逼着学拿针线,恨不得缝起他那张乌鸦嘴!我不肯学,他就恐吓我迟早会被丈夫休回家,你说可不可恶?”
燕无极差点笑岔了气,她真老实!“结果你仍是没学,不是吗?”
“我学了,很努力地学,真的。可是我的十根手指头却吃足苦头,老是见血,一滴血我没晕倒,十滴血我就晕了,阿诺不愿我受苦,便自动放弃了。”贞阳把头靠在丈夫肩上,低语着:“我娘早逝,从出生我和阿诺就寄养在外公家,等于是相依为命的,他做什么其实都是为我好,所以每回他捞叨时我就多少忍耐听一些,当他是在尽责任,至于最后变成什么样子,他也会坦然接受。”
“听起来他像哥哥,你倒像妹妹。”
“才不呢!我能忍便忍了,不能忍时就摆出姊姊的威风,他都不敢吭气呢!”
“这么威风?”燕无极被逗笑。
“当然。”贞阳神气地一扬顿。“明天阿诺来,你就知道了,他最听我的。”
因为他心目中最在乎的人是你!燕无极没有把话说出来。男人不应该小气,要有量度。“你做姊姊的是不是常常欺负他?”
“我怎会欺负他呢!没有的事。”贞阳说时脸不红心不跳,至少她不记得曾经“故意”欺负阿诺。“他是弟弟嘛,我很疼他的。”
“男人不需要人家疼。”
“才不呢!每回我疼阿诺,亲亲他的脸,他就很高兴……”
“你说什么?你跟郭铁诺亲吻?”燕无极大惊失色,用力拉开圈住他颈子的两只小手,差点捏碎她手腕,贞阳痛叫出声。“你给我说清楚,你们姊弟之间亲密到何种程度?”
“好痛!”贞阳用力扭动手腕,也挣脱不了他的紧握。“放开你的手!野蛮人才欺负女人,你放开我,你太坏了!”
“我命令你回答我!”燕无极把她两手全扭向背后制住,左手扳正她的下巴,沉声问:“你是怎么亲他的?他又亲过你哪里?我叫你回答!”他深幽而漆黑的眼睛正如两江冰泉,冷冽地浸寒她的心,教她无由地升起一股惧意,眼眶微热,泪自己滚了下来,开始哭泣。“你莫名其妙……”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变了一张脸?这不像三天来与她恩恩爱爱的丈夫。
“你还有脸哭?跟丈夫以外的男人亲吻,是为不贞!”
“你……你太过分了!”贞阳屈辱地怒叫,不知哪来一股力量,以头去捣撞他的胸膛,逼使他不得不以两只手困住她的身子,她自由的两手在他后背捶打着……打死他活该!
“你够了!”
“不够!你太骯脏龌龊了,不分黑白的侮辱人……”她突然蜻蜓点水似的亲一下他面颊。“这就是我亲阿诺的方式,我不贞了吗?你说啊!”她居然比他大声。
“男女授受不亲,牵手尚且逾矩,何况亲脸?”他佩服她的勇气与诚实,但她不能永远这么天真下去,他无法忍受他的妻子亲近其它男子,即使是她的孪生弟弟。“以前就算了,可是你要记住,不许有下一次。”
“阿诺是弟弟啊!”
“你还有理狡辩!你是不长脑子还是故意生事?若教堡内的兄弟瞧见你亲郭铁诺,他们将作何感想?我的颜面何存?”
燕无极自问不是暴躁易怒型的人,冷静得近乎冷酷,生气时一个凌厉的眼神就可以将人冻成冰柱!他克制情绪的能力向来是一等一,可是碰到贞阳这个不按牌理出牌的小女子,形象几乎不保。她太轻易便能撩动他的情绪!
她的想法自成一格,别人看来很严重的事情她不以为有啥不对,像亲亲阿诺表示对他的友爱,但在别人眼中理所当然的事情她却认为不可思议,像男人纳妾。郭作云说的对,贞阳不像任何人,就像她的舅舅杜秀山。杜秀山教会了她“公平”两个字。
燕无极还不清楚她有这种天真到近乎可怕的想法。
“我是你的丈夫,除了我之外的男人,全部不许靠近你,当然也包括你弟弟。”
“你生这么大的气,就因为我亲阿诺的脸?”贞阳揉揉发痛的两手,瞅着他难看的脸色。“我以后都不亲阿诺好了。可是,你也要以身作则,不可以让其它女人接近你、亲你,这样才公平。”
燕无极仰天深呼吸一下,平静情绪。这个大胆的女人还敢向他讨价还价?
“你忘了新婚之夜我向你说过,我是夫你是妻,我是天你是地,女子出嫁从夫,你必须服从我,不得有违。”
她眨了眨眼。“怎么你跟阿诺一样爱以大道理训人?”
“你闭嘴!”这个女人太多话了!燕无极突然俯下头,吻住了贞阳,一个霸道、惩罚的吻,一个不容她抗拒的吻,舌头专制地探进去……她胸口蹦跳得快窒息了,她只能紧闭上眼睛,感觉一颗心飞上了天。
初更,他才回房。
寒碧和美绢两名婢女在上房轮值,女主人已然睡下,男主人没回房,她们必须在里面的衣物间陪睡壮胆,还不能睡得太沉。
燕无极进房时,美绢从里间出来,忙斟茶,他挥挥手,示意她们出去,他从不需要婢女伺候,他习惯男仆人,只是现在再也不能让男仆人进房,那会吓坏他娇贵的妻子。
掀开纱帐,他立在床边看着贞阳熟睡的小脸,她今晚倒没有睡在被子上,他有点纳闷,伸手揭下红锦被,原来她怀里正抱着一个长条形的枕头。
他走出睡房,在花厅坐着。黑暗有助沉思,他常静静坐着思考许多事备,生意上的、人事上的、书本上的……过去,他唯一不需要伤脑筋的便是女人,而今,他却娶了一个最教人伤脑筋的女人当老婆,一个爱黏人的小东西!她爱笑、爱玩、爱吃、爱找麻烦、爱发惊人之言,女人的传统美德“温、良、恭、俭、让”她懂不懂?她说: “我当然懂。我对老公很温柔,对弟弟很善良,对长辈很恭敬,花钱买书时很节俭,不喜爱的东西我很乐意承让。”他都快昏了,什么歪理出自她口中都非常理直气壮。
他为了她伤脑筋,而她早将今日在溪畔的争执拋到一边去了,只记得溯溪而上与瀑布相遇的惊喜,只记得折野花回家插瓶,和她的侍女们述说今日的快乐旅行,承诺下回会带她们一块去看瀑布。用过晚膳,他到春秋楼与属下商谈事情,而她因太疲累很早便睡了,躺在他的床上像个不知忧愁的孩子……是啊!她根本还是个未成熟的孩子。
燕无极不得不承认,短短三日内,他已然喜欢上郭贞阳,令他百思不解的是,他怎会喜欢这个古里古怪的小恐怖分子?他素来都很赞同圣人之道啊!“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人最大的功用即是持家、生小孩,不必对她们抱太大的希望,更不用花费心神为她们烦恼!可是现在,他却喜欢上那个“烦恼之源”。
他究竟哪根神经不对劲了?
娶老婆嘛,就该像关饮虹的妻子赵宛晶那样,放在家里很安心,出外一年半载也不用担心老婆跑了或闯出祸事,又实用又安全。要不,像韦一箭的夫人张宝儿也罢,精明能干,上马能拉弓射猎,下马能进厨房,很会照顾自己和周遭的人。只有他的夫人郭贞阳,是生来给人照顾的,专门训练别人收拾善后之能力的闯祸精——他有这个预感。
该死的,他的预感向来很灵。
“哎哟——”房内传出闷叫声。
燕无极冲进去,迅速点着灯,可真壮观啊!床下一团混乱,看她躺在地上和长枕头、大红锦被纠缠不清,他几乎失笑,忙将她拯救出来。
“老婆,你的睡相真差。”
躺在他怀里好舒服哦,贞阳像发懒的小猫般慢慢阁上眼。“我习惯睡里边的。今晚奶娘告诉我,妻子应当睡外侧,好方便早起服侍丈夫。我觉得很奇怪,我睡外侧的话,你不是不好上床了吗?奶娘又说,妻子应当先服侍丈夫睡了,自己方可休息,所以睡外侧方便。可是我一直等,你都没回来,只吩咐人叫我先休息,我就睡着了。”燕无极轻点一下她微嘟的小嘴,将她放回床上。“你还是睡里边吧!我有早起练功的习惯,你不需伺候我。”
“可是奶娘说……”
“你是听我的还是听你奶娘的?”他一边宽衣一边道:“闺房内的事,咱们两人觉得好便行了。你奶娘是老经验,但未必适合我的规矩。”
“难怪爹爹告诉我,夫君是位与众不同的人。”贞阳待他上床,很自然地贴近他,喜欢和他亲密的安全感。“夫君,你以前见过我爹吗?”
燕无极不再排斥贞阳黏上他,毕竟她是他的妻子,可以例外,而且感觉蛮好的!
“去年春天游泰山时,与岳父相遇相识,曾结伴同行三日,相处甚欢,当时只知他姓郭,是一位不被世俗羁绊的高雅之士。直到迎亲之日,拜见岳父大人,才知道他就是去年结识的那位郭员外。”他当时已然心中雪亮,这门婚事完全是郭作云一手安排的。“爹爹果然认识你,才会那么赏识你,非要我嫁给你不可。”
这是岳父有先见之明,骗婚成功!燕无极心胸宽大的原谅了老奸巨滑的郭作云。
“怎么?你不愿嫁?”
“不是不愿意,而是心里十分忧心恐惧,嫁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不知是福是祸,脑子里很容易胡思乱想,想到害怕处,恨不得逃掉。”
“你逃了,不是吗?又爬树又翻墙的。”
“啊!”贞阳彷佛遇见鬼了,逃离丈夫远远的,用长枕头隔开两张脸,不敢看他的眼睛。“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死也不承认,吓死老公是有罪的!
“难道我看错了?”好吧!她存心装迷糊,他就成全她。本来他只是想警告她,她的丈夫十八岁出来闯江湖,后来改行经商,十二年的历练已经碎砺出一双火眼金睛,她玩什么把戏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点破罢了。
贞阳不见他追究,自然混赖到底,想法子转移他的注意力。拉下长枕,瞧见他在笑,一点也不似三十岁的成熟男子,倒像二十出头的大孩子,她像发现新机关图一般的惊喜道: “夫君,你笑起来真像个孩子,让人失去防备心。你应当常常笑,如果你有敌商对头的话,瞧见你的笑容,警戒心必定会先松了一半。”
“人生没有太多值得欢笑的事情。”燕无极冷淡的说,他的死对头根本没机会见到他。“怎么没有?你娶了我就是一件最值得高兴的事啦,你应该每天早晚大笑三声才对。”她猛夸自己的长处:“我温柔美丽,对丈夫忠诚又专情,而且我笑口常开,妙语如珠,你每天瞧见我就开心啦!要是你今天娶了另一个端庄死板的女人,成天不言不语,板着一张千金小姐面孔,那会闷死你!或者换成一个胆小如鼠的女人,你一瞪眼她就几乎晕倒,哪敢开口与你闲聊,逗你开心!所以老公啊,我这老婆真是挺棒的,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
燕无极笑不可抑。
“你倒有自知之明!确实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第二个。”
“英雄所见略同,所以,你要珍惜。”
“我会珍惜的。你这个小妮子,真能逼我笑,不禁让我联想到一个朋友。”他伸长手臂把她拥进怀抱,贴着她的脸,视线依恋地纠缠在一起。
“谁呀?”
“江南青龙社的……算了,他是你绝不可能见过的人。此次大婚,我派遣专人送帖子去,可惜他已出外游山玩水,八成又被他的小师妹缠得没处藏身,不敢回家。”
“我猜,他的小师妹一定很爱他。”
“这我不大清楚,只是听他形容,也是一名教人头疼的姑娘。”
他说这话时眼睛盯在老婆脸上,难免有“指桑骂槐”之嫌,贞阳张嘴欲言,却已教他抢先吻住,直吻得她全身血液逆流,娇喘不息,忘记想说的话。又是一个缠绵的夜,只属于两个人、两颗心。
第四章
这姑娘一走进店里,立刻教所有人的眼睛一亮。
呼噜呼噜吃羊肚羹面的粗汉子,以筷子敲碗哼唱俚曲偶尔夹块酱肘子配一口烧刀子的老顾客(烧刀子是河北土语,就是高梁酿造的酒),上三楼带朋友来品尝这店里有名的炙羊心、糟烩鸭条、糟溜鱼片、抓瓢口磨、坛焖肉的体面客,过往打尖的商旅……得了传染病似的一个接一个把脸朝向门口,眼珠子都睁得大大的,彷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得连呼吸都忘了,一时之间店内宁静得彷佛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