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什么?”他已猜中八、九成,内心又开始无言的挣扎:答应她?拒绝她?
她现在可不难过了,兴匆匆的从怀里取出一张设计图,献宝似的摊给他看,理所当然的说:“我要这个,阿诺,你命工匠做一个给我。”试问,像她这样出身的千金小姐,平日连大门都走不出去,设计再棒的机关图若无材料工具和巧手工匠的协助,又有何用?当然是有人赞助她完成梦想,过去靠杜秀山,今日靠郭铁诺。
郭作云因病辞官,后来病养好了,却喜往名山遍访禅寺,不大理会俗事,家里大小事务几乎全由林总管帮着郭铁诺在处理,贞阳要用钱倒也方便。郭铁诺机智精明,熟通时务,这个少年当家倒也做得有板有眼,博得乡里人人赞扬道:这位郭少爷当真年少有为,十五岁中秀才,十七岁中举人,过两年必然进士及第,到时可就四代为官啦,真是咱汾阳人的光荣!而且,人家不是读死书的书呆子,听说会做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说是什么机关的。
为了留一点给外人“探听”,郭作云早吩咐由郭铁诺和工匠接触。如果郭铁诺也无法向工匠讲解清楚,万不得已,只好瞒着父亲,由贞阳改扮男装亲自出马。
“你要这个做什么?”图上画了一个类似竹笼的东西。
“用这东西代替秋千,旋转时就不怕一不留神摔飞出去,比较安全。”
“好,我马上叫人做。”他很难得答应得如此爽快,因为他总是不死心,想把贞阳改造成乖乖牌的大家闺秀,是故每次都有争执;不用说,他总是十次九输。
郭作云就比他看得开,努力了一阵子,很快放任不管了。最难忘的一次,是他想来个釜底抽薪,搜空贞阳房里那堆奇书怪志,教她无书可读,久而久之自然会“改邪归正”!奇怪,他居然一本也搜不到,想想大概是贞阳天才得在房里做满机关,把书藏得教人找不到,自忖,这也是一种天分,勉强不来,便不再干涉了。孰料,最简单的机关就是把书藏到乖宝宝阿诺的房间里,再安全不过。
“阿诺,你最好了。”贞阳开心的搂住他脖子,猛地亲了他额头一记。
“姊姊,你是大家闺秀,不可以抱住男人就亲。”阿诺心里甜滋滋地高兴得头发昏,一张嘴还是忍不住“本能”的纠正她。
“阿诺,你好啰唆哦!我当然不会随便抱住男人就亲,我只亲你耶,因为你最好了,每次都帮我,即使唠叨了些,我也可以忍受。你不喜欢我亲你,那我以后都不亲嘛!”
“我没说不喜欢啊!”他才舍不得放弃。
“走,去看一样新玩意。”姊弟两人手牵手来到绣楼前。
贞阳朗声朝上头高喊:“寒碧,把东西放下来。”
原来是一条五彩斑斓的绳梯,由二楼直垂至一楼地面。早有聪明的丫头将棉被搬过来。“这……做什么?”他有不好的预感。
“你不是讨厌进此楼吗?”她实在不好意思自称“绣樱”,里面连一条绣花线也没有,早被她东更动西改装的布满陷阱,不小心误触机关,不是飞针如星雨洒下,就是一泡黑墨汁横面射来,可不是好玩的!所以说阿诺是“君子不进女子闺房”的道德守护者。
“的确,从正门进去挺危险的,所以,我特地做了这个,你直接攀爬上去,保证没有陷阱,安全无虞。此外,另有天大的好处,每天这般爬上爬下的,比爬树更能锻炼体魄,很棒吧!你不敢?地上铺了三层棉被还不够?我示范一次给你看!”
“姊姊!”他呻吟一声。
来不及了,贞阳手脚并用的沿绳而上,将地上的人的视线不断往上带高,然后彷佛毫无重量似的轻巧翻上三楼,大功告成!阿诺失神的跌坐在棉被上,浑身乏力,额上、背上至是冷汗。他简直没办法了,而她竟是他的孪生姊姊。“阿诺,快上来!”
“我要回书房念书。”
“做什么啊?不早不晚的念什么书!”
“我将来要做大官,才有本事养你一辈子,然后‘买’一个丈夫给你。”用招的怕也没人肯牺牲了,他愈来愈感到悲观。
“买丈夫做什么?你有钱就再买一个机关给我吧,我去画图样!”
郭铁诺转身就走,装作没听见。
不过,他不再怀疑为什么贞阳是姊姊而他是弟弟,光看她有如猿猴般的身手,可想而知,在娘胎里她也会“一马当先”的钻了出来!
郭贞阳,十七岁,一个不像大家闺秀的大家闺秀。
※※※
一个小妻子!
一位大家闺秀!
天杀的!他是哪根神经不对劲了,竟然被那三个混球威胁带利诱的说服,答应这门亲事!外头喜气洋洋的赶办下聘的聘礼,黑木楼内却一片低气压,燕无极不知该生自己的气,还是三位至交好友的气。
关饮虹劝诱他:一位货真价实的大家闺秀,历代高官名门,难得地又以诗礼传家,丝毫没有半点仗势欺人的恶名传扬,清高的门风,富而好礼,汾阳郭家正是名门中的名门,郭大姑娘可说是举世难求的一颗明珠!这般人家都有以娶美妻贤妇来生下貌美德高的子女传统,郭姑娘的外貌妍丑是不用担心,至于她的性情,想必也是知书达礼,深明三从四德的道理,温柔娴静又体贴,正可慰堡主一天劳累于无形。
韦一箭直接多了:“堡主,你娶了她好处多多!娶个好老婆来暖被窝,一来可睡得舒服,二来外面的人也不会怀疑堡主不沾女人是某方面有问题,有损你的名声,三来明年给你添个小娃娃,可有多热闹!俺老粗不会说文诌诌的话,总之,燕门堡没个堡主夫人总是不够体面,感觉怪怪的,请你三思。”
苏鸣看他没反应,情知他根本不把外人对他的想法、看法当作一回事,缩了缩脑袋,还是不得不开口激激他:“我想请教堡主,是不是无法忘怀袁姑娘?”哇,要变天了!赶紧往下说:“你一直不结婚,把‘堡主夫人’的位置空出来,难怪袁泱老贼有恃无恐,不把你当一回事,只要到紧要关头将女儿双手献上,从此冤家变亲家,燕门堡变成了‘诚记’的后援,他有什么损失?搞不好正在家里偷笑呢!”
哼!第一个偷笑的就是苏鸣。
他答应成亲,迎娶郭府千金,为了燕门堡。
燕无极对自己冷笑,那三人一旦联成一气将矛头指向他,他再不点头,更难听的话说不定就要冒出来了!一位官家千金,大家闺秀,平常人想见一面都难上加难,更别提有福气把她纳为枕边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幸运事!袁咏初算什么?郭大小姐的出身可比她高贵千百倍,这样的堡主夫人,才够体面!
是啊,他们很够体面,然而,到时候由谁去伺候她官家小姐的“高贵”脾气?活该他倒霉要忍受一个娇生惯养,搞不好还喜欢颐指气使、骄奢成性的千金小姐。他住的这座黑木楼,只怕郭千金会稍嫌简陋,没半分富丽堂皇的富贵气,一开始就露出瞧不起人的嘴脸……
燕无极自问是个成熟懂事的人,没那么天真的以为“大家闺秀”等于代表“温、良、恭、俭、让”等等美德,只是在上位者,很多事都身不由己。
也罢!成亲就成亲,不过,他可不会让老婆骑到他头上来,管她官家千金出身,若是不合他的意,就当她是花瓶,留着替燕门堡装点门面!
成亲既不是他心甘情愿,新娘也非意中人,别指望他会去讨好新夫人。新婚之夜,初见面的那一刻,她若有一丝半分不情愿的表情——官家千金下嫁商人,算是屈就了——他会甩了头盖巾便走、不理会新嫁娘的颜面。
就这样心不甘情不愿的,燕无极等著作新郎。
※※※
若说郭作云一点也不后悔将女儿自幼寄养在杜秀山家中,那是骗人的。
十七年前,贞阳和铁诺在同一时辰先后出世,原本不甚健壮的夫人杜氏,不堪两个胎儿的沉重负担,身子更加赢弱单薄,而他奉命改调江都太守,没办法,只有独自上任,将夫人与孩子托与岳父母照顾。不出两年,杜氏病逝,他心情沉重,更加没心思抚育小孩,把精神全放在政务上,不知杜家的第一号头痛人物已悄然返乡。
杜秀山从小就是特异分子,藐视礼法常规,厌弃教条之束缚。偏偏他是杜家香火唯一的继承人,教父母想放弃他,跟他断绝关系都狠不下心。他刚自西域回来,带回三十二箱奇奇怪怪、教人摸不着脑门的东西,和五篓子的翻译图卷。本来他也没怎么在意这两个小外甥;阿诺天生就是乖宝宝,天资聪颖,勤奋好学,最得杜老爷的欢心,比起来,贞阳就差多了,一天到晚问东问西,令人烦不胜烦,看到不懂的东西就非得亲手将之拆散,再组合看看。年纪小嘛,自然破坏有之,没办法还原,于是就成了大人眼中的问题宝宝!杜秀山会注意到她,正是贞阳将她破坏王的手段施展到他的地盘上。
杜府的下人最怕被派到他住的院子打扫,怎么受伤的都不知道。后来,他只有严禁下人任意进入,只有他在场的时候,才让人进去清扫。
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杜秀山闭目养神正欲前往睡乡与周公的女儿约会,却被一阵铜片风铃声吵醒,心想,又是哪个不开眼的家伙误入禁地,触动陷阱机关……接着,他发誓他没听错,好清脆爽耳的笑声,不是哭喊声,更不是惊惶的咒骂声或哀求声,而是一串串有若风吹银铃的笑声!杜秀山好奇极了,在这个家里竟然有人胆壮若此?
他整个人清醒过来,一个箭步推开大窗——如果有人想从窗口潜入他的宝地,准要他好看!
还真是好看极了,一个女娃娃挂在窗边的大树上,腰部被套住,四肢凌空作游泳状,笑得吱吱咯咯,乐不可支。
杜秀山走出屋外,站在树下看着她把陷阱当游戏玩,估量她差不多没力气了,才放她下来。她,就是郭贞阳。
“舅舅,把这个给我吧,我要每天玩。”
“你不怕?”
“我怕。可是,我喜欢玩,这个太好玩了。”五岁的小贞阳懂的词汇不多,她没办法学弟弟那样成天念书念不倦,要不然便是跟着外公出门勘查产业,学习做一个男人。她只是一个很单纯喜爱新鲜玩具的小孩!
杜秀山欣赏她的勇气与求新求变,更喜欢她的怕。知道害怕,才能学会谨慎、小心;不懂怕字的,不是没真正恐惧过,便是没神经的莽夫。
一时之间,他几乎遗憾她不是男孩子,不过,这种心理很快便被他克服了。
贞阳迷上了他院里“玩它千遍也不厌倦”的新奇事物,天天黏着他,而杜秀山呢,一开始只是逗她好玩,到后来,两人都愈来愈认真,不知不觉中倾囊相授,而贞阳也学得不亦乐乎,还拉了阿诺一块来玩。她跟阿诺一直感情很好,晚上睡觉都要睡在一起!杜秀山对阿诺的感觉就没像对贞阳好,他打赌阿诺日后也是一号少年老成的人物,这样的人,一点都不精采!阿诺光烦恼姊姊就够他受了,他阻止不了贞阳亲近杜秀山和他的一切,却表明了没兴趣。
不过,九岁那年,他仍是被硬扯上关系。
贞阳“学艺”有成,搬来工具,便在她房门口装设一番,然后躲在一旁,瞧瞧哪个倒霉的丫头先上当!
“砰!啊——”
这么快就有牺牲者了?贞阳都尚未藏妥呢,又赶紧跑出来,一看呆住了!
是阿诺,他躺在地上动也不动,脸上有血。贞阳吓呆了,脑子里浮现他被门口的机关绊飞进来,撞上了墙……弟弟,被我害死了……
她难过得嚎啕大哭起来,又伤心又害怕,自己跑出去也被绊了一绞,恨恨的扯掉工具,两脚酸软的再也跑不动,只能坐在地上大哭大叫:“快来人救救阿诺——舅舅——外公——阿诺快死了——”
很快地,一群人拥了进来。接着是一阵忙乱和教人忧心的等候,真是急惊风遇上慢郎中,终于等到大夫为阿诺包好额头的伤口,站起身宣布:“令公子无大碍,请安心。注意伤口的清洁,再吃几服消肿止痛的药就没事了。”
贞阳放心地又哭了起来,趴伏在阿诺身上,感激上苍的恩泽,没有夺走她最重要的弟弟,若是阿诺有所损伤,她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贞儿!”杜老爷严厉的声音令她头皮发麻,她一向畏惧他。
“外公,我……”她知道逃不掉处罚了。
“是不是你害阿诺?”
“外公,我不是故意的……”
“啪!”沉重的一巴掌搁得贞阳歪倒在地,整个左颊火辣辣地,耳鸣不已,泪珠噗簌滚了下来,却不敢哭出声。
“你一直都是坏东西!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杜秀山和他争辩,也被臭骂一顿,杜老爷扬言要烧掉他院子里的东西!
贞阳跑出屋子,失踪了一整天。
阿诺可以下床吃饭的时候,看不到姊姊,一问起,福大娘不敢把小姐失踪的事告诉他,只说老爷很生气,罚小姐闭门思过。阿诺直觉事情没这么简单,他有一种感应,他的孪生姊姊就在他身边,一直呼唤着他!他大声的叫奶妈、丫头们全到外边候着,然后静静坐着等,眼睛望着窗口,他相信她很快就会出现。
“阿诺!”和他一模一样的小脸出现在窗边,往日的神采飞扬被一种惊慌失措的表情所取代。
“姊姊,快进来,屋里只有我一个人。”
贞阳已然饿得没力气,慢吞吞的爬进来。
“姊姊,你的脸……”郭铁诺看见她左脸肿得老高,气得握紧拳头。“谁?谁把你打成这样?我是郭家的男人,不许有人欺负我的小姊姊!”
“是外公!我罪有应得。”贞阳摸摸他里着白布的额头,一想到他流血的样子,眼泪又掉下来。“很痛对不对?我很抱歉,阿诺,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你的,我心里好难过,你以后不会再理我了是不是?”
“我不是没事了吗?姊姊,没事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别难过了。”阿诺反过来安慰她。“你方才躲在哪里?”
“我一直躲在树上……”她才九岁,这时再也承受不住心灵的重担,抽泣着:“外公讨厌我,他说不想看到我,叫我滚出去,可是……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她愣徨无助的抱住她最亲的人,害怕地大哭起来。“我想去找爹,阿诺,我们去找爹好不好?爹一定不会不要我的……可是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