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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花与枭雄 page 11 作者:谢上薰

  一般而言,元配夫人皆不太肯放低身分和别人家的姨太太打交道,即使眷属之间往来,也都是叫自己家中的姨娘去接待随夫人来访的姨娘们。但在燕门堡里,有地位的总管眼见堡主清心寡欲的,也都不敢大张旗鼓的纳妾,顶多叫丫头侍寝,不算正式的姨太太,因此,每个总管夫人的地位均稳如泰山,深感己身魅力无穷,栓得住丈夫的心。不料堡主才成亲没多久,关堂主就第一个等不及了,甚至订了个妓女进门。

  妓女耶!各家夫人们不免窃窃私语,这可是最下贱的女人了,如今却成为顶头上司的爱妾,要理她嘛,觉得自贬身价,不值;不理她嘛,万一她枕边耳语,恐特不利于自己的丈夫。关饮虹手下五位总管的夫人,最是左右为难了。

  其它人对这位名妓可是充满了好奇,每天都期待好戏上演似的密切注意关汞的动燕门堡的生活水平虽然很高,但毕竟清静的时候多,远不如街市热闹,更别提跟灯红酒绿之地相比了,没人相信阮嫦娥能耐得住清寂,迟早要生事的。

  头一个生事的却是阮嫦娥身边的丫头阿蜂,和张宝儿的贴身女婢玉锁对上了。

  玉锁这丫头向来实心眼,主子要她送一篮新鲜水果给赵宛晶,自然要当面交给宛品或她屋里的丫头,偏巧宛晶给贞主儿送她亲手做的点心去了,正觉百般无聊的阿蜂便强出头,接过篮子,打算送去给阮嫦娥尝鲜。

  “喂,你干什么?”玉锁拦住她,抢回篮子,斥道:“你是什么身分,敢代关夫人出头,将我家夫人送的水果拿去西厢房?不知自重!”

  “我家小姐吃不得这一篮水果吗?不过是些寒酸东西,神气什么!我们爱吃什么东西没有,连夫人都要让小姐三分,更别说这篮烂果子了,鱼翅、燕窝哪天少得了!

  ”阿蜂之所以叫阿蜂,正因为她跟蜜蜂一样,看不顺眼就螫!这些天来,她早闷出一肚子气,在百花楼中,谁不对她阿蜂礼让三分,小姐的脾气只有她摸得透,老鹄要求阮嫦娥接客,或嫖客仍要讨好美人,经过她这一关准没错。跟随小姐在百花楼里吃香喝辣、嬉闹寻欢,日子何等逍遥自在,如今可好,见人就矮半截,连一个小丫头都敢看不起她。

  自古妓女从良不易,若是嫁进成员复杂、规矩繁多的大家庭中,身分是不高不下的小妾,其应对进退就更难拿捏,没下几年工夫,是不易得到认同的。阿蜂为阮嫦娥感到不值,多少商贾想娶她,但她却看上燕门堡在北六省的地位不同凡响,宁愿作妾也要成为燕门堡的一分子。

  “吃鱼翅、燕窝?敢情你念念不忘在窑里的好日子?”玉锁气不过的讥讽她,都从良了,却没个正经样子。家法中最重名分,当妾的不敬重元配,尚且得意洋洋的夸口夫人也要让她三分,尊卑不分,迟早出乱子!连个丫头都这么没规矩,何况主子?

  “窑里的姑娘又怎样?不偷不抢,不作奸犯科,比起满嘴仁义道德,到了夜晚一样张开双腿伺候汉子的假正经女人好多了。”

  “你……好一张刻薄恶毒的嘴!”

  玉锁一转身奔回住处,气急败坏的向张宝儿告状。

  “岂有此理!”张宝儿性烈如火。“一句话骂尽了天下好人家的女儿!”

  “夫人,我可不敢撒谎,扫洒的婆子张妈也在一旁听见了,却一声也不敢哼,可见那两个窑姊儿真仗着关堂主的势,连关夫人都压不住她们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不想多事,人家却惹到我头上来,若教外人晓得妓女进门坐大,岂不当燕门堡全无规矩了吗?”张宝儿心想,正好趁此机会给赵宛晶一个管教侍妾的借口。“关夫人呢?”

  “在贞主儿住处。”

  此时金锁回来,笑着说:“贞主儿谢了夫人的时鲜果子,说月塘的荷花开得正盛,请夫人一道过去赏花品茗。”

  “关夫人送了什么去?”张宝儿可精了,一猜即中。

  “她亲手做的四样糕点,可殷勤呢!”

  “她是学聪明了。”

  “怎么讲,夫人?”金锁好奇的问。

  “丈大偏爱新宠,她嘴里不诉苦,心中难免着急,只有努力拉拢贞主儿的感情。

  关堂主很清楚堡主宠爱贞生儿,贞主儿说苑晶姊好,堡主也会说好,关堂主再怎么偏心忙不至于休妻,把妓女扶正。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贞主儿对纳妾这种事是很讨厌的。”

  玉锁建言:“夫人何不讲贞主儿出面,给那两个窑姊一点教训。”

  “没用的。她到底是名门之后,很识大体,分得出轻重厉害,这点小事要她出面,徒惹人笑柄。除非,有人触犯了她,要不,她比谁都随和。”

  张宝儿眼珠子一转,就想出个点子,交代玉锁一番,便住黑木楼去了。

  丫头对丫头好说话,经过玉锁的广播之下,不等天黑,女佣们全知道了,都十分气愤,即使作婢作奴,也自认比妓女高一等。

  “简直一点分寸也没有。”美绢在给贞阳卸妆梳头时,忍不住埋怨。“我们可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跟那种污秽的女人相提并论,太侮辱人了。”

  “夫人,这不是连你也骂了吗?”

  贞阳眨了眨眼。“我不信她胆大包天,连我也敢得罪。你们少听信谣言,自找气受,就算真有那回事,她又没当面说你坏话,何苦往自己身上揽?处不来,少理她就是了。”

  “还理她?连话都懒得跟她说。”寒碧不屑道。

  “小里小气,鸭子脾气。”贞阳噗哧一笑,丫头们也都笑出来。

  “说的也是,白气一场。”美绢和寒碧异口同声道。

  “别人的家务事我不管,倒是你们两个我不能不管。”

  “夫人,我们做错了什么吗?”

  “你们都十九了吧!”贞阳轻笑一声。“该给你们找个婆家啰!”

  “夫人……”美娟、寒碧均低了头。“你们服侍我这么久了,性子好,又伶俐能干,配给小厮一辈子为奴,未免可惜,我相信你们也是有志气的,堡里许多有为的青年大半未婚,你们若有中意的,就告诉我,我会为你们作主,替你们除去奴籍,再送一份嫁妆,风风光光嫁出门当人家的正室、元配,见人也不必矮半截了。这事我与堡主提过,他也同意。”

  “夫人!”两人均大喜过望,这是天大的恩惠。

  “郭家的规矩,丫头年满二十岁即婚配,你们还有一年的时间选夫婿,如果到了二十岁还没有对象,一是由我作主,二是送回汾阳配小厮,到时可由不得你们,懂吗?”

  “奴婢懂。”寒碧和美绢感激莫名的道。她们都是签了贾身契的,若婚配小厮,奴才的儿女也一样是奴才,永无出头之日。她们一直在小姐身边服侍,眼界难免高些,说什么也不愿嫁小厮,难得主人开恩,自然要抓住幸福。

  说了一会儿闲话,小丫头银铃突然气喘吁吁的奔进来,教美绢骂一声“没规矩”,仍然喳喳呼呼的嚷嚷:“出事啦!闹……闹得好凶。”

  “出了什么事?又是谁在闹?”贞阳问。

  “关堂主那边……”银铃喘一口气道:“关夫人很生气阿蜂乱说话,叫人责打她十棍子,那位刚进门的姨娘不肯,跟关夫人闹了起来……”赵宛晶终于抓到把柄,有了后盾似的要重振女主人的威严,申张一下家法,而阮嫦娥在妓院中学会求生存的法则,知晓一旦弱了声势,会马上教人爬到头上去,而且她早看穿像赵宛晶这种老实的女人最怕闹,一个怕生事一个不怕,情况很快倒转。

  贞阳打个呵欠,妻妾争吵,一点趣味也没有。

  “没有人去请关堂主回去吗?”

  “有。”

  “那就没事了。”贞阳交代下去:“黑木楼的人全给我待在屋子里,一个也不许凑热闹!谁去了,罚十棍子。”

  银铃吐吐小舌头,下去传达命令了。

  “闹吧!闹吧!进门没几天就闹得人尽皆知,看关堂主那张老脸住哪摆?真是不懂事的女人!”贞阳喃喃道:“让他吃点苦头,也教其它男人觉悟少纳妾为妙。”

  燕无极回房时,她一句也不提关家的丑闻,正操琴自娱。名门闺秀,琴、棋、书、画是基本教养,一来可提升气质,二来可打发时间。在冷面外公的严格监督之下,贞阳自然也逃不了,硬着头皮学习之,倒也不亦乐乎。

  “今晚你雅兴不浅。”聆听完一曲悠美气畅的《凤求凰》,燕无极兴起的吟诵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故事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风飞翩翩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张弦代语兮欲诉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愿言德配兮携手相将,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夫君好记性。”贞阳相信世间真有过目不忘之能人,心中十分羡慕。

  “为何挑此曲?”

  “告诉你,你不许笑。”

  “因为这一首的曲韵欢悦流畅,我学得很有信心,不怕出错。”

  燕无极微笑颔首。

  “我好失望,以为你特地弹奏此曲,意在提醒我勾引你……”

  “不正经!”嘴里笑骂着,却不反抗地让他抱住。

  “有一件正经事,你肯定有兴趣。”他从家中拿出一封信,递给她。“小舅子差人送来消息,说他非常思念姊姊,携友来访。”

  “是阿诺,我也好想他!”

  贞阳喜不自禁地取信端详,喜悦的心情在看清内容时陡然降至冰点,不敢置信地念着:“龙湖……龙湖……”天哪!这个臭阿诺怎能把他带来?

  “龙湖是人名,不是某一个湖的名字。”燕无极一方面解说,一方面也颇感惊奇。

  “小舅子和龙湖竟然有缘结成朋友,简直不可思议。”

  贞阳瞪大了眼睛。“夫君,你认得龙湖?还是秦药儿?”此时她倒情愿他认得秦美人。

  他脸上现出回忆的表情。“龙湖救过我一命,是我的生死至交,也是江南‘青龙社’之少主,为人潇洒不羁,想想已是十年前的事了,后来听说他拜师学医,多了一个令他头疼不已的师妹,我不是跟你提过吗?”

  贞阳摇摇头。她多想昏倒了事啊!龙湖竟是夫君的生死之交,老天,她该怎么办?

  无极若晓得她过去的疯狂行径,一定会休了她!

  “不行!不行!”她一紧张就十根手指头不安分的绞在一块,都快成麻花卷了。

  “贞儿,你是怎么一回事?”

  “我……我不知道怎么招呼你的朋友?我……一般不是……不随便见男客的?”

  最好躲得不见人影,以免拆穿西洋镜,绝不能教无极洞悉她过去曾经行为乖张反传统,荒唐的和江湖浪子称兄道弟,上馆子吃大餐,招妓游湖,吓死老公怎么办?

  她事先根本不知龙湖如此好女色,游湖时也招名歌妓相伴,虽只是听曲助兴,也令她当场窘得满脸通红,龙湖哈哈大笑,说:“倚红偎翠,人生一乐也。”

  天杀的龙湖!早知道就别结识他了。贞阳好生头疼,那个人一向口没遮拦,万一他把过去那段往事向无极吐露,她是死走了啦!

  不见!不见!说什么也不见。

  燕无极不知她内心曲折,笑说:“我和龙湖交情匪浅,家常见礼倒也无妨。”

  她小嘴一扇,真想哭。

  “非见不可?”

  “你是怎么回事?向来不是挺爱热闹的?”

  “我……没有招呼男宾客的经验。”她心虚的说,总算想出一个理由。燕门堡的规矩不大,但男女之防甚严。

  “当然不用你去招呼他,不过是彼此见个礼,让他见一见大嫂罢了。”燕无极心中疑云大起,各地分社的香主曾来拜见堡主夫人,从不见她别扭过,因何一提到要见龙湖便不自在?

  “贞儿,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你想知道什么?需不需要我将出生至出嫁之日为止,每天的生活点滴全向你报备?我可没那么好记性。至于嫁入你燕家家门之后的事,相信你同我一般清楚。”

  伶牙利齿,愈见心虚。他也不再多问,反正迟早他会弄清楚。

  次日一早,燕无极在春秋楼批示醒狮堂成员的调动文件,近来要安排一次明察暗访分布在北方六省的牧场、商号、矿场,该派谁去哪个地方,必须视才识性,而且时常调动,以防有弊。这回韦一箭呈报上来的名单很妥当,他批准了,这些人命是朱雀堂派人摸清底细的清白分子,不怕是敌商的卧底探子。

  承志厅内有精美的月梁,花纹形似“商”字,显示对从商的爱好。土、农、工、商,中国人讲究清高,鄙视名利的追逐,所以将商排于末,但人的本性却是趋向名利,要不,怎会有“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的仕人目标,到头来追求的不都一样?商人便诚实多了,表明了要钱,有钱好办事。

  燕无极也没想到自己有从商的天分,这跟他少年时代的志向大相径庭,但命运促使他走到这一步,他亦甘心领受。

  袁泱、袁咏初,是改变他命运的两个人。

  真讽刺!十一、二年前,这两个人要他为他们去死,他都不会皱一下眉头,时到今日,他却反过来想要他们的命。

  生平第一次对人掏心掏肺,少年最纯净炽热的爱,却被人糟蹋!被人利用!甚至差一点丧命!在被逼落悬崖的前一刻,袁泱露出恶鬼般的残酷笑容:“凭你一个混江湖的穷小子,想娶千金小姐,你配吗?你只配讨一个跟你一样粗鄙无文的江湖女、婢女、妓女!”死,他不怕,只是他不甘心就这样死了。求生意志让他在崖底度过六个黑夜,直到龙湖发现了他,救了他一命。在袁泱身边担任两年保镖,他看尽了商场百态,看多了阴谋诡计,袁泱的行事手段他比谁都清楚,对这个老狐狸心慈手软,不啻亲手自掘坟墓。

  燕无极很有兴趣知道他下一步将采取什么行动?

  来不及细思,脚步声已然传近,这两个人的行路步伐竟这般一致,他不禁泛出笑意。

  “堡主。”史奔、沉墨同声见礼,动作一致。

  “坐。对方有什么动静?”

  “袁老头病了,已经一个月没有下床,都是由袁咏初代父传达指令,大家这才知道他病得很重。”史奔回报,而沉墨一向沉默。

  “可亲眼瞧见他病了?”

  “我们一连七夜躲在他房外,沉墨盯着煎药的人和送药的人,确定那碗药是送进袁老头的口中;药渣子我捡了拿去药铺查验,是肺痨没错。”史奔补充道:“大大说,这种病因可以潜藏多年,到体虚时才发作起来,会传染人的。”

  “老狐狸会生这种病?大出我意料之外。”燕无极抱胸沉吟。“肺痨,很麻烦的病,好好调养的话,倒可活上很长的一段时间,没那么容易断气。只要他还有一口气花,‘诚记’的威信仍存,只是不免人心忐忑,因为后继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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