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认为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又不如雪湖,时当盛夏,欲赏西湖雪景是不可能,不妨退而求其次。
夜月泛舟西湖上,双灯倒影成三月。
“太美了!”初蕊明亮的眸子贪看这湖光山色,内心不由得升起一股不适合她年纪的淡淡惆怅。“想到要离开山明水秀、文物荟萃的江南远嫁至北方,心中不免感伤。”
“姑娘家就是多愁善感,”她的表嫂捏住她的臂肘,取笑道:“等你做了官夫人,尝受到风光的滋味时,就算求你回来,你也舍不得离开了。”
“谈什么风光呢!”何初蕊少不得要谦虚一番。“他如今在翰林院供职,无权无势的,上头有那么多老前辈,几时能轮到他风光呢?”
“妹子这么说可就见外了,世人皆道‘朝中有人好作官’,姑丈贵为尚书公,会不提拔自己的儿子吗?”
她不能承认,也不愿否认,只有娇滴滴地笑著。
这时候,另一艘华丽的游舫从一旁缓缓行过,初蕊的视线起初讶异对面游舫的雕镂华美,正要问表嫂这是哪一户富贵人家,突然间,她双目暴凸,见了鬼似的盯住伫立船尾的一对男女,那女的侧面好熟悉,分明是……
“啊、啊、啊──”何初蕊吃力地叫出来,连连倒退数步,几乎摔倒,她的表嫂及时扶住她,被她的反应吓住了。
“初蕊?”蓝月凤和一干女眷从厅里拥出,不明所以的望著她。
“弄雪……弄雪……我又看见她了……”话没说完,人已晕厥过去,意识未散之前只想到;她不放过我,缠定我了,跟随我到杭州,又现身另一艘船上教我看见……
※※※
“夜里风冷,进去吧!”杜放鹤拥著媚雪欲进船厅。
她回首停留一下。“我好像听见有谁在叫。”
“我没听见。”事实上他只留心她的一举一动。“进去吧。你身子单薄,晚风吹久了对身体不好。”
“别催我嘛!难得邀月泛舟四湖,良辰美景当前怎好错过,即使在这儿一夜我也不感觉累,别扫我的兴好吗?”
杜放鹤到底不是俗人,携美人同游,不至于做出扫兴的事,可是要他中夜立风梢,他没那种浪漫、雅兴,谈情说爱也得把环境弄得舒服些。他走开一会儿,叫人把躺椅、茶几、吃食全搬出来,弄得舒适如在家中,自己亲手拿了一件薄披风为媚雪添衣;她回身朝他一笑,温驯地与他并坐依偎在他强壮的怀抱中。
他的胸膛厚实、温暖,媚雪靠在他胸前哼著小曲儿,情意绵绵。或许,他构不上浪漫情人的标准,但绝对是个值得倚靠终身的男人。命运乖舛的秦媚雪,所需要的、所渴求的无非就是一份爱、一个属于她的家──避风港。
杜放鹤顺著曲调的节奏玩弄她修长柔滑的十指,宁谧温馨的气息包围著这一对有情人,待歌声停歇,他把几上的酒杯拿起来,饮了一口,又细腻地喂哺她一口,这使得她一时有点手足无措,只见他柔和地笑著看她,却不发一言。
她耳热起来。“十郎──”
“嗯?”他捧著她的面颊亲吻:“这小名从你口中唤出来,特别的悦耳好听。”
“你少欺负人了。”
“我哪舍得欺负你,你纤细、敏感,容易受伤害,我哄你惟恐不及,深怕爱你不够,怎舍得欺负你,好教你再逃离我身边?”
“不会的。我的心意已决,这一生许了你;永远不会变卦。”媚雪斟了酒,送到他肩边,悠悠地说:“我反而担心回京城之后,你会发现京中的异花奇卉何其多,我这朵江南小花算得了什么。”
“你在吃醋?好现象,至少我明白不是我在自作多情。”他真正喜悦了,得意扬扬的饮下美酒,紧紧地搂住她:“你是我的阿媚宝贝,你是独一无二的,才不是平凡的江南小花。要知道皇帝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我全见过,没一个及得上你,而且,你是我从太湖底抢抱上来的美人鱼,这样充满绮情色彩的际遇,放眼天下,找不到第二个。没有女人能带给我如此神秘、奇妙的感受,只有你,只有你!”他缠绵地重复著、暗示著,媚雪不由自主地偎贴著他,承受他的蜜吻。
他的怀抱温暖了她,使她体验到今生第一次的激越,这感觉又是那么舒适令人心安,彷佛偎在他的怀里就可以抗拒外头的风风雨雨,是可以倚赖的安全所在。
她满足的叹了口气,希望时间就此打住;永远不要有分离的时刻。
她的喃喃自语被他听了去,闷声一笑,既霸道且逗趣的道:“就算你想离开我也不可能,如果要用黄金锁才能锁住你,我亦在所不惜。”
媚雪微蹙秀眉,坐正了身了。这男人真是不能对他太好,免得让他得寸进尺。
“阿媚──”他低声道:“不要又和我闹别扭吧?”
他真诚的眼神诉说著真心至情,她的心又如棉团儿一般软了,毕竟没有人像他待她这么好,她怎忍心折磨爱她的人呢?于是,她躺回他怀里,手抚触著他光洁的面颊,温柔有如夜之花朵。
杜放鹤宽怀微笑,轻吻她的手指。
“你热恋著我,因为我是美人,对吗?”
“只要是男人,都会受你的容貌所吸引,我自然不例外。你美得令我感到震撼,但这不足以使我想娶你。”他的声音虽然低,却充满了力量:“是投缘吧!见了你就不愿和你分开,希望将你占为己有,甚至吝惜教其他男子看你一眼;我要把你藏在我的金屋里,不放你出去抛头露面。”他低下头来,吻住她的嘴唇。她的一颗心怦怦乱跳,红晕生颊,娇羞无限,更增三分艳丽,他心中的爱念大盛。
“回家之后,咱们马上成亲,我──等不及了。”
“啊?”弄明白他话中暗藏的玄机,她几乎晕了。
他哈哈大笑,再次偷香。
“你别不正经,教人瞧见,多难为情。”
“他们除了羡慕,又能如何?”杜放鹤神采飞扬的说:“细细想来,你我之间有一点共通之处是其他夫妻难以企及的。你遭逢船难以致丧失了记忆,一切须从头开始适应,可说是一个全新的人;而我,少年轻狂以致铸下大错,被送往关外交由严师磨练,五年的刻苦生活使我脱胎换骨,也算是全新的人了。我们这一对‘新人’遭遇如此离奇,打著灯笼也找不到更相配的,不正是佳偶天成,命中注定的一对吗?”
秦媚雪呵呵而笑,甚是欢悦。他可真能吹呀!若说今日的杜放鹤已是脱胎换骨的新人,那么可以想像五、六年前的杜放鹤是怎生吓人了。
“请教阁下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杜放鹤迟疑一下,仍是决定不说,反正他不可能放她离开他身边,应该很安全才是。
“成亲以后我再告诉你。”
沉醉于情爱之中的媚雪,自然是没有意见的顺从了。
优美的一夜,属于有情人的夜。低幽的笑谈,呢喃的爱语,编织著未来的美梦,累了,打著呵欠闭上双目休憩,坐著睡上一觉。而舱房里的龙湖等人,不至于不知趣的硬要凑上一脚作三人行、五人行,只见秦药儿由小窗偷偷观赏了一会儿,若有所思的将目光移至龙湖脸上。
“学学人家吧!师兄。”她实在很想骂醒他:“我终于明白为何依你的条件却到今天连个老婆都娶不到,因为你用情不专。你自命风流,甚至以风流名士自得,其实是好色、人品不端。须知这‘风流’二字,原本指的是高洁清贵的仪表和态度,是由内在的修为散发出吸引人的外表风采,却被你们这些喜涉风月场所的男人弄反了它的意思。喂,师兄,你到底听见我说话没有?”
龙湖爱困的打个呵欠。“师姊所言极是。”
“你干嘛叫我师姊?”她怪道。
“你像个师妹吗?我还以为是我老娘在教训我例!”
“忠言逆耳,自古皆然。”
他翻个白眼。“你说完了吗?我要去睡了。”
“你真没礼貌,我还没说到主题。”
“天哪!你说了半天,还没说到主题?真受不了你,我要去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她一把拉住他。朱旅星见机不对,自个儿先溜了。龙湖羡慕加记恨的目光狠瞪著姓朱的背影,以为他是战友呢,却也是不讲义气的。
“师兄,你来瞧,”秦药儿不由分说的拖著他一同偷窥那一对有情人相亲相爱的模样,意味深长的说:“看见没有?一个专情的男人自然能融化冰封般的少女心,激起少女回报同等的热爱。这般的男女情爱正是天地间最美最真的至情,你不觉得吗?”
“好像有点道理。”龙湖摸摸下巴,不得不认真回答:“第一眼见到大姑娘,感觉她像玉雕成的人儿,美绝人寰,却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没想到剥卸矜持外衣的她,温热得足以沸腾男人的心。唉,其可惜!当初我应该加把劲追她,把威远侯留给你……”
“我才不要!嫁给他倒不如嫁给你。虽然你性喜女色,人品不端,对师妹也凶巴巴的缺少爱心,而且又很笨,连续三次‘钓夫’计画均宣告失败,这责任都归咎于你无识人之明……总而言之,你的毛病我数上三天三夜也数不完,难怪没有女人肯牺牲自我下嫁于你;不过,若要我在威远侯和你之间挑一个,我还是选择你比较有保障些,至少毋需适应官宦人家比裹脚布还长的臭家规。”
天底下也只有秦药儿有胆子将“青龙社”的少主贬损得一文不值,却又说宁愿嫁他。龙湖简直弄不明白是他比较大还是她比较大。
“我警告你,药儿……”
话未完,但见朱旅星一路猛打喷嚏的走进来。“哈啾!怎么回事?为什么我的房间……哈啾、哈啾、哈──啾!”
龙湖和药儿笑不可遏,看人打喷嚏实在好笑。
“我的房间有怪味……哈啾!我一闻就……哈啾!”
秦药儿的眼里闪著恶作剧的光芒。“你们贵族的房里不是都要薰香吗?是你自已说的,所以我特地为你点上一炉特制的瑞脑香。”
“特制?你……哈啾……加了什么?”他的手几乎没离开过他的鼻子,好痒呀!
“药儿,你别胡来。”
“师兄,这人不讲义气,你仍要帮他讲话?”秦药儿的笑容令朱旅星联想到卖人肉包子的孙二娘,心里毛毛的。“小王爷,我这特制的瑞脑香可是千金难买,天底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若不是最近鸿运当头、万分荣辛的结识你这位大贵人,我才舍不得拿出来胡乱使呢!”句句是好听的话,却句句是反话。“其实我的独家秘方说穿了不值一晒,不过是添加了少许天山羞丽花的花粉。为什么叫羞丽花呢?因为此花见不得美丽的人,它的花粉会使接触到它的人鼻子发痒,不住打喷嚏,拚命揉鼻头,任谁拥有一个大红鼻了,还美得起来吗?”
她撇了撇嘴,终于大笑出来,直指著朱旅星的红鼻子笑弯了腰。龙湖理应骂她两句胡闹,却也忍不住为之喷笑。
“你……你这个……哈啾!哈啾!”
“我怎么样?”想她秦药儿岂是好惹的,害人也照样害得理直气壮。“你活该!谁教你勾搭我师兄出去召妓狎游,简直无视于我的存在,哼!”
报了仇,她心情大好,大摇大摆的回房去睡了。
朱旅星制不住罪魁祸首,便将箭头指向龙湖。
“别瞪我,不关我的事。”龙湖伸了个懒腰,一边往外走一边搁下话来:“好男不跟女斗,这个女的如果姓秦名药儿,那么奉劝你一句,能闪多远就闪多远吧!”
一肚子气没地方出的小王爷,虚活二十载从没这样吃鳖过,看来江南对他是大不利之地,有必要重新考虑杜放鹤的提议。
当清净的黎明醒来,吹了一夜晚风的朱旅星才感觉鼻子舒服了些。早起的多儿乖觉地为他送来面汤、茶水,服侍他梳洗;待他喝过热茶,脸色明显好看了些,多儿卑怯的问:“公子,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
“媚雪小姐和杜公子是什么关系?我今天服侍媚雪小姐,那往后……”
“回京以后他们两人就要成亲了,你当然也跟著过去啊!对了,他们两个不会在外头谈了一夜的情话吧?!”
“不,杜公子早已送媚雪小姐回房,如今也该起身了,婢子去服侍媚雪小姐,婢子告退。”多儿低头退下,她一直是那么卑微,不敢拿眼看人。
不多时,晴空丽日,西湖上浮著一层薄纱似的蜃气。
一直记挂著欣赏西湖日出的秦媚雪,发现自己在床上醒来,且错过良时,好不著恼。
“小姐,太阳每天都出来,明天再看不也一样。”多儿为她梳发时说道。
“这倒是,多在船上住几天,十部会答应的。春秋时期,范蠢带著西施泛舟五湖过那神仙生活……唉哟!”发根作痛,媚雪回身嗔视多儿,多儿哪敢看她,早吓得跪倒在地,不住陪罪。
“好了,好了,也不是严重的事,我不怪你。你别老像惊弓之鸟,好吗?”
“什么鸟?”多儿不懂。
“算了,有空再教你,快帮我梳好头发,不能让十郎笑我贪懒。”
“不会的,杜公子待你那么好。”
媚雪对镜一笑。多儿为她插戴珠钗和金步摇,镜中映出一张幸福的美丽面孔,她转过脸来接过多儿递给她的热茶,喝了半杯,耳边突然传来森冷的声音:“杜放鹤的未婚妻应该是上官琳,你知不知道?”
媚雪惊疑莫名,眼前站著的分明是可怜兮兮的多儿,怎么口气、神态骤然间变了?好陌生,好冷漠,她心中油然生起惧意。
“你在说什么?怎么……啊!”她腹间一阵剧痛,弓身捧腹,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不该出现的,你不但抢了人家的未婚夫,更因此使得原本可以讲合的两家再度蒙上不幸的阴影。”多儿冷眼看著媚雪痛苦的倒在地上,脸上无半分怜悯之色,似在看著一只虫儿挣扎求生。“方才我试探了你,如果你表现出对杜放鹤根本无意,我或可饶你一命,可惜,你分明已爱上杜放鹤,享受著他对你的热爱。既然你已离不开他,我只好大发慈悲,解脱了你。”
“救……救……命……”秦媚雪如处于炼狱中,无力求援。
“你受死吧!阴曹地府才是你该去的归宿。”
多儿若无其事的离开舱房,回复卑怯的模样。
杜放鹤迎面走来,问道:“小姐可醒了?”她点点头,他也不多看她一眼,迳自去敲媚雪的房门,多儿突然放声大笑:“你敲断了手,她也不会来给你开门的。”不等他追来询问,她已跑上船头,“扑通”一声跳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