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也正因为他的冷血又独裁,周围的人没一个肯冒生命危险向他提出善意的忠告,那太不智了,反过来同情即将上任的「郭夫人」还实在些。
欺善怕恶是人类的通病,不如付出虚伪的同情心,聊可自我安慰一番。
郭冰岩毫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这点无庸置疑,他甚至连想都不肯想一下别人或许有其他意见。反正他的决定就是圣旨,身边的人只须照办,不必多嘴。
跟随他最久的「黑白双珠」冷慧凡与姬水柔,对主人忠贞一二,但是,听到他说要向金家下聘时的惊异仍是颢而易见的。
如果他允许有人爱上他,也绝不可能是金家的千金,尤其是那位恶名昭彰的五小姐--杭州出了名的不良少女。
可是老天明监,他是一个一切依自己的喜怒为标准的人。
就是如此,自他成年以来就没有人能在他的生命中做一个引导者,即使一手裁培他的义父「鬼王」谷天尊也不能,从来不曾有谁能成为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冷慧凡和姬水柔算是最亲近他的人,但她们心知肚明,在他那无人能触及的内心深处,她们一样什么也不是,只受命于他的部属罢了。
可是,人的性格存在某种难以克服的弱点,男人追求千秋大业,女人 于情爱的醇美,即使明知无力飞天摘月,仍陷溺其中而痛苦乃至不堪。
冷慧凡以为,如果他孤独一生,她也就伴著他一生,噬人的现实也有凄美的一面,既浪漫又绝望。
真的,每个人都以为他这辈子是与女人绝缘了。
事实上,又有哪个女人比得上他的容貌出众呢?
他是人世间的 秀臻品!
他那张完美的俊颜简直是鬼斧神工,老天最杰出的一件作品。然而,他痛恨自己那张连男人看了都目瞪口呆的美丽杰作,遂用青面獠牙的鬼面具覆盖住,化身为「厉鬼」郭冰岩,杀手组织中杀人最不眨眼的一员大将。
如此极端的一个人,有谁能在他心湖激起一丝丝涟漪?
没有。冷慧凡如此深信著。
「为什么是金元宝?」她壮起胆子问了一句。打死她也不信他爱上了金元宝,乃至于任何一名女人。
「因为我要她。」郭冰岩冷声冷气的道。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她?你们之间应该是毫无牵连。」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冷慧凡还是惶然起来,害怕即将加在她身上的严惩。可是,她内心纷乱的感触只有自己能懂,她需要一个交代。
她止不住千头万绪的猜想,冷若冰霜的外表下有著他人看不出的汹涌激荡的情丝。与她情同姊妹的姬水柔或许已看出些许端倪,也因而担忧地注视著她。
郭冰岩没有发怒,也没有一句解释。面对色美质艳的冷慧凡,以及秀逸动人的姬水柔,他似乎不懂得欣赏,即使她们对休俯首贴耳,恭敬顺从,也从来不能感动他什么。连他的义弟石不华都觉得奇怪,他这个人到底有没有一点感情?
可是,谁都没有去想他的冰冷无情不是天生的,是环境养成的。
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恩师兼养父,还有那个天杀的吝啬鬼和假少爷
他跌回过去不愉快的漩涡中,不愿重来一遍的生命历程--
郭冰岩打一出生就注定得不到父亲的欢心,郭瘦铁甚至厌恶这样的儿子!试想,有著一副倾国倾城的容颜,若生为女儿岂不甚美,将来一家的富贵荣华不都有了指望?偏偏他是儿子,难道还能去当变童?简直是老天爷在开他玩笑!
当然,外貌的俊丑是父母所生,实在怪不到孩子头上,但郭瘦铁只是一个颟顸的乡下农夫,遇有不顺心,自然是指天骂地,可是,骂天天不应,骂地地不睬,只好怪老婆怪儿子,活像他受害多深似的。
不用说,郭冰岩的那一张出尘绝美的脸蛋,完完全全是他母亲田晚晚的复制品。她首当其冲,成了郭瘦铁口中的「罪魁祸首」--难为他大字不识得几个,倒说得出如此有学问的成语,这得归功于他农闲时看过的两出戏。
田晚晚这妇人也奇怪,她一生的命运都应在闺名「晚」字上。她出世得晚 田老爷和一班姬妾儿女使了劲大撒银两吃喝玩乐的时候,她人不知还在哪里;等她出生,田家已家道中落,姬妾一个个各觅生路,及至田老爷花完最后一块银锭,然后鸣呼哀哉,各房的子女们自然作鸟兽散,田晚晚只有跟著母亲四处流浪。
习惯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母亲,如何有办法养活两张嘴?她只好心一狠,把女儿卖入勾栏院。那时田晚晚才六岁,已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可惜,被卖的那家「喜春院」不是位在京城或南京、苏杭等风流快活地,遇上一个目光远大的鸨母,教以琴棋书画,不出十年,必能名动公卿,铁定是一名花国状元。
然而,「喜春院」只是黄河两岸随地一处小乡镇上的一家普通妓院,有点脏,鸨母还嗜吃大蒜,口臭得厉害,想想,连鸨母都这般没水准,底下的妓女会有出色的吗?田晚晚固然艳冠全镇,却也不曾培养书香气质,未免美中不足。连做妓女都时运不济,实在该找命运之神理论一番。不过,对乡下人而言,她够好了,真要是「花国状元」来,此他们反而自惭形秽。
到了十二岁,鸨母将她从打杂工正式升格为雏妓,公开招标开苞者,郭瘦铁也是其中之一,可惜实力不够雄厚,被一个做酱油的小老板捷足先登。
郭瘦铁也算痴心,顽固地认定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而田晚晚也确实是全镇最美的姑娘。苍天不负苦心人,被鸨母压榨了五、六年,帮鸨母赚足棺材本,田晚晚自己却忽然得了怪病,这一病不仅形销骨立,眼看要去见 王,鸨母急了,怕她死在妓院里晦气,正想找人将她拖出去,这时,郭瘦铁却登门为她赎身,要娶她为妻。鸨母心一乐,马上点头如鸡喙米,将她贱价出售。
田晚晚总算挣得一个有尊严的身分,算是晚来的幸福,如果她此时死去,人生也将画上一个不错的句点。
郭瘦铁娶了一个病得快死的妻子,固然是他的痴心,也有赌一赌命运的味道。
这时,命运开始站在他这边了。
一位云游四海的神医来到小镇,郭瘦铁一听说,马上登门求医。等见了神医,他心中情不自禁打了个突,神医居然是位身著白衣的俊秀年轻人,不但姿容高贵,神态潇洒,但 也太年轻了一点吧!会有真本事吗?
可是,小镇上的大夫老早对鸨母判了田晚晚死刑,反正左右是个死,不如死马当活马医。
那神医果真神,田晚晚死里逃生,居然被他医好了,还姿色不减。
郭瘦铁喜得坐不住椅子,连忙跑出去买鞭炮大放特放,顺便宣告他和田美人正式结为夫妻。等这一套忙完了,想到该请神医喝一杯喜酒,人家早已离镇三十里,大概是嫌他的酒有掺水不够香醇,可是,郭瘦铁丝毫不以为意,因为他刚巧忘了先付诊金。
人就是这么奇怪,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一旦弄到手,把玩一阵,又开始嫌东嫌西,觉得自己上当了。
刚开始,郭瘦铁的确很开心以最便宜的价钱得到如花美眷。
才十七、八岁就能脱身勾栏院,田晚晚心底也是怠泪的。但感激不是爱,她在这镇上是人人皆知的名妓;她的名气太响了,使得郭瘦铁无时无刻都无法忘记她「千人枕头」的过去,走在路上随便遇上一个男人都要疑心是老婆的老相好,若是人家再对他点头笑一笑,那就不得了了,彷佛那笑容有多暧昧似的,他恨不能打掉那笑脸。
郭瘦铁这老疙瘩左右都不快活,那么,何不乾脆带著老婆远走他乡算了,可他又欠缺那样的豪勇。田晚晚支支吾吾和他提了一次,他白眼冷语相加--
「这祖上传下来的田产能变卖吗?我郭瘦铁已经够不肖了,因为自己的痴心娶了一名妓女为妻,我的牺牲和痛苦你不明白吗?现在你还要我弃祖离乡,这祖先的坟难道都不扫了吗?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这样孬种!」
说得田晚晚面红耳赤,好像自己有多么罪孽深重似的。
其实说穿了,郭瘦铁是因过惯了安稳的日子,突然要他离乡背井,一切从头开始,教一个快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心生畏怯,不大愿意做没把握的事。
夫妻间除了这点不愉快,还有一事使郭瘦铁很不满。
田晚晚过惯了灯红酒绿的日子,虽说她本性还算朴实,毕竟受环境影响很深,习惯了打扮自己,又不会理家,吃米不知价,鱼肉时常买到不新鲜的,市井小贩最爱欺生,总把卖不出去的滞销货全推销给她。
气得郭瘦铁哇哇大叫,直骂她「中看不中用」,不再给她家用,而由自己出面买卖。而且他本性是悭吝的,不许老婆买姻脂水粉打扮,除非她还想「卖骚」,鼓吹良家妇女都该学习隔壁的王寡妇,终身不打扮,并且不苟言笑。
原本卖笑为业的人,突然教她收起笑容,心情自然抑郁难排,丈夫又是茅坑里那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田晚晚不得不自叹命苦。
家中的大小权柄一把抓,郭瘦铁在不满中总算有了些许安慰。其实,买菜买鱼肉的精明或愚笨,都是从经验中学习来的,不善理家的女人只要给她一年半载的时间学习,没有学不会的道理。
而田晚晚一出手又是鲜鱼又是精肉,可货色差,价钱却不差,吃得郭瘦铁心惊肉跳,深怕这一点家当全给她吃垮了。可是,他又爱面子,不愿一开始就让妻子看穿他在乎那一点鱼肉钱,于是,经他义正严词一番,收回权柄,一日三餐除了家里种的菜,就是辣椒、腌萝卜,连新鲜鸡蛋都难得吃一次。种菜拿出去卖,赚了钱他会买回一些咸得没法子多吃一口的咸鸭蛋,了不起多买几块豆干,若哪天在桌上出现了腌鱼或一点肥肉,那铁定是要祭祖拜拜了。
对于自己的种种行为,郭瘦铁总是不必要的对市井小贩解释道:「没办法!那种出身的女人就是不懂得理家,谁教我痴心,只有自己辛苦一点罗!」本来他最忌讳别人提到他老婆的出身,但他自己却一提再提,害人家想假装遗忘他老婆的出身都很难。
他这样做,等于是变相的把妻子关在家里,不让她有机会抛头露面,解除了他「绿云压顶」的疑虑。他唯一允许她交往的就是隔壁的「妇女楷模」王寡妇。
田晚晚认命了。
她像是一朵早凋的蓓蕾,不曾享受过青春岁月。在妓院时,她还指望著将来,梦想有一天出现良人,带著她远走高飞。但如今,她从一个牢笼掉进另一个牢笼,呈现在眼前的只是单调生活中数不尽的操劳。
婚后第十个月,她产下一子,名唤郭冰岩。
原先她还满怀希望,希望儿子的出生能使夫妻两人的心贴近一点,改善她枯燥的生活模式。哪里知道,郭瘦铁耻于有这样「漂亮」的儿子一直在责怪她, 道美丽也是一种错误吗?
郭冰岩从小就不爱笑,因为只要他一笑,父亲马上一巴掌打下来,并破口大骂:「不男不女!当街卖笑!」为了生存,他养成了不苟言笑的冷面性格。
而田晚晚也因为丈夫对孩子的厌恶,不敢像其他母亲一样对孩子百般爱怜,等到他年纪稍长,他那张如 尸般的冷硬面孔,更令她怯于接近,总是急急忙忙别开脸去做自己的事,没想到无形中已伤了孩子的心。
郭冰岩的童年是孤寂的,就如同伫立山巅的冰冷山岩,孤独的守著一座山。
邻居的小孩也不跟他玩,除了他不讨人喜欢的个性之外,他恨人家笑他母亲是个妓女,搞不好他也是母亲带进门的野种 郭冰岩每次都狠揍那些小孩子一顿,他打起人来像不要命似的,以致小孩子都怕他,索性不相往来。
关于这点,郭瘦铁也有点疑神疑鬼。本来嘛!「子多肖母」,但也不会完全没有遗传到父系的血统,像大蒜鼻啦,黄板牙啦,或粗黑的皮肤也好,但没有,完全没有,零缺憾!这未免使人费疑猜,可是儿子又不是早产,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当年医治田晚晚的那位神医,在医好田晚晚后,他出门买鞭炮和酒菜,回来就不见了那位俊美神医,这一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使他连诊金都不拿便跑掉了,不是很可疑吗?
这样龌龊的念头,实在难为郭瘦铁那颗僵直的脑袋也幻想得出来!总算他尚有羞耻之心,坍自己台的话他问不出口,只在心底发酵。
人与人之间就怕互相猜忌,夫妻之间尤是,而那时代的人又不鼓吹「沟通」的重要性,一句话可以闷在心底闷上一辈子。
田晚晚抑郁寡欢的过了十年,丈夫的阴阳怪气,儿子的冷面冷心,使她感受到无尽深渊般的孤独。
她过一天算一天,感觉不到生之乐趣。
如果不是在黄河岸边讨生活,或许她就这样过完坎坷、贫乏的一生。但黄河这条孽龙注定是要改变许多人的命运,它不不定什么时候泛滥,不一定在何处决堤,它说来就来,以漫天盖地的气势吞噬村落、农作物、人与畜,毁坏家园,强夺人命,让原本幸福的人变得不幸,使不幸的人更加悲惨。
无数南岸的村落,都被洪水卷走了,包括郭瘦铁这一村,包括他和田晚晚、郭冰岩趴扶在一根断梁木上,过了一夜,第二天才巴著陆地,可是,父亲呢?母亲呢?他放眼周遭全是一样落难的人,人多得像蚂蝗,却找不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才十岁出头的郭冰岩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喊哑了喉咙,哭喊著要爹娘。一个身无长物的孩子,脸上犹带著惊悸的表情,却已知道卷在人堆里朝前走,停下来只有饿死一途,唯有拖著沉重的双脚走向没闹水的市镇求一口饭吃。
就这样一路行乞,走了大半个月,他蓬首垢面的走进苏州城,他确信他的父母都不在人间了。这一路走来每遇到同乡,都说没见到他的父母,他相信他们不是死了,就是流落异乡。
郭冰岩心里不知怎么想的,从他冷漠的表情中让人读不出来。
在苏州时,他被金家的一名管事买回去做工,总算有了张薄板床可以睡,有个屋顶可以遮风蔽雨,他安心的待下来。由于他冷面冷心,不言不语,大家都以为他不会说话,看待他那张漂亮的脸蛋也多了一点怜悯,所以他的日子一点都不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