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关闪脸,半晌,檀口微启,轻轻吐出两句诗:「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芳心已灰,多情徒然自招烦恼。
「我不信,我不信!」他又狂暴起来。「我不信这世上有我得不到的东西,有我爱不了的心!只要是人,没有感动不了的深情,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幡然醒悟,自动投向我。」他说得那样大声,表现得自当满满,其实内心像张拉满的弓弦一样紧绷,怕得到的只是一声冷笑的回应。
她抬起眼凝视他,幽怨中竟有一丝困惑。她会动摇吗?
适时地,家丁进来通报:
「老爷,有一位姓楚的大夫上门自荐要为老爷洽病。」
叶无求马上把他所表露的感情全戴上假面具,怪腔怪调的说:「有胆毛遂自荐,必有几招绝学。是个什麽样的人?」
「看他年纪很轻,不到三十岁,衣著很普通,态度却很自在,给人说不出的潇洒感觉。他还带了一位姑娘在身边,像个富家千金,脾气却挺刁蛮,我不过通报慢一点,她马上抽鞭子打人,幸好教那大夫阻止了。」做家丁也需练就几分眼力。
「确实刁蛮。」叶无求感兴趣了。「叫他们进来。」
「可是老爷……」
「还有什麽事?」
「姓楚的说要叶庄开中门迎接,他从不走偏门。那刁女更坏了,要老爷亲自到大门前恭迎,若是老爷病重得……呃,就要全部女眷排两列欢迎,她说她要算一算老爷共娶了多少个老婆。」家丁愈说头愈低,可又不能不说。
这下子,连莫尘都动了好奇之心。
「就让我去迎接他们。」
虎啸要喷出。「去把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男女给我捆进来!」却在听了莫尘的话後,硬生生改口道:「好吧!你去。」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叶无求能混到今日的地位自有一番历练,这对男女口气狂傲,绝非军纯来为他治病的,他皱眉寻思片刻,即刻加派人手埋伏在暗处。这就是身为大人物的烦恼之一,随时要提防有人想取代他的地位,派人来暗杀他。
不多久,随莫尘进来一对教人见了眼睛发亮的金童玉女。
男的一双朴实无华的白袍,一张端正高贵的面庞说明了来历非凡,明澈的眼瞳里潜伏著光芒,他一身融和了北方人的高大结实与南方人的文雅气质,流露出一股很自己、很唯一的潇洒!
若说白袍男子是内敛的,他身旁的紫衣少女则是一件发光体。她一站定,柔软如莲瓣的双唇笑出比星月更夺目的艳光,流照一室,虽不倾国,也足以倾城;一双如男孩般有神的大眼睛放出坚毅的神采,太有精神了,以至倾不了国。一开口,可惜,娇软的语声犹带浓浓的童音:
「啧啧,好奢华的居处,家丁、女婢、姬妾数以百计,万万想不到*风雷山庄*底下一名总管就有这般享受!说不定连雷大庄主和风二庄主本人都没你命好,这就是所谓*山高皇帝远*吧!」风蝶影一语道破叶无求的身分。
「你是什麽人?」叶无求愣住了。
「我是谁重要吗?要紧的是你自己,从今天起,你要小心你的狗命!你背著*风雷山庄*胡作非为,欺压佃户和工人,弄得人人怨声载道,你真以为你能一手遮天,永享太平吗?」
叶无求粗暴地一挥袖。「黄口小儿,不值一笑!」其实是色厉内荏。
风蝶影言尽於此,挑动村老虎,故意打草惊蛇,就是想引出背後为他撑腰的那个人,此人在「风雷山庄」想必位高权重,才能掩护叶无求达七、八年之久。
「楚大哥,你快些为叶老虎看病吧,可不能让他死得太早,没戏唱可不好玩啦,我等著观看老虎落难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楚少玦为她的强出头而不悦,做人有正义感是不错,但也要有点危机意识,没有危机意识也要有自知之明。他一走进屋门便感觉一股杀气弥漫周遭,叶无求对己身的安危防备甚严,她一再宣战,简直不求成功先求成仁。
他回首注视小蝶,她说话时表情总是那麽生动,耳坠也跟著叮当摇动,他不由微微叹息,她全身上下可有一颗安静的细胞?
他明白地的正义感从何而来,若推断得没错,她就是风雷山庄风二庄主的爱女,那个生著怪病,等著他去医治的风晓寒的女儿。姓风的,毕竟稀少。
叶无求暂忍怒气,让楚少玦诊脉。一旁的曹敬之大夫一颗心如吊桶七上八下的,万一教这年轻人看出叶老虎真正的病因,他不被五马分尸才怪!他庄重的走过去,轻咳一声,道:「怎麽样?叶老爷只是积劳成疾,所以食欲不振、夜不安枕……」
「你给我闭嘴!」叶无求含怒道:「没人请教你的高见,还不快把你开的药单拿出来给楚大夫看,相信我很快会明白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名医。」
曹敬之也是有几分骨气的。「我行医二十多年,救人无数……」
「狗屁不值!医好老子才算数。」曹敬之忍受一肚子的窝囊气,取出菜单。搞不懂猜忌心重的叶无求为何相信这来历不明的年轻人,照道理,他居长,又是旧识,理应由姓楚的开出菜单给他评估才对。叶无求这麽做,对他是一种侮辱。但另一方面,他也害怕真相的揭晓。
小蝶一双妙目始终不离楚少袂,他看菜单,她就坐在他左侧看著他,连侧面也好看的男人不多,印象中,大多数人都是正面好看,侧面则显得有些平扁。不愧是她的心上人,每一方面都是优秀的,她沾沾自喜地自我陶醉。
楚少玦目不稍瞬的凝望菜单,挥不显露内心纷乱的思绪。他可以理解曹敬之为求自保的手段,但站在医者的立场,委实瞧不起他严重缺乏道德勇气。
他久久不语,激起叶无求的满腹疑窦。
「如何?」他也说不出为什麽,眼前这年轻人就是有一股教人信服的力量,也许他真的遇到高人了。「姓曹的可是一直在哄我?」
曹敬之几乎是求恕的、哀悯的望向楚少玦,内心著实有愧。偶然的一眼,他从楚少玫的眼中看到了不屑。他宁愿那表示「不屑」拆穿他的把戏,害他丧命。
「如何?」叶无求脸上忧色愈来愈浓。
「放他们师徒回去吧!你的病不是乡下郎中治得好。」楚少玦不想逼人走入绝境,毕竟曹郎中生平并无大过。「他开的药温和解内毒,对你的病也有帮助,只是根治不好,这实在是难逢的奇症,乡下郎中甚少有医此病的经验。」
「究竟是什麽病?」
「先遣走不相干的人,我才方便开口。」
纵然疑窦丛生,叶无求倒是个爽快人,很快打发了曹敬之师徒回去,当然,一文钱的诊金也没付,想想,这两个人在这里白吃白住,又有美女养眼,说不出有多享受,再给诊金岂非便宜了他们!侍妾莫尘也给支使进去,大厅内只馀金童玉女和他本人,埋伏暗处的保镖按兵不动,毕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小蝶姑娘,」为了要她移动贵脚,楚少玦权宜性的稍改称谓。「你先去院子里走走,待会儿我再去找你。」
她费了好大一股劲儿,才接捺住自已不跳起来抗议!最後实在是楚少玦的脸色严肃得近乎冷酷,她只好瞪了叶无求一眼。「什麽怪病?我居然听不得。」然後不甘不愿的走了出去。
这下子连叶老虎本人都有几分了悟,但不愿置信,一脸肃穆。
楚少玦以一贯的冷静音调宣判他的命运:
「你的病说穿了就两句话:只缘色太重,以至肝肾两亏。」
一时间,叶无求觉得他的心脏都要停住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羞又怒,眸中凶光猛射,呸了一声。「你找死?」肾亏,是最教男人感到可耻的病之一,历代帝王少有不患此症的,所以一大堆的回春九、消魂丹……等等淫药频频出笼。(肾亏,写成白话文是性神经衰弱。)
「你再敢无礼,找死的人会是你。」他说这话的语气非常平静,但每一个字像重锤似的清晰可闻。叶无求再次感觉到他拥有著非凡人的力量,他随时可以取人性命像撕下一片叶子般容易,保镖数十人也抵挡不住。
凝重的沉默中,叶无求张著口,身体发冷,心如擂鼓。
然後,他说话了,声音极不稳定:
「好,我相信你,求你留下来治好我的病。」
此刻,他不是村老虎,只是一只病猫。
*「*
「不行,不行。」
风蝶影在怖置得十分华美的雅房中跺足抗议。「你不能留下来慢慢医他的病,我爹病情怪异,又已拖了两个月,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这位名医,而且是我先找到你的,不是叶无求,你自当随我回家医我爹啊!」
楚少玦一脸孤绝,拒不回应,在他眼中,病人全是一个样,「风雷山庄」在他眼里不值一个屁。只是风太君神通广大,透过「青龙社」大当家龙天翼的面子,委托其于龙湖找上他的恩师兼岳父「太湖医隐」秦守虚——楚少玦的二师兄,唯一知晓他行踪的二师兄。而秦守虚恐怕多少看穿了他心藏的秘密情事,怕他日日苦相思,便我个病人籍此分散他的注意力。用心虽好,可惜他并不领情,随时可以置之不理。(欲详知楚少玦的秘密情事,请看*冒牌帅郎君*一书)。
唯一令他牵动的,是小蝶为父焦虑的情形。?
医者父母心,尤其是他父母双亡,「子欲养而亲不在」,最是欣羡有父母可奉养的人,也只有孝子、孝女最能感动他的心。
「楚大哥,求求你好吗?」她看起来也许特立独行,她的行为也许与礼教不符,甚至满脑子想休夫,但是,她爱她的父母,尤其崇拜老爹风晓寒,绝不能承受他英年早逝的不幸。「如果不是很多名医都束手无策,我也不会不顾体统的自已出来找大夫。」
这点他倒是相信,风蝶影不像行走江湖的人,他早看出来。她的脸上没有风霜之色,仍似木兰花一样新鲜娇嫩,她的眼睛里没有隐藏精明与世故,仍像新生婴儿般对事事充满好奇,初生之犊不畏虎呢!
「以『风雷山庄』的人脉,欲寻名医是太容易的事。」
「你知道我来自『风雷山庄』?!」她好吃惊。
「姓风并不多。」
「是不多。」小蝶同意,然後彷佛要补偿她的疏忽,她有点激动的解释。「我的确没有瞒你的意思,只是不想高举『风雷山庄』的旗帜到处呐喊要人家注意我。」
「我可以理解。」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什麽让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毕竟阅人经验有限,解读不出来。她哪里想得到,眼前这人正是「风雷山庄」上下盼之如甘霖的传奇神医「白云公子」,而他本人也是顶上压著一块「名父」大石头的受难者。
「你方才说的也没有错啦!祖奶奶为了爹的病,不惜拿老脸去拜托人家请来一位据说是神医的家伙,叫作*白云公子*,大家都说,如果连他都束手无策,那麽我爹真是没救了。结果,我盼呀盼的,就盼他早一日来医好我爹,谁知那家伙竟践得不可一世,到今天连个影儿都没见著,依我看,他一定是怕了!」
「怕?怕什麽?」音调里有一丁点儿的好奇。
她对「白云公子」仅有的一点认识,也是从雷洞春口中得来,还不耐烦多听,现在却可以拿出来现卖了。
「因为他爹是传奇人物之中最传奇的一个,当儿子的自然跟著叨光啦,只消治好几个有来头的名人,马上被捧成另一个『传奇』,给冠上*神医*的尊荣。可是,自古以来『虎父犬子』的少,『好竹出酸笋』的多,名气来得容易,毕竟经不起长时间的考验,他八成听说我爹的病经多人治不好,恐是绝症,他生怕砸了招牌,所以缩头不来了。」
「你不觉得你太过武断?」他皱皱眉。出道以来头一道被人骂,还是当著他的面骂。
「管他呢!反正他没来是事实,我爹仍病著也是事实,没道理要我说他的好话吧!」她换个姿势坐,稚气的声音紧接著又响了起来。「楚大哥,我真为你感到惋惜,同样姓楚,那个白云公子仗著前人馀荫很快名利双收,而你的医术这样高明,又不分贫贱能够一视同仁,可说是难得一见的好大夫,比起沽名钓誉的家伙,不是胜过千倍万倍吗?等你治好家父的怪病,你也会名震江南,胜过那个白云公子。」
她一说到「XX公子」时总是带点厌恶的,楚少玦不知她有个未婚夫叫「卧云公子」,她却叫人家「段乌云」,因为对段拂不喜,故以偏概全的讨厌上所有叫「XX公子」的人物。
「楚大哥,人争一口气,佛争一注香,你不会不想扬名立万吧?」
「敬谢不敏。」
小蝶脑筋也活,小声道:「那我偷偷带你回家,等你医好家父,就说是我娘成天拜神礼佛,感动了上苍,如何?」
「太荒唐了。」楚少玦不免好笑,他为什麽要偷偷摸摸的?「让我告诉你,小蝶姑娘,我答应叶无求要洽好他的病,绝不可能半途而废。」
「他是一个坏人呐……」
「就算他是卖国贼,我也会医好他,然後,再杀了他。」
「这绝不可能!」她低喊了一声。「太荒谬了。」
但很快地,她心里已悚然明白,这正是神医典型的作风,遇上奇疾怪病就如同女人见到精致的首饰,一样爱不释手,然後不管合不合理,先医好再说。
知道不能说服他改变主意,她的脑筋已飞快的转了一圈,突然灵机一动!
「有了,我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就像她突然跑进来一样,又像急惊风突然跑了出去,令人措手不及。
楚少袂对她只有一句话形容:叹为观止!
可是她的出走,却使那股熟悉的寂寞感,重新又盘上了他的心房。
她像匹小野马,又似树上聒噪的麻雀,自己忙得转陀螺,也让周遭的人没得空闲思愁。
她完全不同於他深埋心田角落里的那个「她」。
「本待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落花深有意,流水却无情,不,是流水根本不知他有意,这一腔痴苦相思唯有独自品尝,好涩!好苦!谁教他爱上了不该爱的女人——师侄的未婚妻。礼教不容,道德不容,他只有将情意沉埋心底,任谁也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