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的是晚会装,化妆自然也浓些。你再看前面那两位Model展示的是日装、上班套装,化的妆又有差别了。”
“她的态度也不像银子,……”
“银子是什么?”
“银子就是朱……朱小姐。”
歌舲收回目录册,鼻子一哼。“算啦,你根本不懂,只要当事人满意就好,反正你也管不着,醒桠姊姊极有可能成为明日之星。”
“那她现在人呢?”
“去模特儿经纪公司应征,到现在还没回来。”
***
长巷里,街灯下,迎风独立的男子显得孤绝。
时间,对雅贵而言变成一种苦涩的等待。醒桠怎也不告诉他就去应征,被骗了怎么办?
谁不晓得娱乐界有多复杂?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回来?经纪公司的人请她吃饭喝酒?会不会被灌醉?莫非给劫了色?……电视看多了,想像力十分丰富,在这时候,愈发折磨人,心跳一声比一声剧烈,两条腿不安分的踱过来又踱过去,一双工作的组掌互相搓着摩着,目光游移,一分钟看一次表,以往常埋怨时间不够,现在却嫌它太长。
笃、笃、笃,高跟鞋敲着地面的声音由远而近,雅贵如闻梵唱,欢欣的迎上去。
“银子!你可回来了。”
“雅大,”醒桠快步走近,神采飞扬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被录用了,我要当专业模特儿了。”
“你?”
“是啊!他们都说我条件很好,想训练我。”
“可是你已经廿四岁了,人家不是要十几岁的吗?”雅贵劝她:“你算了吧,别去蹚那种浑水,我不反对你工作,但要找正经一点、固定一点的工作,那才像你啊!”
“你特地出来等我,就是要反对我当Model?”
“对。歌舲商请你客串一下,你来告诉我,当时我没认真,可是今天看了照片,我发觉你不适合做那一行,像戴上一副假面具,我看了非常不舒服。”
“可是,有那么多人称赞我……”
“他们在哄你。你第一次做,怕你做不好,拍出来成绩不理想,所以故意说一些好听的话逗你开心,然后拍出一堆唬人的假照片,目的不外想多卖几件衣服。现在大功告成,你以为他们还会称赞你吗?他们夸的是那堆照片!”
“而照片里的人就是我!”醒桠微怏。
“别蠢了,银子。”
“蠢的人是你。在我最需要人家鼓励的时候,只要你说一句好听的,我将很感激你。
你,你却反过来侮辱我。”
“我没有侮辱你的意思,……银子”
醒桠跑回家去,非常生气地。
一进门,啵、啵连响,彩纸、碎花由圆筒裹射出往她身上洒,“恭喜!”“恭喜!”之声不绝于耳。醒桠一时不知所措。
“朱姊姊好美喔,以前我怎没注意到?页笨!”糖球大敲自己脑袋。
“快来看,目录印好了。”歌舲将册子塞进她手里。
唐瓦、唐艾爱、杜渔也都对她赞不绝口,另眼相看。醒桠的眼眶不由湿了,这些人以前并不如何看重她,今天却拍着手,争相赞美她,将她围在场中有如一位明星。这一切,只不过她刊出十页的相片。
“可惜青戈去美国了,要不然也要称赞我慧眼识英雄。”歌舲好不得意。“醒桠姊姊的才华真教人吓一跳,以前你深居简出,可以说是暴殄天物。”
醒桠是多么的高兴,真想拥抱这些人,献上感激的吻。
雅贵在门口目睹全部过程,不禁自我怀疑:我在嫉妒银子吗?害怕她将高飞,不再在我手掌心里停留?所以找才说出那番话,我是不是太自私了?
歌舲喊:“雅贵哥哥,一起过来庆祝啊!”
卡拉OK、香槟、果汁、小菜、糖果,边唱边吃,自从住在一起后,从来没像今天这么融洽得近似一家人。醒桠开怀高歌,它的快乐却是雅贵的惆怅。
“雅贵哥,你唱哪一首?”
“苦酒满杯。”
歌舲扭头问糖球:“有这首歌吗?”
“没听过。”
唐瓦道:“那是老歌啦,我年轻时很流行的。”
“拜托,唱点快乐的。”糖球跳起,抢过麦克风。“我来唱一首‘壮志在我胸’,带子我都准备好了。”
众人的快乐继续着,雅贵提早回房,尝杂的乐声依然穿墙透门而入,他想蒙头大睡,脑子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过去的种种像重放的影片一样一一复述他的来历:钟儒生性喜风流,平生最擅长的便是寻桃觅柳,游遍芳丛,效法那粉蝶儿,于是难免有一两个私生子女被痴情的女子生下来,钟雅贵便是其中之一。涂岩芳和他结婚不久便发现他这毛病,等到钟雅贵出现前来认亲,终于忍无可忍,唯有离婚一途。然而钟雅贵并没有因此改变私生子的命运,他一直都在努力让钟儒生正式收养他,但钟儒生太忙了,忙着花天酒地,忙着寻找第三十九任情妇,直到钟雅贵廿五岁那年……“雅大!”温暖的手摇醒他。
他拉下被子,脸庞已被泪水濡湿了,直勾勾地望着她。
“你怎么啦?”醒桠坐下来,盈盈眸光向他深情默注的拟视。
“银子!”他突然跃起一把抱住她。“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
“我没有要离开你啊,看你,多像个没主意的孩子。”她轻笑。“你今天是怎么搞的,人家在楼下热闹,你却一个人躲在房里,……”
“我讨厌热闹!”他赌气似的。
“是吗?以前你爱得很,我们还是在舞会里认识的。”
“别提以前。刚才不知怎么回事,我老想起从前,想到我跟我妈过的苦日子,想到我妈把我送回钟家,想到我爸一开始死也不肯认我,后来则漠视我,我在这个家不像仆人也不像主人,大学念一半没钱,他居然不替我缴学费,使我恨透了他,我发誓要用尽一切方法得到他的财产,结果终于如愿入了籍,我狂喜,我同时也流了泪,因为我牺牲了你,可是到最后我才发现,我上了当,我是彻头彻尾的大笨蛋!……”
“雅大!”醒桠站起身走开。“我说过,如果我们要在一起,就永远忘掉那件事。”寂静半晌,她抚平心情,又欢笑起来。“走啦,我们下去痛快的乐他一个晚上!你没听见歌舲唱歌,五音不全,笑得我肚痛。”
“我不去。”
“那你休息吧,我下去了。”
“你别下去,我要你陪我。”
“不行啦,他们特地为我开庆祝会,主角怎可缺席。相处愈久,我发现他们真是很好的人,活得有自尊而且坦然。”
他冷哼。“所以你完全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什么啊?哦,青戈出国去了,我也没办法。”
醒桠想下楼,雅贵硬是用话拖住她。
“其实你有好几次机会,但是你都放弃了。”他心不平。“人家请你客串Model,给你一点小恩小惠,你就忘了我们的处境,完全不管我的死活了。”
醒桠无语。
“当初说要跟我同甘共苦的是谁?说绝不抛弃我的又是谁?”雅贵禁不住伤心。“当我发现爸留给我的不是财产,而是债务,当我发现我上了大当,那个狠心的男人让我入籍,只是想让债权人安心他有后人可付债,他大笔的借贷,最后笑着死去,留下我痛哭流涕,有如被网子网住一般,再也逃不掉背负的霉运,……是银子你要我振作、要我想办法、要我别软弱地逃避,怎么你一得意全忘了?”
“忘了?你以为有可能忘记吗?”醒桠豁出去道:“你许诺给我荣华富贵,你许诺我们可以成为神仙伴侣,只要钟儒生承认你是他的缝承人,那么等他死后,我们就可以一生过好日子了。我听你的话,去当他的第三十九任情妇,我作践自己,因为我穷怕了,我渴望安定的生活。谁又想得到,人算不如天算,钟儒生那老恶棍只想有人陪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连他已经没有财产都不曾告诉我。你运气不好,偏又财迷心窍,将我也拖下水,我可有怪过你吗?怨恨你吗?我苦劝你抛弃继承权,你却舍不得这幢房子,一意孤行,非当上这房子的主人不可。因为爱你,我留下来陪你,连说谎欺骗的事都做了。雅大,我也想活得有自尊而且坦然,因为爱着你,所以当你是我的王、我的主人,你却一再欺凌我,再一次要求我去诱惑别的男人:……”她忍不住哭了。
“这是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哈!你们男人遇到解决不了的事就只知道求女人吗?”醒桠啐了一口,厉色道:“别教我瞧轻你,钟雅贵,别逼我不得不离开你,因为你愈来愈像我那个没出息的爸爸。当初你执念于这栋房子,非常有骨气,令我非常看重你的勇气,这才决心永远陪着你、鼓励你,结果现在呢,你变得跟我爸爸一样了,到了走投无路时,就回头求女人,一次又一次的说:‘这是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我告诉你,说这种话的男人最教人看不起!”
他羞恼欲绝,血液涨上他的头脖和面部。
“你看不起我?你当然是啦!因为你变了,你亲眼看到真正富贵人家的风光,还有人家施舍给你的恩惠,你就要飞上枝头了,你就快变成闪耀的明星了,相比之下,我算什么?一根葱都比我值钱!”
“雅贵,你在胡说什么?”她满脸愤怒和崛强的看着他,可是仍然流露出带着哀恳的眼光。
“喔,银子,”他伸出手。“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害怕极了,内心被恐惧所控制,你不要去当模特儿,我会因此失去你,我有预感我会失去你。”
“我只是去工作啊,雅贵,我总不能一辈子倚靠着你。”
“为什么不能?我已经不可靠了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默默走了出去。
雅贵重又倒向床铺,内心极为气愤不平。这世界有所谓的平等吗?没有。人从一出生便有种种的不平等,长相的差异、身世的差异、个性的差异、……而这些势将主导往后数十年的命运。有人天生财神,像温歌舲;有人命里有贵人提拔,似江青戈;而也有霉运一来二十几年挥不去的,就是他钟雅贵。
醒桠变了,因为她从他身上再也看不到希望?
如果他想赢回她的心,就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博得财富。
从第二天起,雅贵没有再回“江记”工作,一个月两万出头的薪金救不了急。他去找陈老大,那肥佬鄙夷的口吻很明显:“我们这里不需要大学生。记住你只剩下十天的时间,你可以去偷、去抢,都得把钱给我凑出来。”
他请求延期,最后带着两圈黑眼圈给踢出来。
回去之后他也不掩饰,反想让醒桠看一看。醒桠不在,如今她整天忙着练台步、学仪态,忙得不亦乐乎。
歌舲更不可能去注意他了,圣诞节之将临使她思念双亲之情犹甚,心情郁郁,更不许人布置家里准备过节,她受不了过一样热闹的耶诞夜,却面临人事全非的残酷事实,没有爸爸妈妈和姑母的祝福,她希望那一天永远不要到来。
雅贵若敏感些就会去安慰她了,但为了醒桠的事,心底不免有点埋怨她,若不是她多事,醒桠也不至于变了。
但朱醒桠并不觉得自己变了,她只是觉醒了,洞悉明白自身亦有可用之处,或许那一天将成为可造之材,这使她神清气爽,愈活愈带劲。
她一样关怀着雅贵,当她发现雅贵将工作辞了,免不了又起争执。
“我会实践诺言,让你过着比歌舲更富裕的生活。”他仿佛宣誓一样地掷地有声,面孔也发热起来。“我不会再屈居人下,赚那点可怜的薪水。我在想办法了,你等着吧,我要你心甘情愿的留在我身边。”
“我说过要离开你吗?为什么你不能用平常心看待我的努力?”醒桠疑问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无知的小孩?还是惶恐的少年?“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当年的傻话早该忘记。什么‘我们不是平常人,荣华富贵算什么,天才神童算什么,只要我想要,还不是手到擒来。’我每回想就觉羞愧得要命。自从跟钟儒生打交道之后,受的教训还不够吗?雅大,去工作吧,别再作白日梦了。”
“不,我是认真的。我去找过陈老大,他不理我,可是他最信任的外甥,那个叫范诚的,答应指点我一条发财路,到那时,别说这幢旧房子,我还要添一座花园别墅,为你买下整套的卡带亚钻饰,……”
“雅大!你不能跟范诚那种人往来。”
“我只是想利用他而已。”
“噢,我的天!你又要重蹈覆辙了!”醒桠表情凝重,苦苦相劝:“钟雅贵,你根本没有利用人的本事,哪一次不是反被人所利用?你完全没有欺骗人的才能,哪一次不是反被人欺骗去?”
,“你又来瞧轻我!以前你不是这样的,你温柔、你体贴、你善良。可是,现在的你已变得傲慢、自大、残酷,动不动便一兜冷水淋下来,要我难受。”
“我还是我啊!雅贵。只是换个方法关心你,只是不再陪你作发财梦,只是我先醒过来,只是我早你一步发觉自己也是一名小人物,以往我们所不屑为之的小人物,……”
“闭嘴!你在撒谎!”
醒桠深感痛苦的一摇头。“让我们面对现实好不好?”
“真相就是你已经不是我的银子!”
她恨不能摇醒他。“对,我不想再当银子,这个你为我取的小名,盈满你的贪婪与无能。真有本领的人不需要迷信相命家言。命中有时终须有,你既命不带财,就应该老老实实、脚踏实地的工作,一步登夭的事不可能发生在你我身上。”
然而雅贵此时满心所想的就是发财,只要有了钱,他相信醒桠绝不会弃他而去,跟以前一样当他是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终身依靠,而他一生所寻求便是这份自信。
一旦财迷心窍起来,一旦信了金钱可以万能,就彷若吸食毒品成瘾,看什么都不真确了,造成严重的盲点。
他跟范诚见了面,才看穿这矮子有意自己搞一点小场面,需要钱打点,看上雅贵家中的肥羊温大小姐。
雅贵一口回绝,毕竟相处得不错,而且他反对犯法。
“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除了狠狠干他一票,你以为一千万会从天上掉下来。”范诚拍拍他,咧咧嘴,一口黄板牙晃至他眼前:“老小子,你也别装了,你一定比老子清楚那姐儿有多凯,光是二十几家店面就几亿了!”
“几亿?”他从未想过有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