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雨萱想了一会。“也许他是临走前又拿出来忏悔。”
“是吗?”记忆中,秦雨晨是很自负的人。
“我一直都觉得你并不了解我大哥……”
“错了,你该说他隐藏得太好了。”盼盼一想到那段故事,登时兴味索然。“你约我来,何不直接说主题?”
“也好。”秦雨萱表情凝重,缓慢的道:“该从那里说起呢?──那一天我们从南部度假回来,这次旅行有些唐突,事先没有计画,说走就走,只是大家习惯了听母亲的,没有异议。回来后,我感到疲倦,睡了一会,被争吵的声音弄醒了。”
是雨樵和妈在吵,把大家都吓坏了。
“妈最疼二哥,二哥也最能体谅妈的辛苦,人人都夸说他是个孝顺儿子。孝子难为,难为孝子。可是他居然向妈大发脾气,谁能不惊?尤其是为了你”
“为了谁都不严重,偏偏是你──”
“不,也许该说,使妈痛苦的是你这张脸,让她错以为卓丝琴投胎再世为人。你知卓丝琴是谁吗?”
盼盼说:“那幅画像女孩的名字。”
“是,但她的身分是你想不到的,谁都没有想到。”秦雨萱停了一下,才说:“卓丝琴,是卓彧的亲姑妈,卓允笙的姑婆,家母的高中同学。”
“啊──”
画中的女孩年轻貌美,盼盼怎么也没想到将她与皱纹横生的卓彧联成一线,卓彧少说也快六十的人了。
盼盼算了算。“应该是伯伯的姊姊才对。”
“是姑妈。”秦雨萱为她的天真而笑,然而很快又凝重起来。“那天二哥为着你被囚的事和我母亲起争执,尤其当妈承认是她做的,二哥疯了一样叫她‘杀人凶手’、‘秦家要因你而蒙羞……’闹得好凶,我真不敢相认那是雨樵,……最后妈掴掌二哥,二哥气怒之下收拾行李便搬了出去。”
“妈嘴里没说,但我知道她很后悔。从二哥走后,她变了,活像行尸走肉,也不大到公司去,老将自己关在秘室里。每回我送饭进去,总看见她对着画像,眼神十分悲伤,不住地念着:‘妖孽!妖孽!’”
“直到有一天,我再也无法忍受,我突然憎恨这一切,憎恨那幅画。我是女人,我需要和乐安详的家,以前妈还是很好的,但自从家里多了那幅画像,她像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似的,不断鞭策自己,一天比一天变得冷漠,甚至冷酷。于是,我终于做出来了──”
第十章
那是何玉姬暴病前一个月发生的事。
一种感觉,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不知如何去形容它、描述它,但是,秦雨萱清清楚楚的感觉到它的存在,而且一日甚过一日,成为一股压力笼罩着她,笼罩这整个家庭,由幸而变为不幸。
母亲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她”却倩笑盈盈,似乎在说:你很强,向来都很强,但是,玉姬啊玉姬,现在呢?你老了,也知道疲倦了,终于也倒在我的眼前,时间永远是站在我这边的……秦雨萱无可抑制地对画里的“她”憎恶起来,仿佛这个家的不幸,甚至她感受到的压力,全来自于“她──”貌若天使般的画中仙!
就是这时候,鬼使神差地使一个隐伏已久的念头活了过来。秦雨萱走向柜子,打开下面一扇门,放置了补画的工具,她挑中一柄刀笔,再关上门。
她瞪着她,一股热哄哄的异样感觉渐渐打心底升起,烧至颈项,直泛上脸颊、额头。回首望一眼母亲,睡得正安稳,雨萱再不迟疑,搬了张凳子移至画像前,站上去,举起手臂,再看看母亲,终于──
一刀正刺中“她”额中间,划破画布,并顺着眉心、鼻梁直往下拉拖,把“她”整个人一剖为二,割出一长条口子,再在“她”胸部地方补一横条,变成四块,形成“十”字的刀口,看来是再也无法修复了。
完成之后,雨萱猛然打了个寒噤,她的手仍在颤抖,她的眼睛还在燃烧,她嘶叫的声音很大、很沉:“我要把‘你’烧成灰,我早该这么地做!”说着又站上去,要将“她”扯下来……何玉姬突然醒过来,大叫:“丝琴──丝琴──等一等我──丝琴──”
“妈!”雨萱停止动作。
何玉姬揉揉鬓边,感觉整颗脑袋正剧烈地发痛,似有四匹马套住她头颅分往东南西北方向撕扯一般,好一会才抬得起头来,就瞧见了她胜利的象征给毁了。
“啊──啊──”何玉姬承受不了打击似的,摇晃地走过来。“丝琴,你……是谁杀了你?谁敢把你毁了?”
“妈!是我!”
何玉姬和她的目光接触,一双精明的棕眼眯紧了些,里面正有两簇火焰雄雄燃烧着,那是热腾腾的怒火。
她的脾气爆发了。“你跪下!向‘她’瞌头谢罪!要不然我立刻把你嫁给陈大空,他又老又丑,脑筋也空,倒有一笔丰富的不动产,我早想要他的土地,把你嫁给他,他早晚死了,士地便是我的了。反正养你也没什么用!”
“妈!”她愈说愈过分,雨萱生气的反驳:“妈!你已经变成可怕而没有人性的巫婆,你知不知道?为了公司的利益,你可以牺牲二哥的爱情!为着你的一番私心,大哥必须违反心意去追求像‘她’的人!现在,换我了是不是?你非要把我们三兄妹一个接一个逼得远离你身边才甘心吗?”
“你住口!”
“不,我不住口,这些话我忍太久了。妈,以前你不是这样,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带便当上学,是你亲手为我做的,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便当──”
“不要再说无聊的话!幼稚!不长进!”
“这不无聊!更不幼稚!妈,这是你的爱!”
“妈,为什么你变了?”雨萱指着破裂的画像,直视母亲:“是为了‘她’!我知道,是为了‘她’!虽然我不懂到底是什么魔力,但我也不小,这些年来多少观察出一点,那就是:‘她’控制了你!”
“你说什么?”何玉姬自觉受辱,怒斥女儿:“你瞎了狗眼,枉费我花了数百万的学费,教出你这么没有眼光的女儿。你看清楚,是我囚禁了‘她’,我限制了‘她’的自由!我不许‘她’踏出这房间一步!”
“是你错了!”秦雨萱激烈的大叫,“实际上,‘她’根本不存在,在这里的只是一张画布,不管画得再活灵活现,也只是没有灵魂、不知悲苦的一张画!妈,你醒醒!‘她’根本不存在,‘她’若有生命也不在这屋子里,早已自由自在翱翔于某一个空间。妈,我求你醒一醒,看清楚,被关在这里的是‘她’的‘心’,‘你’的‘心’!‘你’的‘心’!”
“住口!住口!你给我住口!”
何玉姬大声吼着,声音里充满愤怒,还有──害怕。
“妈!”
“出去!”
“妈!”
“出去!”
“妈,”雨萱的语声噙着泪。“我很抱歉。”
雨萱神色黯然地走出秘室。不安感伴随而来,母亲的怒气只怕消不了,雨萱怕就这样失去了母亲。
过了二天,何玉姬却将她找了去。
房里有只铁桶,雨萱亲眼瞧见烈火窜起,当着她的面,画像被火舌吞没了。
“妈,你怎么……?”
“你去把窗户打开。”
秦雨萱照着做。这久不见天日的房门终于有了光与热,及新鲜空气。
何玉姬将自己埋入沙发,愣愣的望著“她”被烧成灰,良久不发一语。
秦两萱突然发现,母亲真的老了,头上竟有这许多白发,不加染黑愈见苍老,显得一脸的细纹如刀刻般明显。
仿佛读出了雨萱的心声,何玉姬拨弄一下发丝,说道:“今早,”声音也是疲乏的:“我照镜子时,被自己这副样子吓坏了,曾几何时,我失去了娇容美貌,不再光彩耀眼,我也才六十六岁,怎么就这样老了?而她,依然艳光照人,仍旧青春动人,老天爷多么不公平!”
“妈,你还是很刚健的。”
“‘老’字是不许人撒谎作伪的。我这一生做了许多事,很多是我那一代女性想也不敢想,想做也做不到的事,我全办到了,我很骄傲。”何玉姬脸上光彩了点,依稀觉得自己辉煌的时代并未结束,这种感觉是奇妙而振奋人心的。
“是的,妈,我们都以你为傲。虽然有时我们很不听话,让你失望、伤心,但是,我们心底是很明白的,自爸走后,‘千越’若没有你,早给人吞了或垮了。”雨萱蹲在母亲身前,表情是尊敬的:“现在,‘千越’一样少不了你,你烧了画像,赶走心魔,自今而后,更能够大展雄图,让那些以男人为主的企业家瞧瞧,女人照样可以做大事业。”
“不,我累了。”
“妈,别说丧气话……”
“到今天我才省悟,是丝琴在支撑着我,因我对她的恨意,使我变得坚强,使我在面对敌人时能够冷静而残忍。”
“妈,你在说什么?”
秦雨萱害怕起来:妈是不是受了刺激而语无伦次?
何玉姬的眼光却是非常有力,仿佛她全身的精力都凝聚在那里一般。
“我知道商场上有许多人嫉妒我,因为我遇上狂风暴雨时,总能掌稳舵,一口气冲破关卡,而有许多人却通不过难关,一个个在我身边倒下去。为什么我每次都能这般幸运?你知吗?你不知的!”
秦雨萱屏息以待,她明白此时不宜开口。
“每当我心里不舒服,我进秘室,向‘她’发泄。碰上委决不下的事情,我进秘室,静静望著‘她’,看‘她’笑得那样幸福,永远一派无忧无虑的样子,娇滴滴的就等人来爱,相较比拟,更见出我的狼狈、我的苦痛,我心里就好恨,好恨!我恨啊!……她死了,我拿她无可奈何,只有拿周遭的敌商泄愤,于是我毫不容情的打击他们,要看着他们向我服输,只因她生前常爱说一句话:‘玉姬,你将来一定比男人都强,你又聪明又能干,我是比不上你的。’
是的!我岂能被一个死人瞧轻,我当然要证明给她瞧。”
秦雨萱不禁摇头,“妈,人都死去那样久,还记着做什么?”
“我忘不了,怎么也忘不掉。如果……”何玉姬的眼里同时射出温柔的回忆眼神和残忍的雪恨光芒,两相交集,更是精光四射,震人心弦。“如果当年她是死在我怀里,情况会完全不一样。我们是那么要好,我很爱她,比亲姊妹还要好,无话不谈。但是她不该死在施少波怀里,一千个一万个不可以……”何玉姬红了眼,久久无法平复。
“她父母在晚年生了她,大哥卓荦几乎可以做她父亲,虽然家境宽裕,却没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直到认识了我,像是前世的兄弟或姊妹,今生重逢,一见投缘。自高二起,我们愈发形影不离,时常功课做晚了,就在她家过夜,甚至一住几天。卓荦疼她像疼女儿,名曰兄妹,情若父女,因此也很善待我。当时,常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卓彧……”
“卓彧?‘松筑’的卓彧?”雨萱忍不住问。
“就是他,那时他也十来岁了,好像比我们小了五、六戏,像是丝琴的弟弟,却得叫她‘姑姑’,丝琴也不大认真,常常弄错辈分也不在乎,她就是这样的人。”何玉姬突然不往下说,恰似内心有刀切割,疼得她开不了口。
秦雨萱喉头涌起阵阵酸楚,已预感到母亲的可悲。
“再好的友情,也禁不起恋情的考验。”
何玉姬的棕眸闪现出无助的灰暗,昔日强者的表情也消失无踪。
毕业后不久,我由家里安排认识了施少波,彼此都很中意,很快订了婚,预定一等我二十岁便结婚。我因心有所属,较少去找丝琴,她便常来,也和施少波有说有笑。她是很会讨人喜欢的,又被捧惯宠惯,也不避违的说她欣赏施少波,我正不高兴,觉得她也太任性,不顾情面,她却说了怪话:“也不知我有没有福气参加你们的婚礼,我怕要来不及了。”
少波忙问:“怎么说这种话?”
丝琴眼中含泪的说:“我一直不相信命运之说,认为算命的全是胡说八道,但如今不由得我不信。”
我也惊讶的问:“到底怎么了?”
丝琴说:“小时候,听父亲对大哥说:算命的皆言丝琴寿不永,你兄代父职更要多疼她,使她活一年胜于别人活十年。他们不知我也偷听见,后来自然没人再提,我也快忘了,但现在我是相信冥冥中自有天意,大哥瞒我,可瞒不了天去。”
那是丝琴以前不曾提起的事,她一迳是快乐的,像只百灵鸟,突然谈到生命的极限,像看到自己将死,我们担心的追问,她却转了话题,不肯多言。
那以后,施少波忙碌起来,时常十天半个月也不到家里坐坐,丝琴也少来,有一回我去探她,她正躺在床上,也没说生什么病,只说虚弱而已。也是我粗疏,其实只要留意守在床榻的卓彧伤心的表情,和整个卓家沉重的气氛,我也该猜到这病很是严重。然而当时我的心给施少波迷了去,无时无刻不盼望跟他在一起,于是疏忽了友情。
这一日,施少波来了,约我密谈,我心底的高兴难以言喻,他很久没有亲近我了。可怎么……他突然说他不能娶我?!他爱上另一个女孩?!他说了又说,怎也说不完那女孩的好处,还有她是那样楚楚动人,教人心疼、心怜。
记得我很冷静的问他:“她是谁呢?”
施少波没有直接回答:“以后你自然知道,我只请你原谅我。你健康美丽又能干,还有机会找更好的男人,但她不行了,她只剩下短短的数月生命,我要去陪她,陪她走完这艰难的道路,使她有勇气活下去。”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看着他走开。其实我想问他:“我怎么办?怎有脸见人?”
我恨使他变心的那个女孩,她使我变成笑话。我能干?这不是天大的讽刺吗?我的未婚夫丢弃我,选择了只活不过一年的女孩,这是怎样凄惨羞辱!教我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我成了亲戚间的笑柄,人人怜悯的对象,好强念了许多书又怎样,反而吓跑了男人,听说他现在跟一个很温柔的女孩在一起……我没办法一个个去堵住他们的嘴,只有恨在心里,这股怨气烧得我好痛苦。要是我肯认命,也许事情就不一样了。可叹我的性情似牛般执拗,这情根深种,从此和我一生纠缠固结,再难铲除,变成一生的拖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