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
「我需要上汴京吗?马大人应该还在咱们杭州吧?」将微温的荼端给父亲,她不再争论,表示事情已成定局。
君成柳又叹了口气。他多么希望这个令他引以为傲的女儿是他的儿子?月牙色的圆领杉,月牙色的长袍,都是新研发出的缂丝所织成,穿在她身上更显得贵气、卓然、清新又出凡。她这一身穿着,为缂丝做了最佳的广告,难怪近来缂丝的市价已凌驾其他丝绸布品。但绮罗应该穿「绮罗」衣裳的!但她从不裁「绮罗」来制衣,因为「绮罗」太过柔美、女性化--如果,她穿女装,怕她那两个妹子的绝俗容姿都比不上她的十分之一!只可惜……
「爹爹,我一定会回来。您知道绮罗从不承诺做不到的事!」她诚挚的再三保证。
这种女孩儿态,只有在她有求于他时才会出现。
君成柳摇摇头:「明天马大人会来与你讨论细节,你去汴京反而引人注目!我说过,这事一旦事迹败露,朝廷决不会承认,更不能说是皇上授意的!绮罗,爹答应让你去!」他下了个决定。
「爹?」父亲这么爽快,不禁让她起了警惕之心。
「不过,任务完成之后,我要你立刻嫁人,嫁给邵铁民!而且,这次他也必须跟你一起去!」
「不!」她一口回绝。她不嫁人!即使是那个从小伴她长大、教她拳脚功夫的铁民,她也不嫁!纵使他不会在乎她的能力,他只会痴痴地望着她、陪着她;他还是不是她理想中的男人,不!她不会成为任何一个男人的女人!
君成柳故作忧愁低笑两声。「那么只好由我去西夏了!」
君绮罗狠狠的闭上眼!她没想到父亲会对她下最后通牒。二十岁--过了适婚年纪的她,早已表明了不婚的决心!由她幼年时一再脱下裹脚布的决心看来,她早就知道该怎么过自己的一生。她没让亡母成功的将她的脚缠成三寸金莲,也没让父亲的反对扼杀了君非凡的存在;现在更不会下嫁于邵铁民,冠上他的姓!即使他爱她爱得发狂也不行!
「邵铁民知道吗?」她勉强挤出这句话。
「他不知道!他根本不敢想。可是也只有他才会甘心让我们招赘,又不会阻止你经营商行!」君成柳早已相中邵铁民是他大女婿的好人选。身分合不合宜已不是问题了,只要有男人能给绮罗适当的自主……
「至少你要考虑呀!」女儿冷硬倔强的面孔使他喊了出来。无论如何,他一定要让女儿嫁人。
她不会嫁的!不过,等她回来再说,现在一口回绝,父亲铁定会罗唆,所以,她决定先敷衍了再说。
「好!我考虑!但在我回来之前不可以对邵铁民说这些!」她知道,没有人会是她丈夫,她不需要男人!※ ※ ※ 君家后院,区隔成三栋小褛,小楼与小楼之间的瓦墙又开了道小门,这是君老爷专程为三位女儿建造的闺房。因老二君绣捆已嫁人,早搬到别院去,所以,如今只有左右两楝有住人;但大多时候,另一栋也是空的--只有君家三小姐君绛绢才是真正天天在此迎接晨昏的主人。
着一袭上白下碧的丝罗轻衫女子,俏俏的由侧拱门穿梭而入「绮罗园」。梳着高髻的鸟黑秀发上簪着由玳瑁制成的梅花,雅致的点缀出她美丽的倩影。
芳年十六的君家三小姐正俏悄的移近半掩的书房门口,当她正要喊声吓人时,不料里头的人早已先发制人。
「绛绢,想进来就进来吧!别作弄人。」
是君绮罗沉静的声音。她正在清点去丝路要带的货品,西夏人对中原的瓷器、布料最感兴趣,也许这次不必到达西域即能满载而归。听说大唐时期有不少古玩珍品流落在西夏,如果可以的话,这次还可带一些回来……
「姊姊!再厉害的人也得休息一下呀!我看累了帐册,就来与你聊聊!我知道你就要出发了,这一去怕又是三个月、半年的,我会好寂寞呢!更可怜的是,我还得接手你的工作呢!」君绛绢一双春葱玉手盖住摊在君绮罗面前的文件上。美丽如春花初绽的娇颜上,堆满稚气俏皮的灵慧,让人看了,再大的气也生不出来。
「别闹,我还有很多事得做!」君绮罗抬起板着的面孔,在看到妹妹单薄的衣裳后,不禁关切了一句:「怎不多加件袍衣?天气转凉了。」
「邵铁民那呆牛怎么没有在楼下守着?」君绛绢徙大姊的衣柜中拿出一件月牙白锦花袍披在身上;问出了第一个疑问。
「大概在爹那边吧!你找他?」她拉开妹妹又要盖过来的小手,继续投入工作中,同时一心两用的与妹妹聊天,她知道小妹的寂寞。
君绛绢娇小的身子全投入太师椅中,悬空的三寸金莲轻轻的前后摆动--这一双小脚害惨了她,使她想假扮男人的机会都没有。活了十六个年头也不曾见识过外面的世界,顶多只能趁着礼佛或逛自家商行时才能稍稍看到外边的天空。不像大姊能幸福的拥有二种身分,任意游走天下也不会让人侧目。
「我只是好奇而已!这些天他看来很开心的样子。他可能把保护你当成他的责任了,毕竟除了自家人,他是唯一知道你的身分的外人。」
君绮罗没有表情,也不予置评。
「老实说,你要是委身于他,那真是太可惜了!他配不上你。先且不看家世、学识的尊卑,他只是一个武夫,既不能与你吟花赏月,又不能分担你的工作;最重要的,他制不住你!既是制不住,就少了分气概让你安心依靠。到头来,他抑郁不得志,对你而言也是个负担。你需要的是一个能让你产生依赖感的男人。」君绛绢摇头晃脑,一副老学究的口吻;但又说得崭钉截铁,像是铁口直断的卜算子。
「是吗?敢情是你有了人选了?小红娘!」
「没有!但就是觉得他不适合你。」君绛绢抽过一张羊皮卷细看,扬起了一双秀气的新月眉,说:「唷,昭平王爷要嫁女儿?几时的事?还要与你同行?」她虽然天真,但并不代表无知,立即的,她感到事情不寻常。
君绮罗用着寻常的口气道:「人家在汴京嫁公主,咱们远在杭州又哪里会知道细节。只是昭平王爷上个月在咱们商坊与珠宝行为公主添购了大量的嫁妆,你又不是不知道!至于与公主同行至西夏国,一方面是为了安全起见,一方面是顺路;最近盗匪太猖狂了,有官方照应着会比较好。」
「公主远嫁西夏,是嫁给谁?国君吗?与其笼络西夏还不如对大辽和亲。这策略不好。」
「咱们平民百姓管它计策好不好,到西夏境地就与迎亲队伍分道扬镳了。」
「只是这样吗?为什么我总感觉心中很不踏实?」君绛绢抚着心口,愈想愈心慌。
君绮罗抬头对小妹轻笑:「赶明儿替你找个婆家算了,那么就不怕再有胡思乱想的心思了!」她捏了捏她的俏鼻,收起纸卷。「我去商行走一趟,你自个儿打发时间。」
不理妹妹的叫唤,君绮罗走到前院,总管君大容恭敬地迎过来。「少爷!」
「备马!」接过女佣递过来的头巾,一旁的佣人为她披上黑底红丝的斗篷。大步走出门口时,她那雪白无瑕的爱马--逐风,早已被马房仆 带往大门。
「逐风」不是高大的北方马种。它来自石氏牧场新研发出来配合南方人身高体形的中等马匹,其脚劲并不输北方大马。二年前,君成柳在北方「唐河牧场」购买一百匹货运马种时,特地为她挑了这一匹神骏的好马。
她利落地跨上「逐风」,二名仆役也跟在身后,三骑立即往市集商行而去。
由于君绮罗比南方女子高,所以扮起男子更加容易取信于人。乔扮了二十年,居然没有一个仆人发现她的真实身分。
比平常稍快的速度,她一下子就将仆人甩得老远。「逐风」似乎感染到主人的心烦,依循指令奔出官道,向那一片草地驰去;它御风而行,丝毫不弱其「骏马」的封号。
令她心烦的不是这一次的任务,因为她相信自己必然可以一如往常的顺利!只是父亲对她终身大事的要求,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困扰着她。
在这个严重的男尊女卑的社会体制下,女子一旦嫁了人,就代表着她只能当个以丈夫为主的女人,就像自己的亡母与二娘一样,她们的一生除了娘家就只有夫家了,外边的世界一概不清楚。没有一个女人会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大?长城的外面有着什么人种?他们与自己又有什么不同?更悲哀的是,她们认为这些与她们均不相关,她们只认定嫁人、生儿育女、刺锈、终老、含饴弄孙是女人的一生。
如果她是男儿身,那该有多好?不必心烦这一切,也会有足够的体力、精神去扛起传承君家的重担。近几年来,她丝毫不敢掉以轻心的代父经营所有产业,日以夜继的,有时累得几乎睁不开眼,全身上下就像要散了一般,再怎样的不让须眉,她终究得承认,女性在体力上,天生就比男人逊。在她正值双十芳龄就如此不堪负荷,那往后的数十年,当她由壮年转为老年时又会如何?
加上,她必须时时提防让人看出她是女儿身,这压力一直是她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拉近,代表她的仆人跟上来了。
「少爷?」他们怯怯的喊了声,不明白少爷怎么会跑来这边发呆。
「走吧!」她一转马头,挥开所有杂念,往商行的方向而去。这些烦心事,等回来再说吧!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是确保这一次西行可以平安归来。顶着「嫁公主」的名义行商,不但招摇得令人不安,而且怕是反而引起辽人更大的怀疑。所以这一次她没有预算带大量的布疋、金银去西方交流,一旦事迹败露,损失也可以减少到最低程度。※ ※ ※ 不安的气息在经过大同,出了横城之后渐渐笼罩了每一个人的心。为了贪图地势的平坦易行,明知道贺兰山区一带盗匪出没,众人却仗恃着有一百二十名禁卫军保护而执意走险道。是有几个相信君非凡判断的商人,同意绕远路走太原城再经咸阳,虽然这样必须多耗半个月的时间,但是绝对安全。可是那批不甘愿出这趟公差的禁卫军大人们却不允许,那个假扮公主的「女侠」以及她身边那几个江湖人士也不允许。当他们愈往西北去,愈是远离繁华,举目所见之处尽是荒漠;最令他们不堪忍受的是,三餐的饮食也由山珍海味变为只能啃乾粮与硬馍馍和水,他们开始抱怨这一趟公差。虽然有大把赏银在等着,可是出了长城到现在已经十天了,他们被乾燥的气候、荒凉的地形,弄得心烦气躁;二十来个终年经商的商人对这儿的天气、地形早已习惯,反倒是那群江湖武夫在叫苦连天。
扬着大宋朝的旗帜,也许可以使辽人不敢轻举妄动;可是,在这三不管地带,身分不明的盗匪会买这面旗帜的帐吗?
中午休息时分,君绮罗摊开地图研究路线。昨日他们经过了上一批商旅遇劫的地方,亲眼目睹了残余的遗骸后,大家才有加快脚程的共识。其实,她打从第一天开始就觉得不安!不是因为害怕那些来不不明的盗匪,而是这群马大人所委派的人。
这五、六个江湖人看来根本不像侠义之辈,言谈举止间只见其粗暴流气,不见侠士应有的忠肝义胆。而那一百五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士兵们更没有视死如归的精神。光看他们每天晚上操练晚练时的敷衍态度,就知道他们究竟「精良」到什么地步!万一真有盗匪前来,看这样子也不必应战了,投降还比较省事一些。这样的同伴,教她怎能放心?照理说,她是领队,大家应该遵从她的指示;但这一群官爷总是一派官僚作风,没知识、又没常识,却爱颐指气使的乱指挥一通,分明不将她的意见放在眼底,甚至还故意唱反调!
「重文轻武」的政策应该是在升平之世来提倡,而不是像现在国基还未稳定之时;平民百姓每年贡献那么多赋税,居然是用来养这群米虫,怎能不教她心寒?
「君公子!累了吗?」娇滴滴的声音从她背后后传来,这是黄彩姑,也就是假扮公主的「女侠」。
稍嫌肥硕的身材却刻意压细声音故作撒娇状,即使在大热天也会令人抖出满身疙瘩。
君绮罗冷淡的扫了她一眼,不必等她开口,一旁待命的那铁民就先开口了。
「黄姑娘,我家公子累了。」
「我又没问你!多事!」黄彩姑一双细长的眼瞄向已走远的君非凡。打同行的第一天起,她就对这个君家唯一的继承人产生了高度的兴趣。先别说他拥有十辈子也挥霍不完的家产,光是他那俊俏得令人迷醉的脸庞,就够她不惜反传统而倒追他了。她要得到他!君家大少奶奶的头衔非她莫属!纵使君非凡再冷、再无情,终究只是一个文弱的公子哥儿;凭她的武功还不能使他乖乖就范吗?只要能在这一趟的旅程中先与他有了夫妻之实,届时回到杭州,还怕君老爷会反对吗?就算有门户之见梗在前头,如果那老头要命的话,最好就乖乖的让她入门,否则她会取了他那条老命,而君非凡就会是她的人了。想到这儿,她不禁得意的笑出了声音,然后斜睨面前这个碍事的大狗熊一眼--哼!等她当上君家少奶奶,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这只大狗熊踢出君家,看还有谁敢阻挠她的好事。
「少爷……」邵铁民紧跟在君绮罗身后,想安慰她,可是又不知该怎么安慰才好。他是一个莽夫,哪里懂得安慰人的话!在她身边,连「偷偷爱她」都像是污秽了她;她在他的心目中永远是圣洁而不可攀。所以,他对她别无所求,只愿今生今世能够用生命来守护她。
「你去告诉赵统领,咱们该上路了。」远处一片乌云正像这边拢靠过来,在日落之前恐怕会下一场大雨;在沙漠中,下雨的情况很吓人,甚至连雨滴会打死人也绝不夸张。
邵铁民看看天色,了解的点头,便转身去找赵统领。但赵统领却坚持要再休息半个时辰,并不是因为他还需要休息,而是他坚持以唱反调来表示他的地位比君非凡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