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悠,你至少看一下未来夫婿的画像吧!”他努力拉回柳寄悠的注意力。
“我说过,我并不认为嫁为人妻是女人必经的路,好不容易挨到乏人问津的地步,您少给我找麻烦。”她柔声说着粗鲁话,奇异地协调。对于三王爷,她已不须戒慎怕失礼;他们之间是没有身分、性别之分的朋友。
“并不是说一定要有个丈夫,而是你一定要尝一尝感情。如果你终生错过,那将会是遗憾。”
“被剥夺这种清闲日子才会令我遗憾。”她瞄了他一眼:“我说三王爷,孔老夫子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不知阁下是否错过这条教诲?”
龙天淖笑道:
“放心,我选的是一个才德高尚的男子,他叫高远,二十五岁,前景看好,家世足以与你匹配,无妻无妄,是个爱书成痴的人。”他忙将画像高举在柳寄悠面前。
她不甚专心地扫了一眼,长相不错,但烙印不进她无波无绪的心。说到婚事,那真是抱歉了,就是皇帝老子想娶她,她也敬谢不敏;当然——现今的皇上也不会看她上眼就是了。
以女人的虚荣心而言,她不能否认在年少时曾为自己的容貌感到失望,但知识与岁月带来豁达圆熟的思想,她日渐明白,平凡有时亦是福气,端看由什么角度去想了;也许,一旦容貌无法成为锺情的理由后,才能轻易看出感情的真实度有多少。
她相信,真正会爱上她、心仪她的男人,就必是真情真意了。因为少了外貌蛊惑出的意乱神迷,一切都简单得多。
但,这种人,就像凤毛麟角一般的罕见。在十二岁那年,她已认清这必然的事实,因此未曾企盼过。能超然看待人间情事之后,一切种种,就云淡风清,不足以介怀了。她是这么喜爱这种悠然自得的日子,又怎会允许一切幡然改观呢?
“怎么样?不错吧?”龙天淖迫不及待地邀功。
“三王爷挑的人怎能不好?只是小女子无心婚事,您就别忙了吧!”
“嘿!难不成你想在这里老死一生?我挣取到在皇兄南巡时送你出宫,你居然不领情!”
“我倒宁愿三王爷送我入尼庵避一阵子风声,然后让我独居在洛阳或江苏一带,隔绝了世人的流言,我的日子会过得更自在快活。”
“那可不成,皇上既已答应康大人的托付,就不会让你出宫为尼。你出宫的时刻就是嫁人那一天。”
“这并不是协议的全部内容。”柳寄悠步下阶梯,胸有成竹道:“倘若一直未有合适的婚配,皇上会遣我回家。当然,代价是被外人看成特别不受喜爱而被皇上逐出宫,结果是父兄必须送我入尼庵清修一阵子,并且永绝了将我嫁人之心。”
熬在深宫之中,等的不就是那一天的到来吗?细想至此,她愉悦而笑,看着龙天淖不悦的面孔,笑声若银铃清脆地逸出唇畔,不能遏止。
“如果你不去嫁一次,又怎能更深体会生为女人的天职呢?”
“哦,不差我一个的。只要男人们皆有妻、有妾,天下间永远不必怕会有绝种的一天。”
龙天淖遥头:
“你这是什么想法?倘若今日不是柳大人尚能保你,你这样的孑然,又能被允许多久?日后兄嫂当家,是没有你立足之地的。”理想与现实必须兼顾,有时他真的觉得她太超然到什么世俗事也不想。
她只是笑,不期然地吟唱出《诗经》中“斯干”的末段:
乃生男子,载寝在床,载之衣裳,载弄之璋。其泣,朱市斯皇,室家君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杨,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
见到三王爷一时不能意会,她笑了:
“打一出生,男女便被不同的期许加身,造就出现今情况,如果我不能改变这种事,那我至少可以放弃这种女性的“天职”。”
“但是,一切皆事在人为——”
她摇头:
“至于将来兄嫂当家,无我立身之地,那就入尼庵又何妨?三王爷,如果您能让我出宫,而非让我出嫁,那我会相当感激您。”
龙天淖显然在这一次辩论中败阵下来,叹道:
“意思是本王不仅白忙一埸,又被人嫌了?”
她伸手轻拍他肩,安慰之情不必言喻。
“如果高远真有您说的博学多才,那我倒是愿意结交。”
“我想其他男人没有我分得这般清楚的。一如你所言,绝大多数的男人欣赏女人之后,就会想娶回家,你还是小心些吧,别惹来一身腥。”
“是,受教了。”她斜睨他。
“好了,我得走了,明日再一同对奕如何?”
“当然好,恭候大驾。”
他点头而笑,走出勤织院。
柳寄悠待他走远,才想要回屋内绘图,却不料一转身便撞见一双威严的眼,吓得她忘了该行大礼,只能抚住心口,退了一大步地低呼:
“皇……皇上!”
老天!他怎么进来的?又几时进来的?她刚才谈话的地方正是面对大门,不见有人来呀?还是在她瞧桂花失神,而三王爷忙着推销画像中人之时,恰巧在那时进入?只是……为什么没有人通报呢?他又怎么老是出人意表地出现呀?
龙天运不介意她惊惶一时的失礼,反而趁机端详她。为什么有似曾见过的感觉?不是前日的印象,也不是初入宫时被拜见的那一次——老实说当时他压根没正眼看她。
而这种普通的相貌又怎会令他日渐感到深刻呢?
昨夜在张德妃那边过夜,搂着柔媚入骨的美丽妃子,领受着她比往日更的伺候使媚,他竟满脑子想着一张平凡的面孔。
此时再看到三弟谈笑风生的面孔,他可以肯定这个柳寄悠身上别有一股魅力让人想亲近。
来自哪方面的魅力呢?是因为她对人事物的无欲无求吗?可以让任何男人放心地谈笑,而不必应付其使小性子或有所求的时刻吗?
这是他要找的答案,所以他才会又莅临此处,是吧!?
惊吓过后,她连忙拜见:
“柳寄悠拜见皇上万安。”
“起来吧!朕无意惊吓你,你亦无须太过戒慎。”
不知怎地,他希望这女子可以回复刚才谈笑风生的面貌来面对他,而不要再三拘束于他这君主的身分戒慎不已。
如果她可以对天淖平等看待,那么对他也可以吧?
他看了她一眼,走向榕树荫下:
“这儿几时装上了秋千?”仔细一看,才发现由树藤纶织成绳,而坐板来自废弃纺织机的平台切割而成,粗拙的材料,却实讨喜,不染一丝俗鄙轻率。
柳寄悠悄悄抬头看他挺拔的背影,心中却不清一个合理解释皇上会再度出现的原因,一如前天相同的神出鬼没,突如其来。
“初搬进来时,恰巧有许多老旧不用的纺织机,木头部分尚堪使用,便与丫鬟们打理了起来。”
她这么一说,龙天运才发现散落在廊下、树下,更甚着花圃四周的低栏,都来自废物品的再利用。没有一番巧思,岂会有这种成果?
但这同时也点明了他这皇宫的主人对外来客吝啬到什么程度,居然丢给她一间破屋子任其自生自灭,真是令他汗颜。一旦女人不是“美”人,就不该得到良好的对待吗?以往他或许是顺理成章地这么以为,但一旦这平凡女子吸引住他的注意力后,他难得地自省了会。
“看来,朕是亏待你了。”他看向她。
“不敢,我以为在自己可以应付的范围内,没有什么亏待可言。皇上言重了。”她讶然于堂堂一国之君会对区区一名女子说这种近似道歉的话。自古以来,以天神自居的君主,即使知道自己有错,也无须低头的,天子、天子,岂是叫假的?
那么,这位少年君王可取之处又多了一项。
“你自己将桌子裁成这般吗?”他指着放置的木桌问着,但眼光灼视在她的眉眼间不曾稍离。
她习惯性要抬头看着人回答,不料却看入一双深沉含威的眼眸中,忙别开了去:
“我有两个巧手的丫鬟。”
他点头,忽尔看到她布衣打扮,与一个平民女子差不到哪儿去,哪像官家小姐的派头?
“朕不会连衣物都没派人送来吧?”
“回皇上,有的。只是今日栽种花籽,不合适穿宫内革服,于是这等布皮旧服污皇上双眼,是我的不对。”
“不是吧!”龙天运欺近一大步,抬起她下巴:“上回朕看到的,似乎亦非宫服,没有比这一套好到哪儿去。”
这女人居然是不爱打扮的?天下有这种女人吗?
柳寄悠不得不直直看向面前那张俊美的脸孔,突然发觉他的长相好看到足以令人晕眩。太近了些,所以威势迫人。生平与男人相处,也不曾有过这么近的逾矩距离对视,实在……失礼又足以箝住人的呼吸。
她轻咬了下唇瓣:
“上回奴家正在绘画,亦不能穿华服来弄脏。”
“哦!”龙天运俊目闪亮,兴味更浓:“那朕就好奇了,有什么时刻是可以穿宫服,而不必怕弄脏的?”
她悄悄地、不着痕迹地转头看着大门,脱离他手托住她下巴的姿势。
“如果皇上前来此,大老远请公公们先行传唤呼叫,那民女依礼恭迎时,当然就必须着宫服以对,不能马虎,亵渎圣颜。”
“你不爱美吗?”
她转身面对他,才发现自己扎成一条辫子的青丝末稍正被握在他的大掌中。她心窒了一窒,直觉地抽回自己的长发辫,惹他威目以对。
她深吸口气,退了三大步下跪:
“奴家并没有多少姿色足以去点,倘若惹皇上不悦,日后奴家必会在外表上多加注意,不会再邋遢率性,请皇上恕罪。”
龙天运压下心中的不悦。这大胆的女子居然敢这么无礼地对他?从没有人敢这么做?而她一语双关地道歉,又教他发作不得。
他绝不是气量窄小的男人或君主,只是他活了二十八年以来,从没有人敢从他手中抓走任何东西,而她居然做了,而且还是两次!她就这么讨厌他去碰吗?即使她不是他要的妃妾,但能被他的双手碰触。是何等的荣宠啊,而她竟不要,而且还敢嫌恶!?
不!不!他不会为女人生气,他这辈子顶多会厌倦某个女人,但绝不会生气,当然也不会从这一个他不要的平凡女子开始破例。
没了兴致,他拂袖而丢,决定去找他那些美丽又拼命央求他恩宠垂幸的妃妾们玩玩。
留下吁了一口气的柳寄悠,原本该惶恐、害怕的面孔,却逸出了一抹笑,久久不止——
第四章
忿忿离开勤织院,皇上在“含元殿”召来舞伶、歌伎献艺以愉龙颜,再传唤目前最受宠的几名妃妾伺候着。
“皇上,请吃奴家特地为您制的葡萄。”张德妃柔若无骨地依偎在龙座的扶手旁,乞望圣颜的一笑。
龙天运享受着美人恩,吃过水果,顺道轻抚着张德妃以百花香精养护的秀发,洋溢花香,沁人心脾。仔细看了会,他又侧转一边,看端坐左侧的赵昭仪;她在人前总是冷冰且不屑于同流合污,除非他特别待她亲切,她才会扬起笑容回应,这种美人型态,当然也是迷人。他伸手握住她背后的青丝。得到冰美人嫣然浅笑,轻偎了过来。
懊死的平凡女子,因那些微的抗拒,让他心绪随之浮动,竟四处注意起女人们的长发。
柳……叫柳寄悠是吧?以柳寄悠那头不刻意养护的长发而言,哪里比得上眼前宫妃们的柔光亮泽、香气逸散的风情?
但……该死!不到半天光景,他气消了之后,又想找她、看她,与她谈话!
她哪来这种撼人力量让人一再一再地想接近她?无礼的女人,早该驱逐出宫才是,反正他又不要她!
“皇上……”
“什么?”他懒洋洋地瞄向张德妃。
张德妃吐气如兰,细声细气道:
“皇上觉不觉得妾身新裁制的宫装好看?”
他扫了眼,确实华丽炫人,并且充分展露她身材上的优点……这倒令他想起柳寄悠老是粗衣宽袍的穿着,从未有机会得知她的身段如何。
“挺好。”
“皇上,但妾身并没有合适的首饰搭配哩!”
总而言之,就是讨赏。
他轻笑,叫着:
“江喜。”
“奴才在。”江喜立即跪在一边。
“将上个月南绍国进贡的金饰、玉器端出来,按她们的品级一一封赏。”他起身交代完。听得妃子们大喜过望地跪地叩谢皇恩,他只是微笑,走出含元殿,摆手不让人跟随,迳自走向御花园。
而原本想赏花的心思,却控制不住双腿的方向,硬是又走向皇城南端,往那勤织院而去。
月上中天,秋凉时节,他心情又复愉悦,与往常相同没有通报就走了进去。
阗暗的庭院因皎亮的月光依稀可见,寂静的空间只见到在厢窗口亮着的一盏灯光,溢满温暖。他自然而然地走了过去,走近后,便听到谈话声,他忍不住停伫而听——
“小姐,我看三王爷挑的人不错呀,为什么你都不要?”
“霞儿,别吵我。”柳寄悠正在画荷;这是明日要教冷宫女子的东西,她得先做出教材。
“先把衣服换了吧!省得袖子不小心扫到画纸。”挽翠不由分说地剥下主子外衣。
“你们去休息吧,别吵我。”
“不行。不盯着你,搞不好又看书看到天大白,这样对身体不好。冬天快到了,再瘦下去就没有肉了。”落霞拿过寝衣要给主子套上,顺带挑剔地看她罩衣底下隐约可见的细瘦身段;以金壁皇朝重丰腴的审美观而言,小姐简直像是终年吃不饱的难民似的,找不到有肉的地方。
柳寄悠调皮地在丫头额上画出一朵花,让俏丫鬟低叫一声,忙不迭去洗脸。
“小姐!你好坏!”
挽翠忙抢过主子的毛笔,放一边:
“快生穿整好吧,着凉了可不好。”
落霞擦干了脸,气虎虎地回来,趁主子手中没笔,立即为她梳头、更衣。
“只是叫你多吃一些、多睡一些就捉弄人。”
柳寄悠眨眨眼,无辜道:
“所谓颊生芙蓉,面泛桃花,不都是这么来的吗?我这是称赞你们美丽无双呀!”
落霞嘟嘴:
“都是小姐有理,咱们哪辩得过呀!人家也都是为小姐好。”
“是,小女子知道错了。姑奶奶们,回房休息吧,我保证再一刻就熄灯。”她举手发誓告饶。
任丫头们又唠叨了会,终于退回房休息去了,柳寄悠才得以耳根清静地迅速画完教材。
贝勒完最后一笔,她将长发全甩到身后,双手小心拈起棉纸,移动到门口让风吹晾。
“画得真好!”低沉的男音在寂夜中扬起。
“呀!”她大受惊吓,手中的画纸离了手,让近在咫尺的人接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