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现身边有一只小瓷瓶,和一只刚烤好的羊腿,还呼呼地冒着热烟,香味四溢。
拔开瓷瓶塞子,倒出里面的粉末,是治刀伤创口的药粉。
男子的细心,使她心中升起奇异的暖意。
“恩公……”她见男子仍是饮酒不语,出口的话又缩了回去。
“我不该救你的。”男子突然开口,声音低沉,操着淡淡的异邦口音。“填饱肚子,擦好药,就回到属于你的地方罢。”说完,男子对着月光继续饮酒,仍然是不向她瞧上一眼。
听他如此说,她便安静地撕食着手中烤熟的羊腿,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
他是谁?为何救了我却又不想承认?
他的身手堪称一流,为何我从不知武林中有这样一位青年高手?
就在她疑云满腹时,门外传来迟缓的脚步声,有个人,而且应该是老人,朝着草茅走过来了。
“喀什族的舒翰鹰,老头子又来找你斗酒喽!”苍老沙哑的声音愉快地响起。
原来恩公的名字叫舒翰鹰。她听了心中暗自牢记,想着他日必报救命之恩。
“哈……”救她的男人,也就是舒翰鹰,朗声大笑。
开怀豪放的笑声,仿若草原骑猎之畅快,酒酣耳热之淋漓,令她芳心一动。
江南男子多半谈吐斯文,似这般豪迈笑声,就连天易门中也少见,她不自禁又朝他的身影望了一眼。
此时他已背转过身子,和门外的老头子说话,不见容貌,她心中不禁有抹说不上来的失望。
只听见舒翰鹰笑道:“汉人男子大半不中用,酒量像雀鸟一样,喝没几杯就醉得颠颠倒倒,就你海老头还像样些。”
看来,恩公是个海量男子。她心道。
“我老头子可是喝遍城南城北十条大街,所向无敌手哩!今儿个要为我们汉人男子争一口气,来!今晚一定要让你这喀什族的鹰小子甘拜下风!”
砰地一声,她听到酒瓮放到地上的声音,显然海老头提来了一大瓮的酒。
“只有一瓮,够喝吗?”舒翰鹰声音带着嘲弄意味。
“鹰小子,别小看这一瓮酒哩!这可是全中原最烈最烈的酒,寻常人喝一口就要醉上三天。”
“哈……”舒翰鹰朗声大笑。“你们中原的酒,像水一样,拿来炒菜都不够味,希望这瓮酒别让我失望。”
当地一声轻响,想来是酒杯轻碰,两人开始在月光下对饮了。
“鹰小子,你常说我们汉人奸诈狡猾又伪善,老头总是不服,现下想来也有些道理。”海老头醇酒下肚,话匣子就开了。“昨几个我侄子从镇江大老远来,满身是伤,哭丧着脸,说是李大富看上了他妹子,派人强抢了去。他不甘心,去衙门递状纸,却让人打了出来。”
舒翰鹰闷不作声,仍是饮酒,仿佛事不关己。
“想那镇江知县也是个身家清白的读书人,满腹圣贤书,却护着李大富这等无恶不做的土豪,唉,老头子听了也心寒。”
屋内的秋练雪听了,暗暗点头。
她堂下兄弟曾探得李大富恶行,却始终抓不到他的把柄,原来是让镇江知县护着。
舒翰鹰仰头灌了一大口酒,伸手抹抹嘴边酒渍,突然起身,说:
“海老头,酒热着,我去办件小事,去去就来。”
“鹰小子,你就这样走了,屋里的东西,不怕被偷?”海老头的笑声有些暧昧。“真稀罕啊!你从来不带东西回来的,尤其是汉人的东西。”
不知为何,海老头那似若有意的笑声,令她双颊微红。
“不过是在山崖上捡了只受伤的小鸟,没什么大不了的。”舒翰鹰简单地说道。
“是小鸟吗?”海老头一颗头摇晃着往屋内张望,笑眯眯地道:“啧啧!很美啊!是只孔雀吧!”
舒翰鹰淡淡地道:“老头别多舌,小鸟明日翅膀伤好了就回巢,我当作不曾救过一般。”
“我倒忘了,你最讨厌汉人。”海老头笑道。
他……讨厌汉人么?她心中突觉怅然。
屋内的秋练雪没听见舒翰鹰答话,瞥见门外青影一闪,已然不见踪影,只听见屋外虫鸣声和海老头哼着小曲儿的干哑声音。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
她试着打坐调息,却怎样也静不下心,仿佛舒翰鹰离开,也带走了空气中的热度,她老觉得冷飕飕地,静不下心,三不五时朝门口张望着。
突然砰地一声,接着咕噜咕噜滚了两声,似乎有事物被掷落地上滚着。
“好小子!你马上割了这两个坏胚子的头来了。”海老头笑道。
“来给你下酒的。还好,酒还热着。”舒翰鹰的口气仍然是淡淡的。
她听了心下惊骇——此地离镇江不只百里,舒翰鹰居然在两个时辰内潜人官府,杀人来回,真是艺高人胆大。
“鹰小子,改日我再给你带一瓮酒来,我知你从来不做白工的。”海老头笑道。
“从来不做白工”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恩公是六扇门中人。行侠还有薪饷支领?她心下不解。
当一声轻响,想来门外两人又继续干杯对饮了。
海老头又开了话匣,说道:“前些日子,我跟你提的那个苏州刺史,听说被人宰了。”
听他提及苏州命案,秋练雪不禁侧耳。
“喔,是吗?”舒翰鹰淡淡地应了一声,仿佛事不关己。
“唉,鹰小子,其实人的好坏,真是很难说哩!”海老头沧桑地叹了口气。“像苏州刺史那样的好父母官,却对家里下人如此残忍,唉,这世上,是非黑白难断哪!”’
她听了海老头的话,心中一凛;难道,苏州刺史死有余辜?
“你们汉人真是虚伪,满口仁义道德,却不把仆人和女人当人看。父亲赌输了把女儿卖去妓院,主人凌虐下人,还觉得理所当然,真是心性残忍的民族。”舒翰鹰语气充满不屑。“我们喀什族男人保护女人,又爱惜牲口和财产。我愈来愈讨厌中原这个肮脏地方,还好,有你这个豪爽的老头做酒伴。”说完又哈哈大笑。
听他如此讥评,她心下不禁黯然,他所说的都是实话,不是么?
突然,舒翰鹰的歌声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豪迈的歌声响遏行云,清亮气足的长调冲出而飙起,真如古人所云,集长风乎万里。
听着他的歌声,她胸中顿时豁然开朗,眼前仿佛出现一片宽阔草原,无边无际。
豪气、侠气、胆气——舒翰鹰的行止和歌声,使她想起史书中描写的豪侠,竹筷敲击恶霸头颅,引吭高歌的豪迈气概,当真如李白“侠客行”所写: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她在屋内听着舒翰鹰的歌声,芳心暗动,对他的为人心生倾慕,不自禁又多朝门外望了两眼,渴望一见他的庐山真面目,却仍只见高大的青色背影。
此人武功高强,只怕不在门主之下,不过,同样是仗义行侠的大好男儿,性格却全然不同。她心中暗想。
有别于门主的仁义深厚、木讷少言,舒翰鹰慷慨豪侠,言辞犀利,就像烈酒,令人满腔热意,心情动荡不已。
这是她遇见舒翰鹰的头一夜,就只这么一天时间,她已然将心交给了屋外慷慨高歌的男子却不自觉。
第三章
当她再度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
她勉力撑着手肘起身,却拉动肩上的伤口,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看来,她肩上的伤口并没有处理完善,一夜之后,痛得更加厉害,可能化脓了。
她发觉身上不知何时让青色披风覆盖着,想来是舒翰鹰在她熟睡时悄悄为她盖上的。
纤手轻柔地将披风折叠好,平素冷冰的凤眸漾着温柔的水光,心里头暖烘烘的,生平第一次对门主以外的男子产生亲近之意,虽然他们只有一夜之缘。
秋练雪手里抱着披风,站起身来。
一夜饱睡,精神养足了,虽然肩上伤口犹然疼痛得厉害,她还是决定离开,因为从舒翰鹰的口气中知道他不喜欢汉人,救她似乎只是一时之举。
她望着那依然坐在门口的高大背影,心中竟然有一丝不舍。
她缓缓走近他,说道:“承蒙恩公搭救,秋练雪他日必当酬报救命大恩。”
不知为何,她竟然将自己的本名报出:“秋练雪”三字在天易门向来是项秘密。
舒翰鹰仍是背对着她,丝毫没有转身的意思,仅是微微颔首,表示听见了。
望着他长发上的青色汗巾,她心中竟升起一股想法:从此人海茫茫,再见无日,再多瞧他一眼,即使只有背影,也是好的。
她缓步走到舒翰鹰身边,脚刚跨出门槛,猛然想起手上犹自拿着披风,未还给他呢!
转身欲将披风递给他,正好迎上舒翰鹰抬脸,在日光照射下,她清楚地看见他的面容。
他的面容深邃俊挺,他的眼眸——是美丽的青蓝色。
她脑际闪过前日绿茵楼说书老所言:
“苍鹰的长相很特别,他发泛红光,眼如青石……”
她心中一凛,伸手入怀取短剑,手起剑落,当头就斩了下去。
当地一声,短剑让舒翰鹰未出鞘的长剑给架住了。
舒翰鹰语带嘲讽地说道:“这就是你‘酬报救命大恩’的方式?”
“你就是苍鹰。”秋练雪沉声说道。
“好眼光,不愧是朱雀。”舒翰鹰,也就是枭帮七杀之首的苍鹰,赞赏地说道。
“你从秃鹫手中救出我,到底有何企图?”她语调冷肃如冰,清亮的凤眼犀利警戒地望着舒翰鹰湛湛青眸。
“在喀什语中,没有‘企图’这个词,喀什人是想做就做,光明正大的民族,不懂得阴谋打算的‘企图’。我救你,是钦佩你的义气。”
“杀手也懂得义气吗?”一旦确知他就是苍鹰,她的语气刻薄了起来。
“哈!义气是你天易门专有的吗?如果我说,枭帮也有重义气的杀手,而且不只一个,天易门的朱雀,你大概会不屑吧。”舒翰鹰讽道。
她冷哼一声,不予回答,手上短剑攻势再起,一个回风败絮势,往舒翰鹰头颈削去。
舒翰鹰旋身避开,一个反手,当地一声,再度轻巧地架住了短剑。
“拔出你的长剑,和我一决胜负。”她冷冷地道。
“强悍又美丽的朱雀,你够资格向我挑战。不过,舒翰鹰期待的是能够全力以赴的朱雀,而非受伤又心神不宁的秋练雪。”舒翰鹰沉声说道,带着淡淡的嘲讽口吻。
她闻言脸一沉。眼前这男子不过是个听命行事的杀手,居然敢说她心神不宁,嘲笑她的修武精神?
从小到大,她和天易门众兄弟一起练武,身为女子,她不但没有撒娇取巧,只有比他们更刻苦努力。
她虽是翰林府的千金,却舍弃了豪华舒适的宅邸,离开了薰香温暖的闺房,整日在沧山上,咬着牙和江南最严格的武术家族一起操练。在十八岁时,她以高湛的武艺和精明才干夺得朱雀之名,和师兄并立堂主之位。
从那一刻起,她不再只是风流才子秋翰林的女儿,而是天易门的朱雀,这个令她骄傲的称号,将一直伴她到生命终了。
而这名青眸男子,居然嘲笑她心神不专?
秋练雪冷若冰霜的明艳脸庞浮现愠色。
她平时对待任何人都是神色冷淡,就连生气也不屑,舒翰鹰几句言语,就让她忍不住怒颜以对了。
“只有终日无所事事的闺阁千金才有闲暇心神不宁。”她绝艳的容颜带着愠色,语气不善地说道。
“那么,请告诉我,你身后那人是谁呢?”舒翰鹰嘴角带笑,似乎对她的愠怒颇感兴味。
她眼光移到门外,赫然发现体型矮壮的秃鹫正站在门口,不怀好意地望着她,却是脚步迟疑,有所顾忌,不敢走上前来。
他顾忌的显然不是秋练雪,而是舒翰鹰。
“苍鹰,果然是你将朱雀劫走了,难道你为了这女子,要背叛枭帮?”秃鹫阴恻恻地说道。
“枭帮之于我,只是生意中间人和杀手的关系,我仍是自由身,不属于任何组织。”舒翰鹰神色冷淡。
“江湖上人人都说你苍鹰是七杀之首,就算你不听命于枭帮,也该顾及七杀的义气。”秃鹫显然不想惹火舒翰鹰,想用言语牵制他。
“七杀占上风时抢先争功,不敌时抛下同伴逃命,有何义气可言?三年前你和影子合战天易门之主,见势头不对,便抛下她独自脱逃,这种不义之举,我们喀什人是最瞧不起的。影子至今生死不明,可惜了她是枭帮中最好的杀手。”
“废话少说,总之你为了朱雀,不惜和我动手喽?”秃鹫脸色越发阴沉。枭帮之人都明白苍鹰的能耐,一柄长剑自出江湖以来,从未败过。
“我曾在真主面前发誓,汉人只杀不救,先前一时起意出手救她,已是违背真主之意。”舒翰鹰双手环胸而立,倚在门边,摆出袖手旁观的姿态。“朱雀,这日你要靠自己保命,因为我绝不会为了汉人女子再次违背誓言。”
她冷冷地说道:“不劳您驾,秋练雪从来不靠人,更何况是敌人。”
“哈……”舒翰鹰豪迈的笑声响起。“好气魄,天易门的朱雀,不是胆小如鼠、事事依靠男人的汉人女子,你和我们喀什族的勇士一样勇敢,可惜,喀什人是最守信的,我说过不插手,就算秃鹫将你剁成肉酱,我也不会抬一下小指头。”
秃鹫一听,心中紧张感顿消。苍鹰向来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就算他曾一时起意救了朱雀,此言一出,就表示绝对不插手,那他就毫无顾虑了。
“朱雀,你是我手下败将,就乖乖随我回枭帮受问吧!”秃鹫狞笑道。
生死攸关之际,她顾不得身上的伤,心中对门主的牵挂也抛在脑后。此时此刻,前方秃鹫步步逼近,后方苍鹰冷眼旁观,她无暇念及情与义,心中唯有求生之念,欲作背水一战。
她眼一眨,凤眸中精光灼灼,心与气合,气与神合,脚下划土成桩,双掌成扑禽之势,全身气脉大开,暖气游走全身,火红衣衫微微飘起,似展翅欲翔之火中凤凰。
两人缠斗多时,掌风呼啸,身形穿梭,将茅屋打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倒。
秃鹫原本怀轻敌之心,料不到秋练雪虽是女子,却有一股以命相搏的狠劲,愈战愈勇、愈挫愈刚,他虽然艺高一着,面对如此气势,却是愈打愈胆怯。
“朱雀,既然你宁死不肯透露天易门主的行踪,那杀与不杀,也无差别了,老夫不想耗费力气,请!”秃鹫虚晃一招便离开了。
“朱雀拼命的浴火之姿,果然是最强最美的,难怪汉人称朱雀为百禽之王,就连凶猛的鹫也胆怯而退。”舒翰鹰口中不住称赞。
喀什人最敬佩勇士,他适才一见秋练雪勇斗之姿,心中起了欣赏爱慕之意,完全忘了她是讨厌的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