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九州哈哈大笑。梅凤书也笑了,笑得嫣然。
门外悄悄立着一条雪白的身影,娇柔的面容因嫉妒而扭曲。
嫉妒使女人正大光明的犯罪,而且身手敏捷。绿雪把五大匙的盐、半罐的胡椒和一瓶黑乌乌不知是什么的调味料一古脑儿的全倒在梅凤书身前的汤锅里。
梅凤书眼圆睁!原来,调味是这样“调”的!然后她看见绿雪装作毫不知情的拿起汤勺,试喝了一口。
“老天!梅姑娘、你这汤……!”绿雪捏着嗓子,拔尖的声音让全屋的人都转头过来看着她们。
“梅姑娘,你汤调得太过头了。唉,只好倒掉了,各位大哥对不起啊!今晚没热汤可喝了。”语音是娇柔勺、包容的,眼睛却酸辣辣的盯着梅凤书。
那是“你最好识相点,别靠近雷大哥,否则……”的眼神。
对于绿雪的“陷害”,梅凤书的第一个反应是好笑。居然为了一点心结,让一屋子的人没汤可喝,真是……她蓦地想起,王尚书将她打入大牢,不也就是为了“一点心结”?梅凤书的笑容变得有些酸苦。人性啊,不管是权臣还是姑娘家,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心念一转,她又笑了,那是不介怀的笑。她曾被扣上“阴谋造反”的罪名,几乎冤死在牢里,现在只是一锅汤,有什么打紧呢?如果绿雪不喜她和雷九州太亲近,那她就保持点距离,莫惹烦绪上身吧!最后挂在她脸上的,是有些萧瑟的微笑。
绿雪的一句话,似乎成功的达到抹黑梅凤书的目的。几名暗地里打算在吃完晚饭后开口:“梅姑娘,我们可以去屋外瞧瞧月光吗?”的年轻人,取消了他们的计划。娶一个美丽但不会做菜的女人,似乎不大聪明。北境男子需要的,是像绿雪这样细心能干的女人。
绿雪的确是很细心的女人,当她有恃无恐的在梅凤书面前“犯罪”的时候,所有的汉子都忙着抢放在前头的酸梅汤,而雷九州也正好背转过身去和一名猎户说话。时机拿捏得正好,分毫不差。
可惜他眼中只有雷九州,却没留意到站在墙角的雷父。老人将一切看在眼里,苍鹰般的双眼掠过一抹失望。
“凤妹,今晚没飘雪,月色又好,咱们一起去外头走走吧。”雷九州大概是唯一没因为那锅可怕的汤而退却的男人。
“大哥,我有些头疼,想先回房休息了。”梅凤书一声推拒,眼睛不自然的望着地板。她从来不对雷九州说谎的。
“头疼?是受寒了吗?”雷九州神情关切,大掌轻覆在她额上。
梅凤书猛地退了一步,胆怯的避开他温热的大手。“我----我先回去了。”
望着梅凤书匆忙离去的背影,他浓眉聚拢。难不成换了女装,就变得扭扭捏捏、情绪无常吗?书生袍和白藕裙下的明明是同一个人哪……雷九州不解的想着。总觉得自从他恢复女儿身之后,少了些什么……
“这些西陵鬼子,居然上门来挑衅!真是操他奶奶的!”老人破口大骂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让雷九州的沉思退去,警戒心生。
雷父只有在怒不可抑时,才会口不择言的乱骂。而怒气高张时,往往是错误决定的开始 何况他的父亲是北境之长,他的决定足以影响北境全民的命运。
“妈的!一场定输赢,西陵若真赢了咱们北境大好男儿,也就心甘情愿的让他统治去了!”当雷九州赶到时,见老人正举起刀乱敲地面,一张老脸气得通红。
西陵国以霸权闻名,一直有并吞北境的狼虎之心,只是素来忌惮雷九州的威名,才不敢轻举妄动。
“我儿放心,咱们北境汉子个个勇武剽悍,西陵鬼子能比得上么!”老人瞧见他的将军儿子一脸不赞同,便自信满满的拍着胸脯说道。
“要比什么?武艺么?”
“我让西陵鬼子自行决定!”
生平第一次,战功震诸国、沙场不败将的雷九州开始觉得头痛。
接连着几天,梅凤书只要一用过膳、就匆勿回房,避开雷九州担忧不解的目光。
今日雷氏父子两人骑马至西陵边境探看,想来一时三刻之内不会返回,她这才放心的踱出房门。时已入冬,片片雪花飘在冷冷的空气中,飞扬着、旋舞着。她图个轻松,只披了件长衣就踏出房门,一路哆嗦的搓着手,却又贪图冰凉空气冻着脸颊的快感。
蓦地,冬风吹来一阵琅琅读书声:“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
有如他乡遇故知般的喜悦,她轻轻悄悄的循声而去。吟诗声是从一间简朴的草堂里传出来的。
微探头,她看见草堂内坐着大大小小的北境居民,他们的头脸还沾着山间尘土,他们的衣裳还沾着捕猎的兽血,一张张纯朴的脸,正学着东莞文士认真的摇头晃脑,仿佛这么晃着头:就能让他们记得快些似的。朗诵之间,他们的眼光充满崇拜的望着站在讲堂上的白衣女子。
那是绿雪。
“绿雪姑娘只要有空闲,就会热心的教大伙儿读书哩!”梅凤书脑中浮现圆脸少女敬佩的表情。
毋怪绿雪以此地的女主人自居,而且自信满满,因为她的权威就建立在北境妇女不擅长的事情上绣花、烹饪、以及读书识字。在这三件事上头,没有任何女子能超越她----至少到目前为止。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的意思就是呢……”绿雪娇柔的嗓音得意的绕了个转折。“七月的时候,烈日当头,艳阳高照,而九月的时候呢……”
“绿雪姑娘,”低柔的女声从窗外传来。
屋内所有的人都转头而望,看见娉婷立在窗外的梅凤书,心中好奇:难道这手艺奇差无比的梅姑娘,也懂得这好难好难的诗吗?
“ ‘七月流火’中的‘流火’指的是火星,而非太阳。”她忍不住出声指正。“六月黄昏时火星见于南方,到了七月,则下沉而向西走,故以‘流火’称之。”
绿雪娇柔的面容顿时就“七月流火”的沉了下来。“梅姑娘,这一段奴家可是读了好几遍……”后面没说出来的话意是:“而且,我可是出身东莞、家教良好的千金小姐,难道你会比我行?”
梅凤书感觉到她语中的敌意,只得低声说:“是我失礼了。”唉,也许是海外传过来的书,版本有所不同吧!梅凤书有些迂回的想着。
绿雪见地自承错误,又得意洋洋的接着往下讲:“三之日于耒、四之日举趾,就是说,过了三天、四天以后呢,就开始……”
又错了!而且错得离谱!梅凤书听了不禁暗暗摇头。诗经是中原的古诗歌,所以不能以东莞历法来推想诗中的“三之日、四之日”,而耍参照中原的古历法才能解得正确。
然而,她这回没有再开口纠正,只是静悄悄的走开了,秀雅的身影走踏在雪地上,显得有些萧索。
屋檐阴影下辖出一条高大的身影,深沉的墨瞳闪着了然的光芒。他终于明白,梅凤书身上究竟是少了什么了。
雪渐渐的大了。山头上覆着雪,石头、树上也覆着雪,天地白茫茫的一片,映得她的眼有些疼;她的心头上也闷覆着“雪”,扎得她有些不知所措。
“三之日于耒、四之日举趾,究竟是何意?”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她抬脸,看见雷九州映着雪光的身影。梅凤书对他微微一笑解释道:“‘三之日于耒‘是说:到了正月,就要修理农具,准备开始耕作;‘四之日举趾’则是:二月的时候,就要脚踏锹具,耕松土壤。”
“原来如此。”雷九州嘴有微扬。“莫怪我就觉得,‘三天之后收起农具,四天之后跷起脚来睡’有些奇怪。”
梅凤书闻言,知他听见绿雪如此向大家解说,不禁以衣袖掩住了嘴笑道:“没关系的,东莞制举考的多是四书五经、策论,不考诗经。”
“有错就应该纠正,不是吗?”雷九州收敛了笑,目光如炬的望着她。
面对他迫人的视线,梅凤书转开脸,低声说道:“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以前?”雷九州语带嘲讽:“不过是书生袍换成了女儿裙,你,变了很多么?”
他已经很久没有用这种不客气的口吻对她。梅凤书垂着头,默然无言,雪光照着她白皙的颈项,柔美而无力。
两人就这么默默的在雪地上并肩走了一阵子,直到雷九州突然开口:“你还是穿书生袍好看些。”
“呃?”梅凤书闻言抬脸,这已是第二次听他如此说了。
“族里很多汉子告诉我,你是他们所见过最美的姑娘,而我对姑娘家的长相向来没什么计较……”
梅凤书想起他那将美女比做鸭鹅的名言,虽仍低垂着头,唇畔却蕴着笑。
雷九州凝视着她,缓缓说道:“我倒觉得,身穿书生袍的你,清丽中带奕奕神采,温婉却又直言侃侃,比起现在,精神多了,那才美。”
“……”梅凤书垂头无语。
“知道当年我为何在太子面前力保你么?”
有些惊讶他为何提到这件不相干的旧事,梅凤书清丽的脸庞仰起。
“因你是个无可救药的书呆子,”雷九州续道:“当年的你,虽然文弱纤丽,却有着是非分明的骨气。”
“现下的你,少了那股倔傲执著的呆气,你只不过是个女人,不是曾经和我同生共死的梅凤书。”雷九州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踏着大步离去了,留下梅凤书一人孤伶伶的立在雪地上,怔仲的望着他毫不留恋的背影。
第九章
手捻着针线坐在绣房里的绿雪,芙蓉花般的脸庞绽着满意的笑容。
自从她给了个“下马威”后,梅凤书就整日关在房里,不踏出一步,而雷九州也丝毫没有关切的意思。
“梅姑娘,知难而退才是聪明的女人啊。”她嘴角绽笑的自语。
“绿雪、绿雪,快来救命啊!”苍老的声音急唤着。
是雷父。
绿雪匆匆忙剪断了绣线,随手将针别在衣襟上,便提着裙摆,快步走出了绣房。
到了族长的主屋前,她不禁睁大了眼。
只见北境的猎户们,人人手上拿着铁叉,警戒的将外来者团团围住,脸上是气愤又无可奈何的神情。
在这一群北境汉子的中央,停放了一顶装饰华丽的官轿,除了几名身穿西陵服色的兵士外,轿前立着一名身穿宽袍大袖、西陵官服的青年文士,正好整以暇的轻摇手中折扇,脸上难掩骄傲自信的神情。
“狡侩的西陵鬼子!要比献比武艺,比什么诗书礼义、吟诗作对这等无用的东西!岂不是故意与咱们为难?!”雷父眼如铜铃、须发戟张,显然气愤已极。
“此言差矣。”那名文士好整以暇的摇了摇手中的搁扇。“马上打下来的天下,就得靠这些诗书礼又来治理,再者……”他语音拖长,斜视了雷父一眼。“堂堂一族之长,岂能失信于人?”
“好!”雷父让他激起了雄心。英雄好汉,最重视的就是“信诺”二字!他朗声说道:“你们西陵有人才,难道咱们北境就没有么?绿雪,你来杀杀这小子的威风。”
绿雪一听,不禁心下惴惴。虽然她从小颇读诗书,心中悄悄的以才女自居,但瞧那人身上的官服,就算没有一品也有三品,她能比得过在激烈制举中拔尖而出的文士吗?
也许可以。她环视四周,见雷父脸上是自信满满的表情,似乎比她本人更有胜算;北境的人民们全以热切的眼光望着她,而雷九州站在人群外围的雷九州,手臂环胸而视,高深莫测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如果赢了这文士,成了北境的大恩人,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嫁给他了。”绿雪又朝雷九州望了一眼,心中幻想着与这名傲视群伦的强壮男子共度新房之乐的情景,她脸颊微红,纤手一整鬓上白花,小步踏出了人群。
“喔,原来是位才貌俱全的姑娘。”文士见绿雪排众而出,啧啧称赞了一声。“咱们西陵也颇多才女,有女县官、女捕快、女将军,只可惜还未出过女宰相。”
“这位大哥,奴家有礼了。”绿雪盈盈一拜,即是在这种气氛紧绷的场面,她仍未失大家闺秀应有的礼仪。
文士也弯身一揖,斯文回礼。“奴家?姑娘来自东莞吧?咱西陵的女子早已不如此自称了。”
那当然!西陵女子多半跋扈无礼,当然学不来东莞女子的谦逊优雅。绿雪心中不屑的想着。
“嗯,尝闻东莞女子喜读诗词,在下就从‘诗’起头吧。敢问姑娘,‘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此是何人之作?”
“海外宋国的大诗人----苏轼。”绿雪轻柔的话语缓缓让出。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的下两句是什么?”
“暖风薰得游人醉,直把杭州当汴州。”
北境猎户见她对答如流,爆出一阵欢欣喝采!雷九州却是浓眉微皱,显然觉得众人高兴得太早了。
“那么,‘冷露无声夜欲阑,栖鸦不定朔风寒’又是何人之作?”
“是我朝梅丞相的作品。”缘雪迅捷而自信的回答。
一直表情淡漠的雷九州,此时却是嘴角微扬,绽出一抹含有深意的笑。绿雪瞥见他的笑容,芳心暗喜。
“嗯,姑娘果然有些来历。”文士称赞了一声,虽然让绿雪接连答对,他仍是神态轻松。
“诗问完了,当轮到‘书’了。”他刷的一声展开招扇,轻松的问道:“中原的至圣孔子曾言道:从政者应尊五美、摒四恶,请问姑娘,何谓五美、何谓四恶?”
“这……”绿雪面露难色。诗词歌赋、小说弹词她可信手捻来,至于四书五经、诸子百家这些思想、治国的东西,她总嫌生硬无聊,连翻也不曾翻过,想不到今日竟然----
北境众人见她如此神情,知道遇上难题了,欢声渐息,脸上的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担忧神色。
“绿雪莫心急,好好想想。”雷父强掩着急,宽慰着。
可惜,这是学力渊博与否的问题,不知就是不知,再怎么想也是徒然。
场面陷入一片沉默,北境众人呆呆望着绿雪,不知如何是好,雷父心中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也是莫可奈何。那名西陵文土仍是悠闲的摇着折扇,毫不出声催促,显然一开始就没将绿雪放在眼里。
又过了三刻钟,场中仍是一片死寂,紧绷的气氛使得雷父额头冒汗。此时饶是天生冰肌玉骨、清凉无汗的绿雪,也不禁手心潮湿,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