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一言,如海之深,似石之坚。”他温沉的嗓音在书房中环绕着,仿佛千年之诺。
“不如咱们击掌为誓吧。”
啪!啪!啪!她和他面对面的三击掌。
掌上仍残余着她的手温,他忍不住问道:
“紫珑,你究竟有何愿望?”
她自小就精灵古怪,女孩儿家的事物不爱,偏生喜欢他身上的东西。银鸢盔给了她、青甲战袍也给了她,现下除了王爷这个身分,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珍贵东西可以给她了。
她朱唇绽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说:“现下时机尚未成熟,到时自然会告诉你。”
望着她的笑颜,风静海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不安,不知她要的是什么……
第五章
西陵圣帝历十三年,紫珑成功的攻下了军阳山,此时西陵国的大军离紫云关只有数里之遥。
“落日莽苍映残土,黄沙空照征人骨。”她骑马高踞山头,眼光缓缓巡视着这片遭战火蹂躏的大地,轻声说道:“此情此景,风十三,天下也唯有我知你心、知你愁哪。”
她一提手上缰绳,胯下的青骄马昂首嘶鸣,立即扬蹄奔下了山丘。
呼呼风声在她头盔外刮过,幢幢树影急速的倒掠,骏马在她的操控之下,在路径错综复杂的林中灵敏的左一拐、右一弯,转眼便冲出了树林。
迎面而现的是大军驻扎的营地和袅袅炊烟,一面紫色大旗正迎风咧咧的飘着。
“将军!将军回营了!”站在哨台的小兵远远见到她的坐骑,立即大声的喊着。
这一声喊,只听见喀嚓、喀嚓的盔甲磨擦声如排山倒海般的传来,所有蹲坐在营火边的士兵们连忙起身直立,一刻也不敢多耽搁。
“将军。”一名马夫走上前去,恭敬的行礼。
她微颔首,足一蹬,轻巧的翻身下马,将缰绳交到马夫手上,立即疾步走入帅帐中。
“备笔砚!”
侍僮双手捧着她的长剑,上前伺候。
“不是备剑,”她啼笑皆非。“是备笔砚。”
“将军,您要写字么?”侍僮脸露惊讶之色,紫龙将军向来懒于书墨,往往召来随军的书记口述一遍,今日却要亲手写书信,相当不寻常。
他虽好奇,却也不敢多问,赶紧准备了毛笔砚台。
只见她提笔蘸墨,唰唰唰的写了一行字,迎风晾干了墨汁,再放放信封,盖上火漆封印,交给侍僮。
“交代传驿宫,快马速送到十三王爷手中。”
侍懂小心翼翼的接了信,心下惴道:给十三王爷的快信,一定是紧急军情哪。
西陵国人人皆知十三王爷是紫龙将军的启蒙师,她的一身本事,尽来自这位王族奇才,有军情要请教尊长,也是想当然尔的。
侍僮捧着那封“紧急军情”,生怕吹走了信,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的走出了帅帐。
望着侍僮走出帐篷的背影,她绽唇微笑,轻声说道:
“风十三啊风十三,这么多年来,我心中真正想要的,不是银鸢盔,亦不是沙场威名,而是你啊。”
她十二岁时在风雪楼与他相遇,初时只见到他的文武全才、精明能干,然而,这十年间,她看到的是一个为了对死去兄长的承诺,无怨无悔付出的男人。
那些追逐他的西陵贵女们,皆倾心于他俊秀的容貌、崇高的地位、不凡的功绩,却没看见:在那俊雅的外表下,有着最坚毅的心;在那冷淡的言语中,有着缜密的心思。
随着年岁增长,她逐渐明白,幼时心中那热呼呼的情感,就是渴望两心相知的男女之情。
从那刻起,她眼光一直跟着他。在沙场时,她挂念着在宫廷辛劳的他;回朝时,她关心他的一举一动,她心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男人。
她爱他蹙眉的神情,爱他孤高的身影,爱他深沉的心思,爱他——从不诉出的寂寞。
“你说得没错,战场的寂寞不比平常,最是摧人心志。”她轻声自语,“然而,我只想与你分担。”
虽然她从小嗜读兵书史论,从来不屑去翻看风花雪月的弹词小说,但她心中明白,这就是情爱,如此渴求对方的心与身,这就是情爱。
西陵皇宫。
“十三王爷!有急信!从军阳山来的急信!”
士兵的喊声在夜晚的皇宫内回响着。
紫纱帐内,狭长的眸倏地张开。
他即刻起身披上外袍,长发未系、足未着履,匆匆出了寝房。
“启禀王爷,是紫龙将军的快马传书!”
士兵一躬身,恭敬的递上了书信,眼角却偷瞧着眼前长发披散的清俊男子。
百闻不如一见,十三王爷果然是西陵罕见的美男子啊!
“什么事这样紧急,难道前方军情有变么?”
他蹙眉说道,匆匆展开信笺,就着月光细读,脸上突然出现古怪神色。
“王爷,要即刻回信么?”见他脸上异色,传驿兵小心翼翼的问道。
他合上了信,缓缓问道:“紫龙将军如何说?”
“将军说,等王爷考虑清楚了,她再从军阳山发兵。”
一定是来信向十三王爷请教兵法战略的,所以没有得到回音将军不敢轻易发兵。传驿兵心中如此想着。
见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先下去歇着,我明天一早便交代回信。”
“遵命。”士兵一躬身,退了下去。
风静海转身走回房内,脚步显得有些沉重,似乎心中有着异常难决之事。
进了房内,他将信纸搁在桌上,背负着双手,面对窗外,陷入沉思。
铺着绣银龙纹绸布的桌上,烛火摇曳着,照出了信笺上飞舞不羁的墨迹。
关外驰鹰马,白云自在游,与君同一身,此生愿足矣。
清凉夜风从走廊吹入,轻荡着房内的紫纱,吹拂他身上的淡紫衣袍,吹乱了他披散在肩上的长发,似难解的情丝,像纠缠的热恋。
窗外映着皇宫夜色,高悬的月亮洒落了凝立的他一身绝美的银光,只听见他幽叹道:
“紫珑,你这分明是在逼婚啊。”
这晚,他彻夜未眠。
第二天刚破晓,传驿兵拿了风静海的回书,立刻上马出了城门。
经过两天两夜的策马急驰,传驿士兵终于赶回军阳山的紫龙军营中。
他一下马,便立即走向帅帐。
“禀将军,十三王爷的回书送到。”士兵躬身,递上了奔波三百多里的信简。
“辛苦了,你先下去吧。”她从士兵手上接过书信,摆手说道。
待士兵退下后,她略显急促的匆匆拆开盖有银龙紫印的信封,抽出了淡紫信笺。
军帐中,灯火下,映出了俊逸的墨迹:
如卿所愿
她笑了。“有了你的承诺,我得加把劲,尽快攻下紫云关了!”
长夜不寐披衣坐,落月千林微光中;
思卿今夜何处宿,凉天草忘系征衣。
西陵圣帝历十四年初春
闻道边城苦,霏霏八月霜;
怜卿铁衣冷,不忍独沾衾。
西陵圣帝历十四年秋
西陵圣帝历十五年初,和顽强不屈的月宛军对战一年后,她终于成功的攻下了紫云关。
长夜漫漫,柔和的月光映洒着西陵皇宫的城墙,在夜色中仍显得宏伟而华丽,凉风徐徐,如此的静谧平和,仿佛征战之事远在千里之外。
突然之间,达达、达达……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破了沉漫的夜幕,直朝皇宫而来。
“停、停!皇宫内不得驰马……啊!原来是紫龙将军!”
一声惊讶的呼唤,负责皇宫守卫的几名羽林郎纷纷垂下了手中的兵器,躬身行札。
“免了,”低沉的女声命令着:“各回职守去吧,莫要惊动了皇上。”
“遵命。”
羽林郎们不敢有违,立即回到各自的岗位上,眼角却忍不住好奇的偷偷觊了一眼——只见身着战袍的纤长女子翻身下马,直朝皇宫西苑而去。
“往那方向,”一名羽林郎喃喃自语:“是十三王爷的寝宫啊。”
王爷寝宫内,紫纱随着夜风翻飞,门廊的纱帐之后,掩映着伏在案前的修长身影。
烛火灯下,风静海仍是一早上朝时的银龙紫袍服,就连腰上的玉带也不曾解下。只见他手持朱笔,剑眉聚拢,正凝神阅读着傍晚时蓝子玟特地遣人送来的奏本。
从十年前开始,他便遵照兄长的遗旨,代年幼的君主料理国政,每日批改朝臣奏摺,决定政策,一肩担下了沉重的国政。
本来打算待幼君年满十五岁时,便将暂代的君主之权归还。
如今皇帝虽己年十六,聪明灵敏,却是稚气犹存,玩心特重,赐婚、赏宴、宫中庆典等等无关紧要的琐事相当热心,一遇国家大事,每每向他撒娇耍赖,各种手段用尽,今天嚷着:
“我怎有皇叔千分之一的能干呢?”明日又嚷道:“西陵国有皇叔就够了嘛!”死不肯批奏摺,不断国策,不愿做个名副其实的西陵皇帝,饶他素来精明果决,却是拿这个从小溺爱的君主侄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苦笑。
所幸有两年前大考中由他亲手点选的青年状元,也即是现今的左丞相蓝子玟,以其凌驾众臣的治事才能和灵活的手腕,帮了他不少,否则以他一人之力,十余年下来,不论是体力或心力,已渐有不支之感。
然而,一国之政何其繁重,光是多一名蓝子玟,还是不够的。
“夫世之愚学,皆不知治乱之法,唯空谈圣王之仁,是以君臣皆废法而服私,国乱兵弱。故吾国欲强,当以法家之言为本,纵横家之术为用,如此学子莫不精研强国之道,而国越强矣。”
这篇策论,写得如此之好。他在灯下细读,只见字迹刚劲,文气凛然直透纸面而来,可以想见此人刚正不阿的性情。
“这并非子玟的字迹,如此精辟言论,究竟出自何人之手?”他放下手中的摺本,沉吟思索着。
“夜已深沉,仍未就寝么?”低柔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
久违的声音,熟悉的语气,来自他时刻挂念却不便表露的心中之人。风静海回头,在灯下,他以为自己恍如在梦中——阶前立着一身战衣的女子,她披肩的长发有些凌乱,身上战抱尘土斑斑、血渍累累。只见她脸上虽扑沾了沙尘,一双眸子却在夜中显得晶亮有神,胸口起伏未定,显然是一路赶来,未曾停歇。
随着王袍的轻擦声,他缓缓起身走到她的面前,沉静的眸子注视着一身风霜尘土的她。
她也仰头凝望身着西陵王袍颀长的他,没有再开口。
从这间寝宫书房放眼望出去,四周的宫殿皆笼罩在一片漆黑中,除了负责守卫的羽林郎和这间房内的两人之外,西陵皇宫内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熟睡,使得在一片静谧的夜中,她尚未平稳的呼吸声,格外的清晰可闻。
终于,风静海缓缓的伸出手,轻拢了一下她散乱的秀发,温言道:“怎么回来了?”淡然温文的语气中含带着难以察觉的关心。
“一夜急驰三百里,只为了赶回来亲口告诉你,”她仰头望着他,眼中闪着异采。“紫云关攻下了。”
“嗯,意料中事。”他只轻应了一声,又走回到案前坐下,留下她一人独自站在原地。
没有期待中的轻怜蜜意、热情相拥,面对风静海淡漠如常的反应,她脸上难掩失望神色,随即忍不住嘲弄道:
“信上深情款款,见了面却不理不睬,你比女人还难了解啊。”
重新翻阅适才那本令他印象深刻的奏摺,风静海手中的朱笔落在奏摺上,一边批着“召来此人,明日细论”,口中回答:
“你不是早知我深沉难解,心底在想什么鬼主意都不知道?”
“罢了。”听他如此回答,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随即大步走入他的寝房内,脱下了银盔,随手放在他的床头,说:
“反正我早知,你虽给了我承诺,却是不情不愿。”
毫无顾忌的坐在他的床沿,她侧着头,以指作梳,漫不经心的理着被风吹得结乱的长发,同时将他在烛火下的俊秀侧影纳入眼底。
摇闪的火光下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只听见他如往常的淡漠声音传来:“你刚从战场上回来,满身疲累,先去沐浴净身吧。”
“那么,净身之后呢?”
她隐含挑逗的轻松语气,令风静海手中的笔停顿了一下。
见到他浑身一僵,她轻笑道:“放心吧,紫云关虽攻下了,仍需善后,今夜不会令你为难的。”
她说完后便走入内室。
“今夜不会为难我么?”望着她的背影,他不觉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你难道不知,令我为难的,又岂只是今夜?”
“虽有征战之功,却夹胜军之威,横行于市井,每每逞一时之快,先斩后奏,犹以行侠除恶自居,洋洋得意,此乃罔顾司法,视吾国法令如死物,对皇上不敬,藐视朝廷礼仪,目中无人,杀煞狂嚣,不可姑息。”
此时他手上的这一本奏摺,是弹劾紫珑的,而且并不是第一本。
同是武将,他和紫珑的作风却全然不同。
他治军甚严,手下士兵在他的约束下,从不敢滋事扰民。紫珑性情豪放、不拘小节,平日便与麾下士兵打成一片,所以也有几乎是所有武将的通病——相当护短。
故每当紫龙军的士兵们凯旋归来,便是他头疼之时。不是在市井酒肆打架闹事,便是不听当地衙门捕快的号令,见人拔剑就杀,快意恩仇。
从四面八方一册又一册的奏本送到他手上,都让他压了下来。
他三番两次的暗示,甚至明讲,总期盼聪明如她能懂得这其中的利害,稍稍收敛行为,而她却总是装作不知,哈哈一笑的含混过去。
“难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么?”剑眉蹙起,他轻声自语。
紫珑出身市井,在遇到他之前以偷窃为生,所以,在她的心中,只有生存与死亡,没有国家司法;如果只是一般小民也就罢了,但现下她是手握百万雄兵的大将军……
“还在批奏摺?”沉思间,一只女人的手轻塔在他肩上,甫出浴的温热身子偎近他身边。
“快批完了。”他淡然回答,不动声色的将奏本合上,轻推到一旁。
“小时候我常怀疑,你每天到底有多少时间睡觉?”她低柔的嗓音漾着轻笑,那舒懒调笑的语调,是唯一能令他撤下所有防备的。
她朝书案瞥了一眼,道:“这么一大叠的摺子,你要批到何时?”
闻到她身上甫沐浴完的香气,一向性格深冷、不近女色的他,此刻一颗心竟无法抑制的怦动着,眼光停留在身边的人儿身上。
沐浴后的女将军,卸去了盔甲,少了风尘和杀气,又是另一番面貌——
她的双眸仍湛然,眼中神情却缓和了平日的英锐之气,眸光灿然而漾着盈盈笑意,洗去了一脸的风沙污渍之后,露出了原属于女子细致美丽的轮廓。
她的神情相当轻松惬意,身上尘土尽去,露出了手脚和颈间光泽的肌肤,一头黑瀑长发披散在肩头,仍滴着水珠,更于不羁中见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