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衣青年没有回答,因为这并不是他专长的领域。
很快回到殿上宴席,风静海远远就听见她的豪爽笑声——
“遇到小人恶徒,当然是立即一刀斩死,省得罗嗦!”
“紫龙将军真是好气魄!”武官们纷纷鼓掌叫好。
杀煞狂嚣——前日奏本上的言辞蓦地闪入他心中。
杜无忌适才的话语在他耳边响起:
“破军之将,犹如双面利刃。善者,劈敌斩恶,为国之栋梁;劣者,杀性不驯,为国之凶器。”
他终于明白,昔日和紫珑两人在御花园赏鸟时,他心中那股莫名的警示所为何来——如果说紫珑是为西陵国狞猎的鹰,他就是那道将她唤回的锁,总有一天,他会铐不住这只强大的鸟儿。
“怎么,和蓝左相谈了些什么呢?”她瞥见殿阶前颀长的紫袍身影,随即抛下一桌子的大臣,走下殿来挽住他的臂膀,柔声问道。
“无事。”他淡淡答道。
“我需立即赶回紫云关料理后事,”凑近他耳边低语,她突地紧紧抓住他的手:“等我。”
如此深情热切的语气,足以令任何男子抛下一切,跟随她到天涯海角。
风静海没有回答,她深情的水眸倒映出瞳中的自己——冷然。
目送她上马离开皇宫后,风静海来到西陵皇帝居住的紫微宫。
“皇叔,今日宴席紫龙将军之言,朕听来觉得大有玄机喔。”少年皇帝朝着温雅的叔父眨了眨眼。
“不瞒皇上,臣和紫龙将军已有婚姻之约。”
“什么时候的事?”少年皇帝兴味盎然的问。
“就在她去年军阳山大捷的时候。”风静海的语气淡然,仿佛在谈论别人的婚事。“臣和她约定,只要她为皇上取得天下,臣就和她结为连理,从此一生在边关生活,永不入宫。”
“很好啊!”少年皇帝一脸欣羡之色。“朕就很想有朝一日出宫去瞧瞧呢……咦?皇叔,为何一脸凝重呢?”
“臣已对先皇发誓,全心护持皇上,此生不渝。”
“这有什么打紧?”少年皇帝笑道:“皇叔和紫龙将军都是天下难得一见的奇才,正是一对世所罕见的龙凤璧人……啊!”
少年一拍掌,笑道:“干脆国家就让你们夫妇俩治理吧!朕也乐得轻松。”
“皇上切莫如此说。臣十来年辛劳,就为了有朝一日能看见皇上成为天下英主,岂能越俎代庖?”
“好吧,那朕就下旨令紫龙将军驻守紫云关,不知皇叔意下如何?”
剑眉蹙拢,风静海缓缓说道:“这就是臣所担心的。紫珑生性不驯,如脱缰野马,如果放任她去紫云关,恐怕……”
少年君主一脸诧异的说道:“她是皇叔一手养大的,难道皇叔连她也信不过?”
“臣所相信的,只有皇上一人而已。”依旧淡漠的语气,听不出任何内心情感。
“是么……”少年想起早朝时一脸光采的紫珑,不禁为她感到悲哀。
第六章
风雪烟雨楼一见。
她读完手中的短笺,心中不禁怦动。
回到紫云关之后,她迅速将残余势力扫平,完成了开疆扩土的最后一环,正准备收拾包袱赶回京城履行终身之约,就收到风静海命人送来的这一封手书。
“你也如我一般,有急欲相见的心情么?”纤手轻抚着信笺上的俊逸字迹,她脸上露出温柔的神情。
指尖滑过“风雪烟雨楼”五字,她的神思回到好久以前,他们在此地初遇的情景;如今,当年那名身穿紫袍的王族青年,即将要成为她的夫婿了,这恐怕是当时街头乞儿的她怎么也想像不到的吧?
想起两人一起度过的十年光阴,从生命中永不可能交集的街头陌生人、偶遇、成为有名无实的父女,到今日即将结为夫妻,她心中的兴奋和喜悦,是难以形容的。
小心翼翼的将信笺揣在怀里,唤来士兵:“传令下去,这几日, 军中一切事务由副将军暂代。”
“是。”士兵恭敬和遵命,随即捧上一包东西。“将军,这是前些日子您吩咐的。”神色有些古怪。
她伸手接过,解开包袱迎风一抖,霎时帐中飘起了一朵灿烂的红云——那是一件大红嫁衣。
她微眯着眼,唇角绽笑。
“将军……”士兵望着她脸上神情,心中大感疑惑,却是不敢开口询问。
“备马。”只见她三两下的将那件新娘喜服包好,随即一摆手,说道:“我立即要出营。”
“是。”士兵一躬身,马上转身出帐,却仍忍不住回头朝那只包袱瞥了一眼。
嫁衣,难道紫龙将军要嫁人了吗?
在众士兵的心中,他们所尊敬的紫龙将军和新嫁娘这两件事是绝对扯不到一起的。不只因为她的功名太高、名号太响亮,几乎压过了西陵国所有的男子。跟着行军这么久,她的一切举止、行为,都在在显示她根本不需要任何男人。
“因为她本身就是个男人。”士兵自言自语着,接着伸手敲了一下头。“唉,我到底在说些什么,紫龙将军当然是女人……”
快马、快马——再快的马,也赶不上一颗思念欲狂、渴望一见郎君的心;狂风、狂风,再狂再烈的风,也阻挡不了一名满腔热情的女子。她催马疾行,一路赶街过镇,踢踏如流星,不久便到了目的地。
酒楼的帘旗迎风飘扬,位于西陵边域、颇负盛名的风雪烟雨楼,此时竟然是空无一人,店门紧闭。
她翻身下马,系好缰绳,便走到店门前,见门板上贴着一张告示:
今日有事,谢绝所有宾客。
她唇一抿,笑道:“我,当然不在这所有宾客之内。”伸手推门而入。
酒楼内空荡荡的,没半个人影,只除了一张桌子,以及桌前的颀长男子。
“你来了。”熟悉的男声,依旧和十几年前一样的温文淡漠。
“关外驰鹰马,白云自在游。”她放下手中包袱,轻吟着走向他。“我已为你打下一半天下,今日盼你能履行诺言。”
桌上放着一壶酒、一只酒杯,风静海一人独坐桌前,神情淡漠得仿佛没看见她进门似的,只见他斟了一杯酒,随即举高一饮而尽。
走到桌前三尺之处停下了脚步,她盯着他。
“你从不这么喝酒的。”
风静海没有言语,银边紫袍大袖上沾了滴酒渍,想来在她到来之前,己经独自喝了好一会儿了。
她目光扫向他身上,露出不悦。
“你仍穿着王袍。”
风静海仍然不语,伸手又倒了一杯酒,举起凑上薄唇,仰头饮干。
她踏向前一步,双手撑在桌上,倾身向前,双眸灼灼的锁住他。
“你向小皇帝说了么?”
“说了。”他淡淡回答。
“他可愿放你离开王宫,随我隐居关外?”她的声音透着些微紧张。
“愿意。”他再斟了一杯酒。
她眼中闪过一抹如释重负,神情柔和了下来。
“那你还在犹豫什么?”
风静海倏地举杯一口灌入喉中,持杯的手沉稳如常,沉敛的眉宇却略显痛苦的蹙了下。他放下酒杯,终于抬眸直视着她,一字一字的吐出:
“我不能娶你。”
她静默了半晌,而后毫不留情的炯炯盯着他。
“为什么?”
他沉静的说道:“因为我不能有子嗣。”
“什么意思?难道你……”她略显诧异的停顿了一下。“不能生育?”
“不是。”
她挑眉。
“那是什么原因?”
他沉声说道:“西陵的皇帝只能有一个。”
她侧头思索了一会儿,不久便明白他言下之意。
“你是怕我俩成婚,生下的孩子将会威胁到皇帝之位吗?”随即笑道:“若说到威胁皇位,小皇帝的那些跋扈表兄们才够格,哪轮得到咱们的孩子?”
提到那八字都还没一撇的“咱们的孩子”,即使豪爽如她,也不禁双颊微热。
风十三和西陵紫龙的孩子。她听了不禁脸露微笑,这句话由向来冷淡的他说出口,听来有份格外的柔情甜蜜。
风静海续道:“你的天赋奇才,加上我的谨慎深谋,十八年后,皇上将会对付不了这名野心勃勃的少年……”他话语停顿,看了她一眼。“或少女。”
“那你可以将孩子绑在身边。”她笑道。
他淡淡说道:“我什么时候绑得住你了?”
她听了心下一沉。这句话,原本该是情人间的调笑爱语,她却明白:这是再清楚也不过的无情判决,她和风静海之间一向不需要多余的延伸解释。
她定定的凝视着他。
“你决意如此?”
“不错。”他面无表情的回答。
她沉声问道:“毫无商量的余地?”身侧双拳紧握,指尖几乎掐进掌内。
他眼眸望向窗外。
“我心意已决。”
“你——”她身子发颤,呼吸逐渐粗重了起来,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显然正努力控制情绪。
“军中还有事待你处理,回去吧。”无视于她的情绪起伏,风静海站起身来,紫袍一挥,摆出“此事已了”的姿态。
“你——”见他如此冷淡态度,她咬着牙,几乎是挤出话来:“你对我的承诺,就这么算了?”
风静海平淡说道:“对我来说,任何承诺都及不上皇上的安危。”
清冷如水的黑眸看了她一眼,他道:“你身边不乏佳偶,子玟不论品貌才智皆为上上之选,只是要他随你去边关生活,可能有所为难……”
“住口!你明知——”她怒沉的截断他的话,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你明知全天下的男人我都不看在眼里,我只要你!”
“那你注定了要失望。”他袍袖一挥甩开她的手,淡然说道:“只要我姓风,就不可能与你结为夫妻。”
“那就丢掉这个风姓!”她神情激动,几乎是嘶喊着:“我要的只是你,不是西陵国的十三王爷!”
她抓起了他的手紧贴着自己的心房,激动说道:“在这里的,也只是名普通的女子,不是西陵紫龙!”
感觉到掌下热挚的肌肤温度,和砰砰的热切心跳,风静海俊容闪过一瞬的激动,随即回复了冷然。他收回了手,淡淡说道:“对我而言,你永远都是西陵紫龙。”
他眼眸望向窗外,低沉的声音传来:“而为了皇上,我早已决定终身孤寡。我的权位太高,名望太大,如有子嗣,随时都可能使王族祸起萧墙。”
见他说得如此明白决绝,她终于控制不住,气了起来,怒道:“好!你为了小皇帝宁可终身不娶,那我就提兵杀回京城,让他做不成皇帝,瞧你怎么办!”
她说完,一个箭步冲向门边,欲出门上马。
手才放在门把上,突然觉得背心一凉,似乎有尖锐之物穿透贴身软甲,直刺入肉里,扎得很深。
“你——”她转头,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话未完,已感觉到彻骨的剧痛。
这一刀带着内劲,毫不犹豫的直朝她背心刺入,破甲而入,扎得很深、很坚决,是存心要她断魂的。
“你——”她呼吸无法顺畅。
“你不该有谋反之意。”风静海的声音冷冷的从她背后传来。
“哈……”她仰头大笑, 笑得狂、笑得凄凉。“你总有一天会为了国家、为了小皇帝杀我,我早该知道的。”
风静海没有回答,脸上神情漠然,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感流露。
“你……心中究竟有没有我?”她咳着,血丝沿着嘴角流下。
“君子一言,如海之深,似石之坚。”他平板地说出了当日的誓言。“我既答允了你,此生便不会再娶任何女子。”
“很……好……”她凄然一笑,头一歪,秀发垂下遮住了面容,断气了。
风静海对适才发生的一切似乎无动于衷,他面无表情的朝酒楼内巡视了一圈,便转身离去。
行经桌边时,他的袍袖无意间拂掠过桌上的一只包袱,那是先前紫珑进门时随手搁在桌上的。
包袱外露出一小角布面,在门窗紧闭、光线稀微的情形下,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风静海迟疑了一会儿后,终于伸手将它解开——
映入他眼中的,是一件大红的嫁衣,那触目的喜红,让整间酒店内刹那间亮了起来,充盈着洋洋喜气。是待嫁的兴奋与期待,是终于能和心上人长相厮守的幸福心情,也是一名不凡女子的平凡心愿。
看到这件嫁衣,使他再也无法维持平静,冷漠的面具终于龟裂,内心的真实情绪奔涌而出,长年以来深藏的爱意,化作利刃,一刀捅入他的心窝,痛入心肺,却又喊不出来,那是比任何形式的死亡还要深沉的酷刑。
风静海痛苦的合上了眼,脚步踉跄的走出了酒褛。
然而,他心中明白,更苦的还在后头。
紫珑身亡,对西陵国上下来说是一大震惊。
西陵少帝听到消息后,在不可置信、惊讶痛心之余,立即下令礼司准备黄绸棺木,以国礼厚葬这位爱将,并钦赐西陵武官的最尊封号武忠侯。
出殡那日,举国哀戚,西陵国的人民都为这名英年早逝、功业甫成却突然猝死的女将军感到哀伤,莫不大叹天妒英才。送葬的人潮绵延不绝,百里之外仍可见到陆续加入的人群。
两顶官轿在随行的送葬人潮之外,静静的停着。
“想不到、想不到,”蓝子玟隔着轿帘,望着覆盖黄绫缎的棺木缓缓在人群中前进。“十三王爷的手段居然如此冷绝,看来,为了西陵国的安定,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继而摇头叹道:“真是令人不寒而怵啊,幸亏我从无二心, 否则他连一手养大的心爱女子都下得了手,何况是我等。”
“我不明白。”另一顶轿中的人终于开口了。
“嗯?”他示意对方说下去。
“杀了她,对王爷自己只有百害而无一利。”轿中传出冷冷的男声。
“无忌,你此言何意?”轿中人正是他的好友,也是前些日子蒙风静海破格提拔,一跃而居右丞相之位的杜无忌。
轿中人没有回答,显然杜无忌正在思索这名深沉男子的用心。
送葬队伍的另一头,风府主仆三人立在人群之外,只见谭生红着眼眶,频频拭泪,铁卫一语不发的盯着移动的棺木,而风静海则是如平日的神情谈漠。
“你若真心杀她,应该把她的头斩下。”铁卫低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明知她性子狂烈,她若没死,后患无穷。”
眉宇一沉,风静海淡淡说道:“你在说些什么?紫珑若没死,棺木中装的又是何人?”说完紫袍一拂,转身走回轿内。
轶卫望着主子的背影,低声说道:“我们都知道棺木里装的不是她。”
第七章
西陵城外的一间郊外小屋内,传来暴怒的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