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小女孩漠着嗓恼了,一把把推动着小玩伴,末了还砰地一声甩上了门,“我不同你玩了,赶僵尸的!”
被赶出去的甘蔷丝也不恼,依旧笑嘻嘻,隔着窗还能听到她的——
“华依姣!滑一跤,天不怕,鬼见愁……”童音渐渐远去。
这边厢,少年突然听到声响,不一会儿,一个冰凉凉触感在脸上滑动,原来是还留在屋里的那小女孩许是见小玩伴弄脏了他的脸,正用着湿布巾想帮他擦干净。
小女孩是好意的,只可惜手拙了点,为了换水方便,她还将水盆拿到床边,却一个不慎啪地一声响,一兜子水全淋上了少年的身子和脸。
这下可好,什么迷雾、什么昏沉都没了,少年霍地被冷水惊醒坐起身。
坐直了身,双眼绽开,那一脸愧疚还不及缩回身的小女孩就这样摔进了他湿湿漉漉的怀里,弄得两人同样一身湿。
她好小,五岁左右吧,也难怪连盆水都拿不好,脸蛋生得很清秀,尤其引人的是,她有双长长亮亮的丹凤眼,小猫咪似地。
“对不起,”小女孩嘟嘟哝哝,手上一条湿布巾还往他脸上擦拭着,“我再帮你擦擦,待会儿就干了。”
“干?!”少年环顾全身再看了看陌生的屋内,漫不经心续语,“我看很难。”
“再难我也办得到,只要你……”她咬着唇,“别告诉我爹!”
“你怕你爹?”
少年观着她的一脸认真微有恍神,他也曾有过个五岁的妹妹,“也曾”,是因为妹妹死在瘟疫里了。
小女孩点点头。
“你爹很凶?”少年想起他垂死前见着的死神,如此看来,她该是那死神的女儿吧!
她摇头,“他不凶,他只是,”她歪着脖子寻着适当的字句,“他只是很伟大!”
少年点头认同,他和她有同样的想法。
“伟大”似乎会是个满贴切的词儿。
“你叫华依姣?”小女孩点点头,“那么,你爹呢?”
“我爹叫华延寿!”光三个字就说得她眼神发亮,胸膛抬高,十足十深以父亲为傲的模样。
“延寿?!”少年咀嚼着二字,久久不语。
“大哥哥叫什么?”
“辛步愁。”他淡淡吐着,没有特别情绪,对于劫后余生似乎并没有太多激动。
“不愁?!不用发愁?”华依姣问着。
“不!”他纠正她,“是步入忧愁!”
“别愁、别愁!”她一脸认真用力搓平着他的眉心,“以后有我陪你,你就再也不用愁了!”
是吗?
他心头空荡荡,想起那一张张由生到死的亲人面孔,由他们的快乐想到了他们的痛苦,蓦然,他用力将身前的华依姣揽紧在怀里。
将头埋入了她溢着草药香气的细发里认真地嗅着。
华依姣先是吓了一跳,却也没出声没抗拒,净由着他。
那是个温热热、活生生、会呼吸、会叫他别发愁的小东西!
是否,真能热暖起他冻寒得已失了知觉的心呢?
○●○●○
就这样,十岁的辛步愁在鬼墓山上待下,成了死财门三徒华延寿的嫡传弟子,成了“死人对头”当今神医的徒儿。
华延寿话少,辛步愁也是,两师徒在一起的时间里除了传授医理、研习针砭之术外,鲜少有过旁的话题。
有关那场大瘟疫,华延寿不曾再提,辛步愁亦不曾再问,那段曾与他有关的过往岁月,似乎都已被他锁进了记忆里,不愿,也不堪再去碰触。
鬼墓山上人虽多,可都很好相处,只要有人声就会有笑语。
可自然,华家这死财门三徒之系是个例外。
华延寿寡言,辛步愁少语,久而久之,连华依姣都愈来愈漠了性情,三个人相处依恃的是眼神和默契,言语已然可有可无。
华延寿授徒毫不藏私,他依着进度按着顺序,由入门到枝末,一分一毫依序传递给了徒儿。
辛步愁也有慧根,加上他的家人都是死于疾病,使得他习医的心念更加坚定。
相较起,原是一块儿习医的华依姣就明摆着一点儿也没承继到华家神医的血脉了,光个奇经异脉、点穴搜位,她就能搞得错误百出,没多久,向来耐性就差的华延寿再也忍不住了,驱走笨女儿只单单教起了徒弟。
“阴、阳、表、里、寒、热、虚、实,此乃八纲辨证,”华延寿详解着,“其中阴、阳是总纲,表、热、实可归阳证,里、寒、虚则归属于阴证,咱们疗病就是以调治阴阳,使其恢复平衡,即以‘阴平阳秘’为目的。”
辛步愁学得很快,不久便能举一反三,并问出了艰深的问题。
一年后,辛步愁总算学完了基本医理,一个春日清晨,他按例又来到书斋,却没见着师父,只在书牍上见着了留言。
到灵枢屋。
即使是向来淡漠的辛步愁,也忍不住要心旌动荡。
灵枢屋?!那个向来被师父封为禁地的地方?
师父真肯让他进去了吗?
换言之,师父已经肯定他了!
辛步愁在屋外叩了门,华延寿开门让他进入,为他介绍了屋中所有陈设及药草贮放处所。
“习医者所有理论都是假的。”华延寿看着徒儿淡淡出声,“如果没有实际动过手、扎过针、操过刀,那么,一切都形同虚物。”
“这屋里有所有咱们习医者所需的医书和器具,”华延寿皱皱眉,“刚开始时自然不会让你用活人试针动刀,师父会去擒些山中野兽供你试验,不过,野兽毕竟不是人,很多情况是不能通用的,你要自己领会。”
辛步愁点头。
“有任何状况就喊我,就算下错了刀也别怕,”他冷冷哼,“不怕用错刀只怕救不活,有师父在,这点你大可放心。”
辛步愁无语,他羡慕师父能够如此漫不经心的傲语,更深信师父所言属实,凡“死人对头”不许断了气的生灵,想来,是难有例外的。
而他,得要多久才能拥有师父一半的本事呢?
“灵枢屋上有阁楼下有穴室,阁楼与平面之处任你使用,惟独地下穴室……”华延寿瞳眸闪着异样的芒思。
“你不许进去!”
辛步愁再点了头,连原因都不想问,师父会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没什么好问的。
不出两年,灵枢屋便成了辛步愁最优游自在的地方了。
不过十三岁的他,却已用刀如神,好几日,在他将那些原是病恹恹生灵治至再度活蹦乱跳后,他在师父漠然眼底观着了赞许。
师父虽然寡言,可他却可从他的目光里获得肯定。
对他而言,这世上除了得到来自于师父的肯定外,似乎已没有更重要的事情了。
至于师妹华依姣,还是同两人初见面时一样,总爱三不五时寻些借口在他身旁打转,除了他到灵枢屋时。
灵枢屋是禁地,华依姣在限制内。
辛步愁虽不擅语词,却也曾臆想过将来。
习医济世将是他日后惟一命途,如何成就一条活命是他惦在心头最要紧的事,至于师妹,因着师父救他养他教他,这条命,早属华家,如果师父当真开口,那么,他会接过师父托付的任何事情,包括师妹。
可却在一个夏日午后,他的认知起了骤变,他的世界重新起了组装。
而这改变的开始,竟缘起于一只莽撞的野豹!
那是只已经受了伤的野豹,在辛步愁一刀划开肚皮后,它哀哀惨叫,求生本能激发了野性,它狂动的四肢挣脱了辛步愁的手,带着血开始在灵枢屋里窜逃。
相对于野豹兽性的凄叫及张牙舞爪,辛步愁沉稳而冷静,他皱皱眉,担心的只是它的血弄脏了屋子。
几番对峙后,野豹突然消失了踪影,辛步愁漠着瞳,这家伙只有一条路,那就是逃进地下穴室。
他无意违逆师父的吩咐,可更不愿的是,一只死豹子弄脏了师父的禁地。
他循着血迹下到了穴室,玄冶铁门向来紧阖着,这会儿却让野豹用仅余力气给推出了条缝,果真是只蠢豹,辛步愁还未走进里头就已感受到了寒意迫人,这地方,它就算原不死也会被冻死的!
辛步愁推门而入,果不其然,见着了身上颤着白霜,蜷缩在角落里的野豹。
他摇摇头正想趋至角落抱起它,不过是瞥眼的刹那,他却见着她了!
一个睡在冰魄玉石里的美丽少女。
一个躺在透明棺椁里的神秘女郎。
她是谁?
辛步愁全然忘了野豹,忘了师父,忘了一切,呆愣愣走向那眠在玉石里的少女。
就近打量,少女有着蔷薇似粉润的肤色,显见并不是在死后被封入冰魄玉石的,辛步愁曾在医书里见识过天山冰魄王石,可当时并不曾特别留意,直至这会儿才真正见识到它的神奇用途。
那少女该是被用瞬间乍冷的方式,由冰魄玉石封住了所有感官与呼吸,冻住了她全身肤理肌致的吧,她没死,只是被人抑住了成长。
打量起那只玉石冰椁,辛步愁起了赞叹,这样毫无瑕疵完美的手法当今世上无人能出其右,换言之,是他的师父,华延寿将少女冰冻于此的。
可,为的是什么呢?
辛步愁再向前一步,再一步,只为了能够看清楚少女的模样。
穴室中没有灯火,光线是室外廊间那盏油灯透过门转折而来的。
可这样的光源几经转折,射在冰魄玉石上却制造了诡异的绚丽效果,让少女仿若托生于烂彩之上。
真观清了少女之后,浓浓懊恼自辛步愁心底泛开,他不该看清她的,因为,这样美丽而罕有的容颜将一生一世缠入他记忆底,永远不得开解!
少女美得极不真实,恍若是让人用细刃精心地一丝丝、一缕缕细细琢雕而成,那弯弯细细的黛眉,秀气巧挺的鼻梁,线条完美而诱人的唇瓣,整个组合起就是一幅美艳绝伦,令人神摇意夺的绝美画面。
还有她被困在玉石里的柔美无助,更予人一种纤弱待援的气韵。
就这样,十三岁的辛步愁呆看着眼前冰魄少女恍了半天神,直至角落里野豹的哀呜惊醒了他。
他抱起野豹,拭掉了一路上留下的血迹,掩紧玄冶铁门离开。
他治好了野豹,却治不好他对冰魄少女起了迷恋的心思。
辛步愁不曾开口询问过师父,有关少女的来历及她的冰刑何时可解。
他尊敬师父、相信师父,不容许自己有质疑师父决定的心。
他发现,师父盘桓在灵枢屋里的时间极长,留在穴室里的时间也很长。
少女和师父是什么关系?
少女又是犯了什么大错,何以师父要将她冰拘于此?
神秘的少女常常侵入他梦里,他常会梦见她由冰魄玉石中笑着起身,笑着同他说话的模样。
梦中的她笑盈盈开了口,他却没法听见她的声音。
他老揣思着少女的嗓会是什么声音呢?
他也想恪遵师父警语不下穴室的,可那少女对他却起了神奇的魔力,致使他常会趁着师父下山时,去探看被囚禁在玉石里的她。
初初见着少女时,依模样判断,少女该是十五、六岁的及笄之龄,而他,不过十三。
年岁荏苒,他一次次去探她,他长大了,她却没有。
这一年,成化二十三年,辛步愁来到鬼墓山已然过了十一个寒暑。
这会儿,立于冰魄玉石前深情看着少女的他,已不再是当年那青涩少年。他已然长大,这会儿的辛步愁,是个二十一岁的男人了。
看着自己爱恋已久的人儿,在他心底,那股想将她救出冰魄玉石的热火不仅未曾减熄,还似乎一年比一年更要炽烈。
眼看着,就要将他烧熔殆尽!
第三章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为什么不可能?”
“天命不可违!”
“什么叫天命?什么又是天命?”
“你不需要知道。”
“为什么不需要?”辛步愁跺了足,“因为那是阴谋?还是诡计?师父!您明知咱们可以让她活转的,可为何,您从没想过试试?”
“她现在这个样不是好端端的吗?”华延寿冷哼。
“好端端?!”辛步愁沉吼,“我们剥夺她应有的生存权利,摒去她应有感受世间美好一切的可能性,这样还算好端端的?”
“这世间美好罕见,”华延寿语气中净是冰锋,“多的却是丑恶!步愁,”他冷目瞧向徒儿,“对于她,你似乎逾越了医者当有分际。”
“那是因为……”辛步愁总算寻回了冷静,“对她而言,我们身分并非医者,而只是个,”他嗓音漠冷,“执行惩戒的刽子手?!”
“随你评断!”华延寿漠然,“此事毋庸再议!”
他提步离去,不曾回头。
月光拉长了静杵着的辛步愁的影,他冷着瞳,身子似被钉在地上,远看着师父离去的背影。
一个决定在他脑海中成形。
自从他的命被师父救起后,他从不曾违逆过师父的意思,更不曾质疑过师父昀任何决定,生平首次,他有了自主的意愿。
他要救她,要释放她,要让她重新“活”在人世里!
转回灵枢屋,辛步愁开始搬迁屋中所有物事,除了穴室中的冰魄玉石和他的冰魄少女,不久,他已将屋中重要典籍、针砭药具另置他处。
接下来,他在穴屋里倒满油料开始点火。
这是个艰难的工作,穴屋里温度太低,火压根点不起来,最后他只能选择由平面的屋宇燃起,这样做风险极大,他很有可能因为控制不了火势不及逃生而葬身火窟,但他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火势终于烧到冰寒的穴室,冰魄玉石虽还不至于被火势烧溶,但它的表面开始起了凝化,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冰珠在那透明的棺椁上绽起,捉紧时机,辛步愁将备妥的巨斧施出全力自棺椁中心劈下。
第一下,巨斧被匡当弹回,玉石文风不动,他不死心,用力一劈再劈。
烈火带来了呛人浓烟,却也帮了辛步愁大忙,在数不清第几个劈落后,冰魄玉石开始出现了裂缝,且急速地嘎嘎龟裂绽开,他再劈了劈才放下巨斧,一脚踢开碎玉石并抱出了少女。
少女依旧全身裹着冰霜,僵冷冷地没有气息,没有知觉。
辛步愁谨慎地将这珍贵的宝物护在怀里,依着他安排妥当的退路窜出已然烈焰狂作的灵枢屋。
屋外,有他打点妥当的包袱,里头有医具、换洗细软,还有他这十多年来陪师父下山诊疗时累积下来的银两盘缠。
鬼墓山上多的是奇珍异宝,只要随便拿几件就可让他在外头逍遥快活一生,可他想都没想过,他的离去不是叛逃私离,若非为了想让少女重获自由,他从没想过会有离开鬼墓山的一天。
但为了少女,他必须离开鬼墓山,因为他无法确定师父是否会再用“天命”两字对少女不利,或者,再将她囚回冰魄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