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姒掩着唇忍住呵欠,简单得多?
换言之,它们不会在梦呓时认错人?
荆澔瞥了她一眼。这丫头,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许是昨儿夜里宿在野地不惯才会失了眠,可怪的是,他却难得地得了个好眠。
「马的内心情感鲜少表现在面部上,其姿态不外是静立、走、跑、跳、踢、卧、饮、长嘶、啃痒……」
「还有打滚儿,及打响鼻端吹呼呼儿。」姒姒接了口,眼神瞟向了心爱的赭石,脸上也清醒多了。
「在初步勾画马的形态时,」荆澔说着话,手上捉起一只昨夜未燃尽的木炭条,在纸上速速起了稿。「我们可以试着先用简单的三个圆圈,来掌握它的躯体比例长度,更可以利用这个圆圈灵活的掌握正面和各种角度的多样姿态,不过,等到妳将来画多了、画熟了,就可以不必再用这种入门的方法了。」
边说着话,他已迅速在纸上留了三个大小相等的圈儿,再从其间抽画出身子及头部四肢,姒姒瞧着好玩也画了三个圈,可涂涂抹抹下来不是大小不一就是嫌圈儿不够圆整,她扁扁嘴。
「不用圈儿时又怎么画?」
荆澔瞥了她一眼。「另一个方法就是利用马的一部份,比如以头长为基准去衡量其全身高度和长度或腿的长短,这样就能很方便地得到较准确的轮廓了,之后再来作部分细节的规划。
「将马的形象掌握好后,继之而来的是勾墨线,要用遒劲有力的线条根据马的形体,将其肌肉凹凸部份勾勒而出,凸出的部份用挺笔,笔尖走外圆,凹的部份用捺笔,笔尖走内圆,但不论挺笔或捺笔都要一笔到底。」
「一笔到底?」姒姒笑了笑皱皱鼻子。「画坏了怎么办?」
「坏了就重新来过。」他淡淡而语不以为意。
「那么,」她又好奇的问:「在施用颜色上又该如何下手呢?」
「墨分五彩,笔墨运用纯熟,自然就能以墨色的不同深浅层次来表现出精神色象了,颜色浓淡、深浅辨识都是很要紧的,记住,除了写意,不论妳的画要上色几遍,一定都要等第一层颜色干后才可以施加另一层。」
「这点我懂,」她笑嘻嘻接了口,「就像咱们女人上胭脂,弄糊了就变得狼藉,西施变无盐。」
荆澔睇了眼眼前脂粉未施的她,除了那眼下因着睡不好而产生的黑影外,这丫头可算是丽质天生了。
「总之,运用色彩需施用灵活,根据马的不同颜色要求而变换不同的方式。」
「成!我懂了。」姒姒点点头起身捉着炭条和纸蹦至他身边,脸上是不容推拒的可爱笑靥,「来吧,好主子,帮人家来三个圈儿,我要像你那种中规中矩的。」
他正要捉过炭条却又被她给喊停。
「不是让你画,光看着你画,我一辈子也学不来的,我是要你……」她觑着他的大掌努努嘴示意。「捉着我的手一起画。」
荆澔皱皱眉想拒绝,下意识里,他并不想和她有太近的接触,可下一瞬已容不得他再想,姒姒身子一低,自动钻入了他怀里,小手亦挤进他掌底。
「来吧!」
她在他怀里,背对着他,他见不着她的笑脸,却听得见她含笑的声音,以及感觉到她纤小柔软的身子伏进他怀里时所带来的悸动。
他可以推开她、可以拋下她的,可挣扎了片刻,他还是什么都没做。
他告诉自己,他不推开她是因着他欠了她的,如此而已。
片刻后,荆澔僵硬地捉起了她的手,在纸上画出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圈儿。
不一会,绿绿的草原上不断响着姒姒娇嗔的春日笑语。
「主子,您傻了呀?这圈儿这么小,敢情你是要我画耗子?」
「这个也不成,我不画四方头马的……」
「不要!还要再画,是你说画坏了就得重新再来过的,是你说只要多练习就能成功的,这些那些全是你说过的,不许赖帐……」
她应是故意刁难,总之,不论多少个圈儿都不能令她满意,荆澔也只得捉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在纸上画圈儿,画着画着,他不知道自己皱紧的眉宇和紧闭唇线竟然缓缓松了,她在他怀里,他捉着她的手作画,似乎成了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
到末了,那一个个被姒姒影响而变得不象样儿的圈,在两人笔下陆续成了别的事物,烟潭、皓月、夜枭、小猫咪……甚至,还有个不知其名的东西。
「这是什么?」荆澔皱皱眉,问着笔下那用一个个由大到小的圈儿堆叠成的东西。
「没上过茅房吗?」姒姒赖在他怀里调皮地笑着。「这东西不单咱们人有,墨星,赭石吃饱了草秣也会忍不住出现的,这东西有时会是固定形状,可若吃坏了肚子就会成了稀泥状,有时会有玉米屑,有时会有大米渣,那都得瞧你吃进了啥东西而定的……」
「够了!」他叹口气打断她。「别再形容,我明白了。」
「什么明白?还没完呢!通常……」她手上未歇,眸底满是稚气。「这东西上头还要来个浅浅小勾代表意犹未尽,屎未拉尽,两旁再来几只小苍蝇,几笔绵长的线条,以达到见样如闻味,让人似可嗅闻,这样一来,这幅画才算是精、气、神、肉、骨样样不缺!
「这画的上头,我得再加上两匹马。」她一本正经思索着。「然后标题就叫『闻香下马』,来头可不小,是藉由少年画圣笔下那一个个圈儿所构成的!」
「谢了,这样的名在下实不敢居!」在见着她的传神大作后,冷情如荆澔者也摇摇头忍不住笑了。「这是妳自个儿的本事。」
「那是当然的!」姒姒得意地昂高着纤柔颈项。「你到今日才知我本事?」
荆澔没出声。她的确够本事,才会使得他无法抗拒,她对他由心灵到身躯日复一日的蚕食鲸吞,进而攻占。
第七章
一天之后,野马群竟如姒姒胡猜的「有事儿」没有出现。
没见着野马,荆澔沉着眉,姒姒却毫不受影响,野马没画着,她才能有借口与他继续留在这片草原里。
在这儿,或许吃得简陋,睡得随便,但她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和他独处。
虽没画着野马,她倒也没歇着,拿着墨星和赭石当样本画了好几张鲜明活跃的马图,虽然没有像荆澔想要的那种纵横草原的野气,却活灵活现地另有种朴拙的可爱。
在她的画里,马是有欢愉与恼怒的,在帮它洗澡、刷毛和喂食添料时,马儿的欢乐除了表现在尾巴的拂动外,还会压下耳朵摆高了头,驯顺的眼神表现出与人的亲昵。
恼火时,她笔下的马儿就会用力甩动着尾巴左、右抽打,眼睛瞪得圆圆,耳朵则是竖直,似乎想伺机报复,大发脾气时,后腿倒踢,前腿则伴随做着小跳的动作。
她越画越入迷也越贴近,突然恶风一扫,她小小的身子猛然被后方结实的怀抱卷起远离了赭石蹄下。
「妳在做什么?」荆澔怒吼,相较起平日总无所谓地接受她的小小恶作剧,这会儿怒气愤张的他已全然失去了平日的冷情。
「没干么呀!」她偎在他怀里笑意可掬地享受着他的怒气。这么紧张?她心底漾起了小小的得意。「我只是在想法子惹它生气嘛,我已经画腻了乖巧的它,想画它怒不可遏时那种大嘶、大跳、大踹的姿态。」
「所以妳就去惹牠?」他眯着眸,「赭石不是小猫,不是小狗,它是一匹马,一匹有可能用乱蹄踩死人的马,妳知道吗?」
「不会的,赭石不会这么对我,我是它的主子,而它是我的乖马。」
「妳不知道畜生发起横来是只存野性的吗?妳知道方才自己离死这字有多近吗?」
一有多近?怎么我都没感觉?」没发觉他在提起「死」时出现既狂且惧的眼神,她依旧说着笑,「真若被踏死就算了,战士死在沙场,画师死在要画的马蹄下,这叫死得其所。」
荆澔用力扔下她,无视于她跌在地上发出的鬼叫,捉起了剑大步跨向赭石。
见他神情不对,姒姒急急忙忙起身追了过去。
「你想做什么?」
「杀了它!」他冷冷出声甩脱了她闻语冰冷的小手,「在它有可能踩死妳之前先杀了它!」
「不要,我不要!」姒姒挡在他身前,见他神情认真冷酷,急得眼眶儿都红了,「我不许你碰它,它是我的马!」
「它是我买给妳的马,我当然有权利决定它的生死!」荆澔再度推开她,身形一纵来到了还弄不清楚状况的赭石跟前,银芒冰亮,「想画马?成,我让妳画匹死马!」
「不!」她发出了凄厉的哭嚎,「荆澔,我说真的,如果你敢杀了我的马,不用它来踩,我一样可以死给你看!」
只差一瞬,她话中那个「死」字如魔咒般地让荆澔煞停了手,捉紧这一瞬的停顿,她奔至赭石身边朝它臀部狠狠击下。
「还不快走!笨家伙,你看不出人家要杀你吗?」
那一边马嘶声伴随着马蹄奔远,这一边对峙中的男女半天没有声音,虽然没出声,但姒姒方才因着紧张而急出的泪水已然收不住势了,她拭着不停涌出的泪水抽抽咽咽,全然没了平日的淘气。
方才那瞬间,她突然明白了他何以会如此惧怕听到「死」字了。
他的嫣语不是狠心绝情离弃了他。那个在春残时节衬着杨花,用着深情眸子睇视他的少女,若非因着死神召唤,是不可能再有其他的原因让她舍下他不顾的。
死神带走了她,却带不走他深情的思念,所以他才会活得这么痛苦。
有的时候,死亡对于当事人是种解脱,可对于爱他们的人,却是牢狱的开始。
「一个身体健康的人是没有权利藐视生命,更不该不懂得珍惜!」荆澔拋下话冷冷踱远,不曾瞥向哭泣中的姒姒,片刻后,他跃上了墨星,扬蹄奔向了青春草原的彼端。
「走呀、走呀!你最好走远点,走得远远别理我,我也不想理你……」她觑着他背影哭,那一滴滴落在地上画纸的泪水,将纸上墨渍晕开成了一个个圈儿,就像他捉着她的手画的圈儿一般。
「我是姒姒,不是你的嫣语,你当然不会理我,不会管我,更不会……」她抽抽噎噎,似乎想将可供一世使用的泪水一次泄尽,「更不会理会我的伤心!」
可荆澔毕竟还是回来了,在日头下山之前,他怀里多了只死獐子,墨星后头跟着的是被擒回的赭石。
姒姒兴高采烈迎向前,接的是她心爱的小马,对于依旧寒着脸的他她依旧没作理会。
接下来是生火烤肉及漱洗,夜深之际,荆澔跨离她身边欲踱去另一头休息,却突然让她给伸手拉住。
姒姒出了声眼睛却没瞧他,语气里有几丝不自在。
「对不起!」她咬咬唇,嗓子已经哭得沙哑,「我想过了,你说得对,生命是不该拿来开玩笑的,死亡,是很残酷的事情。」
他没出声,冷冷伫立在夜风里,片刻后,突然伸出了手将她拥进怀里,这是头一回,他在清醒时候主动拥抱她。
「对不起!」姒姒伏在他怀里,忍不住又哭了。「对不起!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不会不说一声就死,不会留你一个人孤零零活着伤心……」
荆澔由着她在他怀里哭得浙沥哗啦,却始终没有出声,除了环着她。
他容着她哭到夜深,哭到月明星稀,抱着她,他的脸上始终没有表情。
可这一夜,他没有梦见嫣语。
没有梦见!
※ ※ ※
日出时分,荆澔用脚踩熄了火苗,收拾营地,继之淡淡拋下话语。
「别等了,回家吧!」
回家?他说的不是走吧,也不是离开,而是——回家?!
家,多美好的词儿!
他的话让在溪畔石上编发的姒姒动作一顿,一扬身,她俐落地将辫子甩到背后,在初绽的日头下亮起了甜笑,她跳下大石蹦跳至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成!主子说了算,咱们回去吧!」
荆澔面无表情地低下头,觑着她挽着他不放的小手,没半点松脱的意思,径自牵着她往马儿们走过去。昨儿一夜后,他们虽然没明说,但心底都有数,那存在于两人之间的宿命关系似乎已然相连接了。
在经历了险些见到她在马蹄下受伤的事后,他知道他再也不能用只是欠了她的说法,来搪塞自己对她的感觉。
可到底她在他心底有多重要?
对这问题他始终拒绝深思,这一生,他已经历过一次魂断梦萦的感情了,他不知道他的心是否可以强健得去承受再一次的得到,或者,再一次的失去!
比起他心底百转千回,姒姒却没那么多心思,她只看到了亮亮的天光,只看到了她爱的男人就在身边,而他,似乎也已开始接纳她的感情,现在的她如在天上,就算有人捧了满怀的金银珠宝,她也不换,决计不换的。
嘴里哼着曲儿,她骑着赭石跟在荆澔身后,一双兴味盎然的眸子四处巡游着,直到……
「主子,你瞧瞧,那是啥?」
瞧着远天遥遥而来的烟尘,荆澔面无表情,「别再喊主子了,妳彻头彻尾就没个婢女样,这么喊,倒似是在嘲笑我的管教无能。」
「这么多心?」姒姒轻哼了声继之甜笑,「不喊主子喊啥?」
「随妳。」
「是吗?」
她笑咪咪唤了一声,「荆大叔!」却害得向来冷静过人的荆澔险些从马上跌落,大叔?!他蹙着眉心睇着她。
「你大了我十岁,不喊大叔难道喊大伯?」她笑吟吟。
是吗?她不说他还真的险些忘了他竟大了她十岁!
他始终没花过心思好好了解她,他对她,远远不如她对他的付出,连好言好语都吝于给予,他觑着她试着挤出笑纹,「我说过了,随妳。」
「大叔不好、大伯不顺,是你自个儿说随我的唷,那么……」她点点尖尖的下巴,目中闪动着淘气的光芒,「澔郎呢?」
如遭雷击,荆澔勒停马僵住身子,半天才冷冷出了声,「别这样喊我。」
「为什么不能?」姒姒突然起了拗意,她明知道有关嫣语的事全是他的禁忌、他的死穴,却忍不住要起了小小的贪心,过了昨夜,她原以为他对她是不同的。
她一直当自己是灵慧、是宽宏大量、是超凡脱俗的,可真到了沉沦情海,才知道,当一个女人真心爱上一个男人时,再如何灵慧也会变成了鸡肠猫肚,变成了小心小眼的了。
荆澔没理会,目光径自投向朝他们而来的烟尘,那烟尘没有野马群的幕天席地却也来势汹汹,但在心底,他是宁可选择面对那汹涌的烟尘也好过面对她的问题。
姒姒策马来到他面前,瞬间便被他既冰且沉的眸子给冻彻了心扉,她用力咬唇,昨夜之前,她是可以忍受他的冷漠的,但昨儿哭了一夜撒了心防的脆弱,让她突然再也受不了他的冷情了,她是爱他没错,但有必要爱得这么委曲求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