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对方脸色白了白,他不忍心地摇摇头,「在我生命中乐音始终占了大部份,不是你不够好,只是,我的心没有空位。」
花映红僵直了腰杆,瞇紧了眸。
「这样的理由以前或许可以说服我,现在却不行了。」
她瞥了一眼那正挂在树上的齐娸娸。
「这丫头的出现似乎改变了你,否则,若在以往你应该是不会插手管闲人的事的。」
「闲人也是条活命,也是不容随意戕害的生灵,如果,以前的我给了妳寡情的印象,我很抱歉,只是,红儿,就像我方才说的,妳放了齐姑娘吧,我既已来到这儿,就代表我愿意面对面和妳把这么多年来,介于妳我之间的恩怨一次解决,她和我们的恩怨无涉,不该挂在那儿受罪的,」
「与我们的恩怨无涉就不该受罪?」花映红冷了眸,「那么,我的爹娘呢?他们又何罪之有?」
「关于妳爹娘的事情我是后来才听说的,」耿乐一脸歉意。「对于这事我为妳感到遗憾,可红儿,妳不能将这桩憾事也归到我头上,有些事,在妳决定做之前,就该先想到后果的。」
「能有什么后果!如果不是你不愿现身,累得我天天傻在这儿等你来,那么,我就不会错过回去救他们的时机了。」
「救不了他们错在妳傻气的痴等而不是耿乐!」
耿乐还没出声,齐娸娸却已忍不住发飘。
「花映红,妳错在贪得无厌,错在什么东西都想要,妳既已有了君王的宠爱,却又奢想要拥有一个温柔的情人,妳既要富贵安逸,却又舍不下对浪漫梦幻的向往,可这世上又哪能尽如人意?
妳已比许多不幸的人幸福了,是妳自己的贪念将你害到今天的地步,你不去搥胸顿足反省自己,不去妳爹娘墓前悔过哭墓,还在这儿将问题丢到别人身上,整日挥着鞭子打人、吹着悲哀的箫音骗人,妳是不是小时候跌到粪坑里,让粪屎给蒙眼蒙鼻蒙耳蒙心蒙肝肺了?」
如果不是隔得太远,耿乐一定会想办法将齐娸娸的嘴给封住。
可这会儿他只能微带着尴尬看着那被人绑荡在树枝上头的她骂得迭迭不休,他知道花映红让人给顺从惯了,是听不了劝的,这会儿她说的虽是实话,但觑着花映红青白不定的脸色,他心头起了暗祷,祷告笛音快点儿出现。
笛音?
齐娸娸没骂太久,三个人都听到一阵清亮的幽笛,耿乐听小,那正是由褰裳竹发出的清音,于是乎,他松了口气,继之一个低身,他自身上抽出把银刀,银影闪过,他趁花映红猝不及防之际射出了短刀。
那把刀不是射向花映红,竟是直直射向齐娸娸!
飞刀至,断了绑住她手腕的麻绳,也切断了她和老树间的联系,她连想都还来不及想、连叫都还来不及叫,就这么直直坠落。
这不可好,那一刀就同她方才对花映红所做的要求,只是,她绝没有想到,这一刀会是由耿乐射出。
见齐娸娸落下,耿乐吁了口长气,清浅浅地勾起了笑。
「我说过要和妳好好解决事情就不会再逃避,这会儿,少了那爱骂人的丫头,是不是安静多了呢?」
安静……多了?
花映红尚未自震惊中清醒,没法子回答他的问题,两人之间只有呼呼掠过的山风回响不绝。
第十章
「为什么……你怎么能够……」喃喃自问着,眼睁睁见着齐娸娸自眼前坠落,花映红半晌还回不过神。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真是她猜错耿乐对那少女的感情?
难道他还是以前那从不对女人动情的乐音才子?
「我说过了要解决咱们之间的问题是不需旁人插手的,」耿乐一脸若无其事,「开口吧,红儿,妳想见我,这会儿妳也已经见到了,那么,妳究竟还想要些什么?」
定下神,花映红瞇着眸直视着眼前的他,「如果我想要的你给不起呢?」
「不难,」耿乐气定神闲,「文有文斗、武有武斗,咱们喜好音乐的自然也有咱们决定胜负的方式,这几年相信你在外头应该也学下不少东西,那么,咱们就来斗乐,输的人就得听赢的人的。」
「即使是一世相随?」花映红提出纠缠在心底多年的要求。
「即使是一世相随!」他爽快地点了头,「所以在同意之前,妳最好先想清楚,妳该知道在这方面想要赢我并不容易……」
「我接受!」
花映红俐落地打断他的话,「你说得对,在这五年里我并没有闲着,如果我没本事赢你,这几年也不会这么辛苦地非寻着你不可了,以乐相斗是由你提出的,那么,如何分出胜负则由我来决定。」
言语间她自背后抽出了洞箫,「耿乐,别以为此战你必胜无疑,更别以为天下只你一个乐音奇人,听过『鬼箫神叟』吗?这几年,他教了我不少东西。」
「鬼箫神叟?」耿乐皱了眉,「我当然听过他,可传闻此人的乐音极其邪门,能勾惑人心,还妄想以乐音来控制人,或用来摧毁人的意志或内力,他的音乐只能算是种武器而不是艺术。」
「武器也罢,艺术也罢,重点是,」她眸中尽是志在必得的拗气,「我能藉此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劝你一句,红儿,旁门左道的东西或许真是致胜快捷方式,可通常也是最容易导致走火入魔,招来戕害己身下场的邪路。」
「闲话少说!」花映红急着定胜负,「待会儿咱们各奏各的曲,只要谁的曲子被别人的曲给带走了调或扰乱影响得停了音,那么,就算输了。」
身着白色雪罗长衫的耿乐,自背袋中取出月鸣筝,盘了腿在花映红面前坐定,眼神一如往昔般清灵无垢。
「那么,」他开了口,「开始吧。」
在见着眼前白净斯文的他,那总是潇洒的恍若不染纤尘的抚琴姿态,及乍闻那灵柔的清音,花映红有片刻的失神,想起了那段在阳春三月、在皑皑冬雪时她总爱侧首听他、看他、寻他琴音的往事……
收回了神,她将洞箫抵近唇下,丹田一振配着内息缓缓将箫音送出。
一个是清灵的筝音,一个是哀戚的箫音,那穿梭交替的乐音倒像是在和鸣投,风卷起了鲜血似的叶片,翻滚在两人之间,一时间,崖上林间,鸟无声、兽无语,都竖直了耳朵倾听着这难以形容的天籁之音。
那一阵阵的乐音极备耳目之娱,像是江水凄碧,又像是断雁哀弦,凡是有知觉的生灵,闻之莫不心颤、心动,甚至、心悸!
片刻后,箫音却突起了诡变,一阵阵含着肃冷的杀伐之气,漫天席地狂卷而至,那音突而高亢,突而尖厉,鼓噪着人的血液,让人想狂吼,甚至想自绝崖跃下只求逃离。
林间鸟兽都感受到了,瞬时逃的逃,窜的窜,来不及逃的,竟被那箫音逼迫的不断撞击树干自残己身,恍若癫狂了般,牠们的举动由不得自己,一切行止已被箫音掌控牵引,无视于身上飞溅的血丝,牠们依旧不断做着疯狂的举止……
就在天地间一切即将失控之际,突然间一阵缠绵清美的筝音在霸道的箫音中轻轻流泄而出。
如果,方才的箫音代表着恨,那么,这会儿的筝音就是代表着爱了。
那些原来正在伤害自己的鸟兽们慢慢地停了下来,渐渐都安静了,那原是因着恨而痛苦的心灵在剎那间像是被人用层凉药轻柔地抚平、安顿了似地。
牠们一个个莫名其妙地环顾着血迹斑斑的自己,一时之间,完全想不通,为什么牠们曾有如此疯狂失控的反应。
为什么?
花映红用让恨意染红了的瞳眸睇向平静依旧援筝而弹的耿乐。
为什么他的筝音能够如此令人动容,像是饱含了绵绵的情意?
以前他的乐音虽已至登峰造极,可却还没有这样会让人勾心缠魄的意境吧。
连她,那已锁紧心门五年之久,只懂得去恨的人也会突然想起幼年时和父母共戏的浮光掠影。
也想起芙蓉帐暖,和那狂肆君主的缱绻情丝。
那筝音渐渐扰乱了她的心,她的心又是恨又是爱,乱了,散了,瘫了,她突然不知因何而恨,因何而吹了。
于是乎,她停下了吹箫,于是乎,她开了口。
「这首曲,叫什么?」
「娸娸!」
他轻轻一答,睇向她的眸子是含着缱缱绻绻情意的亮眸,是在想起那叫娸娸的少女时才会焕现的独有眸采。
心头既恨且伤,既悲又痛,花映红吐了一大口鲜甜的血丝,然后倒下,瘫倒在枫叶上,瘫倒在那片血红色的恨海上。
※ ※ ※
直直坠落,齐娸娸连骂人、连抚心口都还来不及,身子就突然被个东西给网住,瞬间止住她坠下的势子。
她半天才克服头昏眼花,看清楚了四周,她用被绑了半天这会儿还行些个够俐落的手摸了摸,才能确定自己真是落在张大网子里,一个以牛筋藤蔓等硬丝给缠编出的大纲,恰恰好,接住了她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礼物!
「七七小师妹!」
稚嫩的兴奋童音唤起了她的注意力,是筝语!
齐娸娸半天才凝聚方了被吓散了的神智,看清楚绝壁上离她不远处的小身影,不只筝语,在她身边还有个拿着笛子的闻笙。
原来,方才的笛音是来自于他,原来,耿乐敢那么有恃无恐地切断她手上的绳索,是因着底下备了接应,看来,他早已探妥地形,准备了后路。
「别什诉我妳这样摔下就跌傻了脑子,」是闻笙清冷而不甘愿的嗓音,「我只答应师父在这儿用网子捞住妳,可没答应还要去将妳给拉出来。」
齐娸娸用力转了转手腕,继之灿着笑向他们爬了过去,甫登上了崖壁,筝语便迫不及待地给了她一个用力的拥抱,庆贺她的劫后余生。
齐娸娸先抱完她,才将注意力转回依旧寒着脸站在一旁的闻笙。
「谢谢你!闻笙。」无视于他冷冷的脸,她报以热情的笑。
「早说了这不是我的意思了,」闻笙不耐烦的挥挥手,转身领头举步而去,「妳在跟我谢个什么?」
「别来这套了,闻笙,」齐娸娸哼了哼,手上拉紧筝语远离那方才险些吓死她的绝崖,「你这种脾气,就像牛是压不了头喝水的啦,若非你自己肯,你师父的话能当个屁?」
「妳很脏耶!齐娸娸!」闻笙用苦嫌恶的声音说。
「是呀!我是很脏呀!」她故意看着自己,「被那魔女给折腾了几天,不脏才有鬼,说呀,你,耿闻笙,你干么又愿意救我了?难不成良心发现,知道我对你不错,或终于想清楚了我不是坏人、不是白骨精了?」
闻笙作呕半天才挤出声音。
「白骨精到死都是白骨精,只是我看清楚了,如果我师父这辈子注定要被妖物缠身,那么,白骨精或许还好过红衣夜叉女。」
齐娸娸发出大笑,拉起筝语住上山的山路跑去,边跑还边回头向落后的闻笙眨眨眼。
「快点吧!咱们可别错过唐僧大战红衣夜叉女的好戏!」
一大两小气喘吁吁跑上山顶时战局却已终了,三人的眼睛梭巡片刻,才在萧瑟的落叶上发现让人瞪大眼睛的一幕。
那正盘着腿坐在落叶上的耿乐,在他身旁是他心爱的月鸣筝,而他怀里却是罗衫半褪至腰际还露出红兜儿,星眸半闭面色艳红的花映红。
「好样的!死耿乐!亏我们还这么担心你!亏我们还这么急匆匆地跑上来!希望……」齐娸娸一肚子恼火无处宣泄,眼神一转寻至那倒霉的月鸣筝,一个使劲地敲了上去,「希望我们没坏了你的好事!」
她气冲冲的拋下话,转身便往山下奔去。
「莽丫头,」耿乐半天才调息完毕,缓缓出了声音,他睇了眼那碎散一地的月鸣筝,眸中难掩遗憾,「妳不是坏了我的好事,而是坏了我的好筝。」
收回放在花映红裸背上的掌,他将还在昏迷中的花映红放躺在地上,再将她的衣服掩蔽住身子后,回过身向徒儿交代。
「闻笙,这大姊姊方才走火入魔乱了真气,我已将她内息调匀,你和筝语在这儿等她清醒,清醒后,」耿乐交给徒儿一粒药丸,「你让她服下这颗清心护神丸,然后,她就会没事了。」
「她没事不就该轮到咱们有事?」
闻笙接过药丸锁着眉头,「师父,你不知道这魔女的鞭子有多可怕,你救了她,却不知待会儿她醒转过来,会不会又来找咱们麻烦呢!」
「放心吧!闻笙。」耿乐拍了拍他的肩膀。「她误习邪功,又妄思以此制人,现今体内已遭到邪功反噬,内力全无,别说鞭子,怕是连抬手打人都有些力不从心。」
「换言之,」闻笙听了这话换上了笑嘻嘻的脸,「待会儿可就轮到我打人了喽?」他扳数着,「那一日被她一路追赶时不知险些捱了多少鞭子,这笔帐可得算清楚,还干净,我向来是不喜欢和人有所拖欠的。」
耿乐摇摇头不再出声,提足向着齐娸娸离去的方向追去。
「师父!你要去追那白骨精了?」闻笙嘲弄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没有回头,没有停留,耿乐只是点了点头。
「加油!师父!」筝语兴奋的笑语远远传来。「你一定要帮我把小师妹变成师娘呦!」
「是呀!」这一句,却换成了男孩的嗓音,「如果没成功就别回来了!」
耿乐微愣,这会是闻笙说的话吗?
他停下脚回过头,只见两个孩子正对着他使劲儿地挥手,都是同样的笑意满满,像灿日般的笑容。
露出松了口气的笑靥,他向两个孩子挥了手,继之转身离去。
※ ※ ※
山径上,耿乐终于追上了齐娸娸。
「娸娸!等一下!」
他伸手捉住她却拦不住她前行的猛势,还硬生生被她拉着走了几步。
「干什么啦!你很烦耶!」
她挣了挣,竟挣不出看来斯文的他的手,一恼之下,她使出了劈掴推搥撕捏捉掐,十足十成为一只恶野猫。
不消片刻,他脸上手上纷纷挂彩,留下一条条爪痕,他一边闪躲一边苦笑,天知道,应付这丫头或许还要比应付花映红要来得难多了。
「你到底放不放手?」见那斯文的俊脸上添了血痕,齐娸娸虽泄了些许怒火,但仍无意妥协。
「不!」他爽快地给了回答。
「为什么不?」她咄咄出声。
「因为……」一时词穷,他有些局促,「因为筝语。」
「筝语?」她瞇瞇眼,「关筝语什么事?」
「妳不在这几天,筝语老不吃饭,她说,她想吃妳煮的锅巴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