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过半,太后慨然叹道,几个孙子尽皆出色,只是已届婚龄,还有几个尚来订妥婚配。
“男儿郎,成家立业,”太后睇着几个较年长的阿哥,“得先将心思定下,才有法子全力在事业上有所作为。”
“太后教诲得是,”接话的是惠妃纳喇氏,她是玄烨第一皇子胤琪的生母,只要有任何机会能够显彰儿子,她总是表现得很热切,笑着环顾众人,她朗声道,“咱们胤琪自从娶妻生子后,一心一意地,就是在大清的繁盛上。”
“是吗?”冷哼了声的是荣妃马佳氏,她是皇三子胤祉的生母,胤祉与胤祁是同伙,自是与胤琪不对盘,“可咱们听说大皇子近来都与那些西藏喇嘛搞在一起,听说那些喇嘛天天净爱搞些邪术诅咒,若是真的,可真让人忧心呀!”
“是哪个吃饱没事干的家伙胡嚼舌根!”纳喇氏气红了脸,睨了马佳氏一眼,“咱们胤琪若当真有施咒的本事,那些个整日爱搬弄是非的家伙就该遭殃了!”
“你……”
“够了!”太后一喝,沉声道,“皇上日理万机,御驾亲征,回到家里,希冀的可不是你们这些尖刻攻讦的言语。”
“太后莫恼,”笑嘻嘻出来打圆场的是胤祺的生母德妃乌雅氏,这是个出了名顶圆滑的和事佬,“咱们皇子个个均是人中俊杰,大清又是泱泱大国,年年想同咱们攀搭结亲的各国公主、贵爵,挡都挡不尽,这事儿太后莫愁。”
“那倒是……”太后呵呵浅笑,眼眸转向胤祺,“说到这,胤祺,瞧你额娘说得如此笃定,你自个儿可曾有过盘算?咱们北京城里多的是名门淑媛,如果你有瞧得上眼的姑娘,可得让祖奶奶知道。”
“胤祺谢过祖奶奶关心,其实……”胤祺望向玄烨,眼神略显局促,“胤祺正有此类事情要等着阿玛归返并给予指示,今日逢祖奶奶提起,否则孙儿还在盘算该如何向皇阿玛开口。”
“有啥事开不了口的,”玄烨沉了声,略显不悦,“大丈夫行事磊落,何事须得遮掩?”
“有个这么凶的老子在,谁敢多言?”太后睨了儿子一眼,继之转过头,笑晏晏安抚胤祺,“有祖奶奶在,只要是通情达礼的事情,定会全力帮你疏通,祺儿有事只管直言,你皇阿玛向来最恨人说话吞吞吐吐的。”
“多谢祖奶奶!”胤祺点点头,声音再度扬起,“胤祺确实已经有了喜欢的女子,只是尚有个为难处。”
“怎么,”太后兴味盎然,“难道对方家里不愿攀咱们这门皇亲?”
胤祺摇摇头,“那倒不是,只是……”他睇了玄烨一眼,“只是对方家中有个苦处,有件事儿隐瞒了皇阿玛。”
“隐瞒!!”玄烨颦眉,“朕自认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不曾做过什么无理的要求,有啥事不能对朕言明?!”继之轻哼,“胤祺,‘隐瞒’两字说得含糊,‘欺君之罪’才是你真正的意思吧?此事可大可小,端看所为何来,”他想了想,续问,“那女子亲尊在朝为官?”
“皇阿玛英明!”胤祺睇着父亲,“那姑娘的父亲曾任职于弘文院,当过咱们宫内翰林太师太傅经筵讲官,现任博学鸿儒。”
直至这句话前,胤佑压根未曾留神聆听众人言语,再热闹的场合,他也只觉乏味,直至此时,胤祺的话首度引起他的注意,不知是否多心,胤佑仿佛感受到胤祺扫过他的淡淡一瞥。
“太傅?!”玄烨忖度着几个有可能的太傅,却始终想不起哪人有待字闺中的女儿,“你指的是哪位?”
“耿介之!”这话一出,众所哗然,胤佑却是心头一震。
“祺儿,你弄错了吧?”太后笑着摇摇手,“耿太傅家学渊博,你若能娶到这样贤德出身的姑娘自是福气,只是,大家都知道,那耿太傅单就一个独子,并没有女儿呀?!”
“这就是方才孙儿同阿玛说的为难处。”胤祺缓缓开口,浑然不在意周遭众人诧异的目光,“耿太傅确实只有一个孩子耿凌,可她不是男孩,而是个女孩儿,当年耿太傅妻子在生耿凌前,已产过五次死胎,到她的也险些不保,后经高人指点,这女儿在十五岁前都得当成个男孩儿来教养,才能逃过死劫!”
众人听得出奇,没有半点声音,只听得胤祺淡然续语,“之后耿太傅被召进皇城,生怕蒙上欺君之罪,这事儿更不敢提,只得战战兢兢带着女儿来履职。”
“难怪,”玄烨沉吟,“在我第二次出征噶尔丹返京之际,他趁乱急急向我托病辞官,一意想返转安徽老家,我只准他辞去讲官,却仍将他留在京师任博学鸿儒,原来……”他抚掌一笑,“原来是为了这个原因,这耿介之,怎地如此糊涂?难道当朕是个不讲理的昏君吗?真没想到……”
玄烨抚抚下巴浅笑,“真没想到耿太傅那顽劣难驯的独子竟是个女娃儿?!莫怪,”当日在朝上首次见着那孩子的情景犹存,当时他还因着这孩子脱俗灵秀的模样加上稚气可爱的言语而赏赐了她个南海夜明珠,“莫怪生得俊美无俦,当时朕乍视之下,还嫌她粉味儿太重呢!”
“是那孩子?!”太后略一回思便想起了耿凌,那孩子是不容易让人忘记的,可是……她忍不住颦眉,“哀家印象中,这孩子似乎野性极重,倒不知她换为女装时是什么模样?”
“美若天仙!”胤祺笑道,“这点孙儿绝对可以拍胸脯保证,至于规矩礼法方面,只要皇阿玛同意不怪罪,胤祺即日起便延请女官至耿府教授她应习之礼仪。”
“怪罪!当然要怪罪,这么大的欺君之罪怎么可以不怪罪!”
众人见方才还笑意盈盈的玄烨突地沉下脸,个个噤若寒蝉,半天才见玄烨忍不住笑,续言道:“原是要怪罪的,但若是要当朕的儿媳妇,那就无罪反功了!”
“多谢皇阿玛成全!”胤祺磕头谢恩,“孩儿在这儿先代耿太傅及凌凌谢过皇恩。”
“老实说,你之前有些事儿阿玛并不是很满意,但这会儿你既已有心想安定下来,也算是个新的开始,阿玛很高兴,你成亲后,阿玛封你个‘雍亲王’的王衔,今后开枝散叶,是个大人了,行止当更为端重。”
“孩儿理会!”胤祺点点头。
“既然如此,”众人中最开心的莫过于胤祺生母德妃,她心底喜道,瞧这媳妇有多旺夫,人还未娶进门,就已经帮儿子讨到了个王衔,想着想着嘴就笑得合不拢,“明儿个还请皇上下道圣旨,定了这桩婚事!然后咱们再来看日子……”
德妃话语未尽,“砰”地一声巨响吓停了德妃的声音,静谧氛围中,位于次席的胤佑猛然起身。
“皇阿玛,这宴太长,孩儿请退!”
胤佑寒寒嗓音扔下,未待玄烨出声,已然绝袂离去。
“这孩子……”太后锁紧眉头,“年纪也不小了,还是这样恣意妄为!皇上,这都是让你给纵出来的。”
面对母亲责难,玄烨没放在心上,浅浅笑,“佑儿说得没错,这宴着实太长,几经战火,在战马上杀敌竟还容易过与宴呢!德妃,胤祺的事儿你自个儿看着办吧!”轻轻几句话带过,丝毫没有怪罪胤佑的意思。
众人不再多语,继续方才被打断的话,筵席上一角,觑着胤佑远去的背影,胤祺眼底锋芒乍起。
第六章
“成了,嬷嬷。”女子声音显出不耐烦,“我懂得不能跳着走路,懂得不能大声喝茶,懂得和别人说话时不可以像猫一样掏耳朵、像狗一样吐舌头,懂得要尽量装成个什么都不会的白痴弱女子!”
“谁告诉你弱女子是白痴的?”老妇哼了声,继续帮小姐打理发髻。
“我又不是没生眼睛,没长耳朵,”镜中明艳无俦的女子正是已然十七的耿凌,她轻哼了声,“从我最近不断接受的教谕里,这种结论不难得悉,男人都希望能娶个贤良淑德、乖巧懂事、纤细柔弱……”她再哼了声,“的白痴女人。”
邹嬷嬷忍着笑,“就连要当王妃的也是白痴吗?”
“尤其是当王妃的!”
耿凌噘着嘴,“那天女官刻意教导我四个字——‘有容乃大’,就是在告诫我,当自个儿的夫君想要纳妾添侍时,我还得在旁额手称庆,以示度量。”
“也许四阿哥不是这样的人!”邹嬷嬷用着安慰的口吻。
“是不是我根本不在乎,”耿凌耸耸肩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自语,“如果他是的话,也许更好。”原是晶亮的瞳眸在忆起那个被胤祺捡回皇城的风雨夜时出现阗暗。
那一天,她心中有一处角落死去,还得着了一身高烧,昏厥倒地,是出城办事的胤祺将她带回来的,似乎明白她的顾忌,他甚至帮她找了个宫外的大夫来为她看诊。
她昏沉沉病了十多天,自小她的身子小牛犊似地健康,从未如此昏昏死死,吓坏了耿介之,这一生,他已承受过太多次身边亲人的骤逝,若这回耿凌有事,他是无论如何都承担不起的。
是父亲那零零碎碎难听至极哽咽的哭声把她吵醒的,若非如此,当时她真有个不想再醒来的念头。
“够了……爹……别……”沙哑而破碎的嗓音自耿凌嘴中吐出,却乐坏了耿介之,他急急贴近女儿。
“凌儿!你……你终于醒了,真的醒了!”老泪滂沱,耿介之搂紧女儿欢喜地嚷着,“你想要什么?想要喝水吗?”
“我想要……”耿凌乏力地摇摇头,眼睛依旧合着,“求您别再哭,吵死人了,像是放了堆蚂蚁在耳朵旁边爬来爬去。”
耿介之硬生生忍住了一脸眼泪鼻涕,呵呵傻笑,丫头会骂人,丫头没事了!
清醒后她在床畔见着了胤祺。
之前只记得这男人有个鹰枭似狠厉的双眸,坚决而冰寒的气质,想来该是误会,因为这会儿睇视着耿凌时,他的眸中只有柔柔的波光。
是他将她捡回来的,纵使当日她一身狼狈,也看得出是个女孩儿,是以不同于胤佑,一开始,他便是以对个女人的态度来待她。
不同于旁人,他喜欢唤她凌凌,还说那是他对她的专有名词。
耿凌身子复原后,依旧会经常看到胤祺,他似乎真的很关心她,但在感觉里,她总认定那只是像兄长似的关怀。
自那日起,父亲对这四阿哥全心感激信服,感激他替耿家保守了秘密,是以半年后,耿介之虽带着女儿迁出皇城,与胤祺音讯依旧不曾断绝。
末了,胤祺甚至还帮耿介之解决了那哽在他心头多年的隐忧。
回报的,则是耿介之允了胤祺的提亲。
不但允,且是兴高采烈、迫不及待的允了,这丫头虽恢复了女儿身,却依旧是他最头疼的问题,既然有人肯要,而且还是个相貌堂堂的皇子,他又怎可能不允?
至于耿凌,对于这件婚事彻头彻尾不曾发表过意见,在她心底,对于嫁给谁似乎无所谓。
虽然,她始终搞不清楚自个儿究竟有什么地方能够吸引到这个向来目高于顶的四阿哥。
她既不贞静,亦不娴淑,所有女孩儿该会的东西,她都不会,所有女孩儿不该会的东西,像吃、喝、赌之类她倒是颇为拿手,不能嫖,却连窑子都进过两回了。
心头虽存疑,耿凌却不曾开口问过胤祺,她自认对胤祺虽无特别感觉,却也并不讨厌,如果当初不是胤佑先住进了她的心,也许她对胤祺会有更强烈的感觉。
自从他救了她以后,耿凌几乎同父亲一般,视胤祺的话如圣旨,耿家父女都是直肠直性的人,肠子不会转弯,胤祺想娶她,自有他的道理,她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尤其胤祺的瞳眸也是深棕色的,像极了她一心想要忘掉的那个男人。
兄弟总有几分相似,耿凌起了怀疑,她该不会是为了这个原因才对这门亲事毫无抗拒的吧?
“少……嗯!小姐!”耿凌恍神之际,邹嬷嬷已在她头上盘了个娇俏的蝴蝶髻,一身粉嫩的她,还真像只春日里拟要翩翩起舞的粉蝶儿,这会儿边嚷着声边踱进门的是耿府四十来岁的圆胖家仆丁四,他眨眨眼,老实说,十多年来对于少爷的刁钻男孩儿模样印象太深,见她化为女身还真是不惯。
“下回再叫‘少’小姐……”耿凌清淡的语气却透着威吓,“就得当心你那把骨头了!”
“对不起……嗯……小姐,”丁四搔搔头,“有人找您,紫禁城那边来的。”
“又是四阿哥派来的人?”邹嬷嬷不解,“早上不才来过个女官吗?”
“不,不!”丁四摇摇手,“原先我瞧他那身尊贵装扮及谈吐就不像个下人,果不其然,他说,他是五阿哥。”
“五阿哥?!”邹嬷嬷失声,睇了眼没作声的小姐,虽没出声,耿凌突变的脸色证实了邹嬷嬷的忧心——这男人从不曾自小姐心底根除过!
一片长长的死寂,不清楚状况的丁四继续嚷着,“原先我还当他是来找老爷的,没想到,他开口说要找我家小姐,这会儿,人在厅里,小姐,您是要请他到花厅稍坐还是……”
总算开了口,耿凌的声音却寒得冻人,“叫他去死!”
丁四用力掏掏耳朵,他……他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小……”
他努力开口。
“小什么小!我的话还不够清楚吗?”耿凌霍然起身,她不想见他,一点儿也不想,如果这男人是来恭喜她即将成为他的嫂子的,她怕她会忍不住亲手掐死他!
而如果他是存有别种心思,那也大可不必了,圣旨颁定,下月初十她即将成为雍亲王府的福晋,不想再和旁人有所牵扯。
猛力扯落头上鬓髻,霎时邹嬷嬷的心血化为灰烬,耿凌硬硬出声,“嬷嬷!帮我更衣,我要去骑马。”
“不行呀!小姐,”邹嬷嬷急了,“老爷再三叮嘱您现在是名门淑媛,绝不可再同从前一般大剌剌地纵马奔驰了!”
“名门淑媛就不用吃饭拉屎了吗?”耿凌哼了声,身子已然转至后堂,“你不帮,难不成我就不会自个儿来吗?”
“小姐,”丁四依旧傻杵在门口,“你总得教教我怎么回五阿哥的话呀!他若问起你,我该怎么说?”
“就说……”耿凌的声音自后堂传出,一字一字清晰明了。“说我已经死了!”她冷冷的嗓音加了句,“就说‘错误’已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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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明园建筑华丽,景物千姿百态,巧夺天工,世称“万园之园”,十里名园,芳草如织,碧池清流,花树掩映,殿阁巍峨,亭台错落,真所谓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在冉冉的雾霭中看去,宛如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