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里正在大肆庆祝。洪宽一走进来,立即响起如雷的掌声,热闹喧嚣得像有天大的喜事一样。
「拜哥,」梁染笑呵呵的拉着洪宽入坐,用力拍着洪宽的肩,「多亏拜哥帮忙,这一票才能干得这么顺手!来、来,多喝几杯多喝几杯!」
「我只是出主意而已,算不得什么,真正该喝的是各位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洪宽说道。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环视着满场的绿林好汉。几个人被他的眼神慑得微微一缩,满面不自在。
「听到没?连拜哥也欣赏你们啊!大家喝!」
立时刻意的欢声四起,桌上地上到处都是胙肉烈酒,吆五喝六的拇战此起彼落,乱烘烘造就一片吵杂热闹景象。
梁染不住殷勤劝酒,洪宽望了望眼前海碗,嘴角微扬,说道,「兄弟,你还记得我们多久没有一起喝酒了吗?用碗?几年前可不是这么小家子气的。」他举起一旁的酒坛,拍开泥封对日就灌,众人只见他喉头上下移动,咕噜声响里,偌大一坛酒一滴不漏的进了他的胃里,早都睁大眼睛瞧着;末了洪宽抹抹嘴角,倒提酒坛,坛中已经滴酒不剩了。洪宽脸不红气不喘,提起第二坛酒,仍是依样画葫芦,第三坛、第四坛……
众人看着看着都已经怔了,也不知哪里突然爆出一声「好!」,紧接着就是一阵喝采。洪宽看时机成熟,反手去了一坛酒给染染。
梁染脸上微微变色。他虽然知道洪宽海量,但这么几坛灌下去居然仍奈何不了他?更何况他亲眼所见,洪宽右手受伤,内力应该也损耗了不少,他故意在洪宽的饮食里下了少量的软骨散,几天观察下来,洪宽的身法的确有迟滞的现象,难道洪宽居然深藏不露,故意示弱于他?再说那些都是专为洪宽准备的酒,里头掺了迷药的,别说一坛,只要几口就能将头牛弄晕!
难道……洪宽早就知道『那件事』了!不不,不会的,如果洪宽知道,怎么还敢跟我上峊山?啊!该不会是在养足精力,好一举报仇!
梁染咬了咬牙伸手接住洪宽拋来的酒坛,心里惊疑不定,十分后悔当初没趁洪宽刚受伤时杀了洪宽。
他心知不喝是丢尽脸面,要喝嘛,自己一身铜墙铁壁的外练功夫,内力却撑不了多久的……权衡厉害,挣扎半天终究不敢喝下;但绿林好汉平日赌酒喝酒,最是瞧不起临场退缩的,梁染这一踌蹭,立时就被满场目光盯得脖脸通红。几个原本就反对杀洪宽的,心里已经各有打算。
眼看梁染已经面色如土,洪宽这才说道,「兄弟要是和我一样还念着结义的情份,这酒就别喝了吧。」
「啊?」梁染瞪大了眼睛。
洪宽冷冷微笑,「洪某生平最痛恨的,就是背恩忘义之人!梁染,你是想做洪某人的兄弟呢?还是要当洪某人的仇敌?」
至此梁染已知洪宽有意讲和,赶忙离坐而起,璞通一声跪了地上,「拜哥,是兄弟不肖,给小人说动了!拜哥肯原谅兄弟,兄弟日后为拜哥上刀山下油锅,皱一根眉毛不算好汉!」
洪宽伸手将他拉起。温馨说道,「你说,是谁要你这么做?」
梁染心知他必有此一问,早已有所准备。他咬牙攒眉,半晌才沉声说道,「我说了,拜哥别在意……总归不过是个婊子,不值得拜哥喜欢的!」
洪宽心头一凉。五虎山兄弟的情状历历在目,一直到海捕文书天下通缉,他还浮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如今……
「为什么?」洪宽从牙缝里迸出这句话来。
「那女人是个千金小姐,原也吃不得苦的。听她贴身丫环说,是被个来头极大的官儿看上了,说什么玉树临风、诗词歌赋样样管通的,一见钟情了!怕拜哥缠着不放,这才……」梁染突然啪的一声,重重打了自己一个耳括子,「总之是兄弟不成材,寨里最近没什么收获,几百张嘴要吃饭,不得已才收了人家银子……」
洪宽用力闭上了眼睛,脸色已经灰败得像死人一样。他原就旧疾在身,此时心伤痛悔,一时伤势爆发,身子向前一俯,呕出了大口鲜血来。
梁染见机不可失,眼珠子一转,双手握了百斤重的钺,大喝一声,自洪宽背后当头砸下!
洪宽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悲怆怒吼,愤恨痛苦海啸一样漫天扑地而来,众山贼被他震得心神俱制,梁染也怔了一怔。
就这一怔,天地已经变色。
梁染不可置信的看着透胸而过的大刀。洪宽并没有回头,梁染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到他握刀的右手有鲜血淌下,就再也看不见了。
「什么是情?什么是义?呵呵呵哈哈哈!」笑声突起顿止,洪宽冷冷环视着满大厅惊傻的人。
突然唰的一声,一人擎着纲刀大喝,「杀了他!为老大报仇!」几个山贼立时醒觉过来,唰唰唰唰连响,几十个人一起围了上来。
洪宽面无表情的望着这一群刚才还一起喝酒吃肉的绿林好汉。
他的眼神太冷太绝望,像锐利的刀,有人颤抖了一下,悄悄向后退了一步,立时就有人向后退了两步。
一条人影偷偷的要从柱后溜走,洪宽手起刀落,削下他的头颅。
「啊啊!这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是老大自做主张要听那婊子的话,去灭了五虎山的!不关我的事!饶命啊~~」突然不知道从哪里爆出一声大叫,一个人连滚带爬的要冲出大厅。
「我不知道啊,这不干我的事啊啊啊--」
「别杀我、别杀我、饶命--」
他还记得他兴高采烈的回到五虎山时,那令他小胆俱制的景象。
他疯了一样在满地的尸骸里寻找还幸存的兄弟,一只血手抓住了他。
『振作点,老五!』他紧抓着兄弟的手,泪水溢满了他的眼眶。
『掩不行了……咱们中了……调虎离山计……老大……你、你要小、小心……他们趁你去比武招亲……』
老三,振作点!到底是谁?究竟是谁!
『梁、梁染……刘、刘、刘……霜霜……』
鲜血溅在酒坛上。一只脚踢翻了酒坛,酒液带着浓烈的香气汨汨流出,衬着一点薄红在地上蜿蜒。
有人在酒坛附近倒下,颈际大量溢出的鲜血将这酒染得艳红。
血腥的气味渐渐盖过了酒的香气;赤红的颜色覆没了晶莹的酒液。
喝斥的声音变小了,求饶的声音也变小了,最后只剩下一个人的心跳,孤单的跃动。
『父亲已知比武招亲之事,此计难行。我与杜鹃合议,今晚一番假装,以做生米熟饭之思,便于劝服父亲。请洪哥哥在附近客栈安心等待,三日内便有消息。霜霜』
为什么!为什么!
『什么是情?什么是义?』
他还记得美丽的女子微微侧头,拈着手里的花。『你给的花儿是情,在一起的决心是义。』
洪宽站在死寂的大厅,他的右手淌血,他的刀在哭泣。
粉色的绢帕落在他的脚边,他大步走过,不再回头。
第六章
『你真的要去修行之门?』
『不合吧,就算宰辅从小养你到大,也不必这么听话啊!』
『喂,别走啊!要不然这样好了,三年!你先别进去,先到处走走!天地这么大,你一定会觉得有趣的!』
『喂喂、别冲动,喂!他奶奶的,天底下哪有这么蠢的人……我、我陪你好了!末鬼!等我~~~~~~』
但是末鬼根本就不会等他。
他拼尽全身的力气去追,末鬼还是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疯了一样到处乱找,也不知道跑了多少地方,突然远远见末鬼在河对岸和人说话,他心里一急,一脚踩进水里就追了过去。水湿了他半身,泥泞沾满他的鞋。他追到
了,可是那人并不是。
他沮丧的呆站在路逆,不知逍再来该到哪里去。
有人问他:「你怎么了?小兄弟。」,他就问人末鬼的去处。
没有人见过那个黑衣的杀手。
有人好心的提醒他,「那个人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他想到末鬼兢要去修行之门,赶紧向人打听到那里的路。问了好多人,总算找到那条蜿蜒的曲折的路。
修行之门一开头两根粗大的石柱写得清楚明白:
『断情绝欲』
『拾智弃学』
两个老的像石头一样的怪物守在门口,他问他们有没有见过末鬼。他们就像石头一样不动也不说话。
他怀疑他们聋了瞎了,却又听见他们对一个要进修行之门的人说:「长老与皇同响、一任监督,但不能情欲,你要考虑清楚。」
他一听就忍不住在心里暗骂:活那么久有个屁用?要断情绝欲,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可是那个人点点头,就走进去了。身影就在跨进那道门的时候条忽消失。
他突然免得害怕,害怕末鬼也像这样消失在修行之门里。
一个苍老的垂音突然传来,「年轻人,你说的那个人有来过,又离开了。」
他陡地抬起头来。他不知道是哪一个守门人发出的声音。他们都已经闭上眼睛,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像刀刻出来的盘石,从来都没有动过一样。
「他去了哪里?」他满便热切的问道。
但是已经没有回音了。
如果末鬼没有进修行之门,那会去哪里呢?会不会回宰辅府?
他跳起来往回跑。临走之前想到一件重要的事,逆着风他回头吼道,「那家伙要是有来,千万别让他进去啊!」
他急着要赶回皇城,跑了好远的路。
前方有座大山,他想过了这山就到了!等不及带路的人明早才来,一个人就冲进了山里。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树海一片繁密,他失了方向,在群山里乱窜,怎么也寻不着出路;每到夜晚,天候寒冷猛揪出没,他又不敢安心入睡;强撑了几天,终于又冷又累地倒在半截枯木下。
他为什么要追来呢?末鬼根本就不理他。
要去修行之门就去好了,永远都不要出来啊!他是傻瓜才会想阻挡那个疯子!
呵呵,呜呜。饿极了渴极了,他咬了块草根,想吸吮一点汁液,嘴唇有点发麻,他也没心神去注意,最后头一至就睡昏了过去。
可恶可恶,都是你害的!要是再让我见到你,我一定扒你一层皮!
可恶可恶,我怎么这样、傻瓜啊……
有人轻轻拍着他的脸颇,在他唇上涂着不知是什么的汁液。他下意识的伸出舌头舔噬,一种很苦很恶心的味道就从喉头纸进胃里再涌上喉头。
他忍不住干呕了起来,唾液混着背绿色的草汁从他的嘴角流下,他痛苦得睁开了眼睛。
一片黑影挡住他的视线,他眨着眼,居然看见末鬼。
这是什么?临死前的幻影?哈哈哈,濮阳少仲你真是悲哀,人家根本就不理你,你为什么还这么想他?
好吧,幻影也无所诵,至少死前,我可以揍他一顿出气!
他伸出拳头向前一撞--「笃」的一声,拳头撞上了末鬼的胸口。
末鬼伸出一只手,握住他开始下滑的手腕。
他又伸出另一只拳头向前击去,末鬼也伸出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
他努力要抽出手来,双手却像焊在铁里一样,一动也不动。
他实在气极,向前一撞,「砰」的一声,额头撞在末鬼的胸膛上,传来一阵轻微的痛楚。
哈哈,连幻影都要欺负我。
他咧嘴一笑,眼泪就顺着脸颊慢慢的滑下来。
他已经累得再也抬不起头来,就静静靠在末鬼的怀里。
身体渐渐温暖起来,好象是末鬼拿衣服覆住他,又好象是末鬼伸出双臂拥抱他。一阵沉稳的心跳声传来--这是末鬼的心跳?末鬼来救我了?
他在作梦吗?是的话,他永远都不要醒。
他伸出双手轻轻回抱着末鬼,末鬼便将他抱了起来,背在背上。
他的身体突然腾空,耳畔很快就灌满风声,身旁的花草树木都在急速的向后退去。
他已经没法分辨道是现实还是梦境,只有用尽全身的力气,聚聚的攀附着前方……
濮阳少仲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里依稀看到一抹很深很深的红色在眼前晃荡。那是什么?
他伸出手去,劲风里好不容易抓住了些,试探的拔了拔。唔唔,拔不动。他又多出了点力,猛然一个前倾,他的头结结实实撞上了前面那堵宽厚的温暖的墙。他愣了一下,那堵墙却已经有了动作--啊啊!是末鬼!
末鬼将背上的濮阳少仲放下地来。原以为他清醒了,结果濮阳少仲却随着自己的动作软软的坐在地上,仰头怔怔的望着他。
「你站得起来吗?」末鬼问。
濮阳少仲像是完全没将他的话听进去。睁大迷蒙的双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真的是你!你没进修行之门?」
「……」看来是还没清醒。末鬼按了按他颈边的脉搏,确定他的身体无碍,也不再多说,拉起他的手臂,又将他负到背上去。
「啊喂,你要带我去哪里?」他奶奶的,一块特大的木头!一句话不说谁知道你在想什么啊!
濮阳少仲又在心里咒骂了七八句。末鬼带着他奔驰在树林里,树叶长草拂过身畔,几片特别锋利的叶片划过牠的脸颊,带来一阵刺疼。他抱怨着抱怨着心里却有点高兴,还好他没死在山里,还好末鬼回头来救他……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树林里已经没什么亮光了。他有点害怕末鬼又把他丢下,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伸手环过末鬼的肩膀和颈项,将自己固定在末鬼身上。他开始觉得这样比较安心,于是他加重了一点力道,然后又加重了一点……
末鬼神色陡然一变!
在树林完全暗下来的那一瞬间,濮阳少仲绕过他颈子的手臂突然缩紧到足以将人扼死的程度,末鬼不及思索,双手施力将濮阳少仲的手臂用力拉开,顺势将他向后推去。
濮阳少仲向后跌开,单脚触地立即一跃而起,大吼一声又同他扑来,他侧身闪过,嗤的一声,濮阳少仲的手指在他身后的一株大树上擦过,在树干上划出五道深痕。
这种劲道已经是拼命的架势了!眼看濮阳少仲又要转过身来,末鬼向上拔高,缘树无声而上,隐身在一株大树的枝叶里,静静观察濮阳少仲的变化。
濮阳少仲转过身来,目标突然消失他呆在当场。原本极灵动清亮的一对眸子,此刻像刚噬过血的猛兽,贪婪瞪视着四周仔细搜寻猎物。
末鬼是天下顶尖的杀手,论敛住气息隐藏行踪,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濮阳少仲神智清醒时尚且不是他的对手,现下盲目寻觅,自然更找不到他。
好半晌找不到目标,濮阳少仲突然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