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说到这里,眼眶已经红了。她刚头掩了掩眼角,濮阳少仲站起来倒杯茶给她,她双手抖着捧住茶杯也就喝了大大一口。
「妳说端阳节时翠儿还回家过,那时她身体是不是有什么异状?不然好端端的怎么就撒手了?」末鬼问道。
「就是没有啊!」妇人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显得十分激动,「抬去给仵作验了,说是好好的找不出半点伤痕,她娘不信邪,叫几个郎中看了,也都说看不出死因!」
濮阳少仲望了末鬼一眼。许多江湖上的手法杀人不见伤痕,一般仵作验不出来,末鬼说不定有办法?才想着,果然见他微微敛了一下眉,又问,「翠儿下敛了?」
妇人像是有预感这黑衣的青年等会会提出什么要求一样,她心里又是惊讶又是骇然,结结巴巴的道,「是、是啊,天气这么热……」
「在哪里?」
「啊?」
「翠儿的坟在哪里?」末鬼缓缓的说道,「大婶也不希望翠儿死得不明不白吧?」
「可是仵作和郎中都已经看过了。」
末鬼只是静静的凝视着她。
那妇人神色一紧,有点惶恐的左右看了看,「要不要知会她娘……」
「别说吧,丧女已经很可怜了。」
妇人咬了咬牙,头一点,「好,翠儿的坟在……」
第四章
城西一处荒地,数十个坟头东一堆西一堆的胡乱安插在这里,有的是客死异乡的流浪汉,更多的是些穷人家没法讲究的。有些碑石年代太久已经看不出上头刻的字迹,也有些坟地已经长满杂草连墓碑都找不着了。
半人高的芒草经风摇曳,在落日残斜的橘黄光芒里轻轻颤动。几只昏鸦被突来的锄垦声惊起,飞到另一头的树枝上戒备的看着闯进来的两个陌生人。
「是咒术。」末鬼淡淡的说着,平静的望同被他们挖开来又重新安放好的墓地。
末鬼的外表看来绝无异状,濮阳少仲欲知道他一定在想事情。可是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又不肯痛痛快快的说出来。
濮阳少仲瞪了他一眼,不满的从鼻子里吭了口气,直截了当的问道,「你在想什么?」
「红喙。」
「什么?」
「刘霜霜擅丹青,她房里挂的那幅母女图上方却有一只红喙鸟,虎视耽耽的盯着她们。」
濮阳少仲愣了一下。他第一次看到那幅图是昨天晚上,灯火昏暗下看不仔细,只隐约见到一对母女。今早离开刘霜霜房里时瞥了一眼,倒的确有看到图左上角有一根横出的枯枝,上头就站着一只鸟。
「为什么是红喙?」末鬼进一步追问。
濮阳少仲已经隐约猜到末鬼想说什么。刘霜霜擅丹青,描绘人物花鸟的功力不言可喻。会在一幅安详的母女图里画上突兀的红喙鸟,自然有可能是想传达某些讯息。要说近在身侧,杜鹃姑娘就在刘小姐身边侍候着,要说红喙鸟……「杜鹃啼血?」濮阳少仲不确定的问道。
末鬼点头。
「可是杜鹃姑娘对刘小姐那么好,都没人肯在她身边侍候了,她还……」濮阳少仲徒然想起刘霜霜看着杜鹃的狠毒眼神,心头不由一惊:该不会不是没人『肯』在刘小姐身边侍候,而是没人『能』在刘小姐身边侍候……
对照着杜鹃甜美清纯的娇俏模样,再想及刘府诸多婢女的死亡,一种诡异的违和感慢慢升起。他有点不能相信的轻摇着头,半晌才问道,「……咒术要怎么置人于死地?是用毒还是什么?」
「真实的情况如何,外人尚不能得知。只听说需要施咒者的鲜血,也许还要配合时辰或其它因素也不一定。」
「鲜血?」濮阳少仲愣了一下。
「怎么?」末鬼转过头来看他。
濮阳少仲想起今早刘霜霜给他喝的那杯酒,她先是说酒里有她的一滴血,后来又说那只是一滴鸡血。他原本以为刘霜霜是疯疯颠颠的乱说,现在想来说不定是一种暗示……他连忙将早上的事备细向末鬼说了。
末鬼愣了一下,盯住了濮阳少仲。
濮阳少仲赶忙摆了摆手,干笑道,「我没事,真的。」
末鬼沉默了。夕阳拖着最后的余晖映照在他的脸上,睫毛的暗影遮住了他的眼睛。
「末鬼?」
「先回客栈吧。」也不待他回答,末鬼转身就走。
「两位回来了!」刚踏入客栈,就见掌柜的手里拿着一张纸迎了上来。
「什么事?」
「有位女客人来找两位,大约是申末西初时来的,等了你们一会,说是没法再等,跟店里借了笔墨写信,匆匆忙忙就走了。」
末鬼接过信却不忙看,只问道,「什么样的女客人?」
「大约这么高,」掌柜的比了个手势,「脸上蒙着白纱,看不清长相。」
「该不会是……」濮阳少仲一凛。他直觉想到刘霜霜。但刘霜霜疯病在身,刘魁怎会让地出府?
他看向末鬼,末鬼却只向掌柜的道了声谢,吩咐道,「请替我们将饭菜送到房里。」便向后走去,濮阳少仲连忙跟上。
灯火下摊开信纸看去,一张偌大的纸上只写了八个字:『今夜子时敬候盼来』笔迹潦草,下笔轻重不一,显然是在极度紧迫的情况下写就的。
「我们是不是先回刘府看看?」濮阳少仲微蹙着眉头问道。自从末鬼说了红喙鸟和咒术需要鲜血为引的事之后,他就有了一个隐约的想法:刘霜霜的疯病说不定是装出来的!她可能是受了谁的威逼才不得不装疯卖傻。想透出一点消息又担心被看穿,这才画了红喙鸟挂上去,希望有人能注意到。
血酒的事也可能是有人授意,但她却没有照做执行。姑且不论是谁想害他,刘霜霜违抗那人的命令,说不定就会有危险。--这么推测起来,这篇凌乱急迫的信,就是她为求救而写的了!
末鬼凝视着那两行字,心里疑问陡生。刘霜霜为什么知道他们在这里?如果她真是那样急迫,又是怎么在短短的时间里找到他们的行踪?
她与那不经意的视线是否有关?是被迫的?或者也是其中的一份子?
还有凤凰火族的杀手……
末鬼思索了一会,说道,「你回皇城去。」
濮阳少仲愣了一下:这回答和他的问题根本风马牛不相及,更何况,是末鬼自己答应要和他出来游历江湖的,现在不过半年,突然要他回皇城是什么意思?
他停了一声,「刘家的事你不想管就算了,我自己去。」
末鬼抬起头来盯视着他。
濮阳少仲戒备的退了一步。半年相处下来,他早就知道,平常时候末鬼虽然大半顺着他的意,随便他想做什么
就做什么,但真正紧要关头一旦决定了却不容动摇,点了他的穴叫他躺上半天的都有!
「你听我说。」
结果话还没说完,末鬼陡然长身立起,右手拉向濮阳少仲的左腕,濮阳少仲没料到末鬼会突然发作,侧身欲退时已经略迟,末鬼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向后摔去。
『砰』的一声,濮阳少仲结结实实摔在了榻上。
濮阳少仲摔得这么重,末鬼也吃了一惊。他在原地转过身来,望着平躺在床上的濮阳少仲。
晕眩感一下子就过去了,濮阳少仲却更是心惊胆跳。他知道末鬼虽然摔他,却绝不会对他施些奇怪的暗招,为什么他居然会头昏呢?
该不会……一瞬间他想到前几天晚上遇到的那些中了咒术的行尸走肉,还有今天在西郊见到的荒坟,他想到他今天早上毕竟是喝了刘霜霜给的那杯酒,还有离开时那突来的心悸……濮阳少仲愈想愈惊,人平躺在床上,额头却渗出了斗大的汗珠;他睁大眼睛看着床顶,眼角余光瞥见末鬼向他走来,他连忙一个鲤角挺身,从床上翻身坐起。
末鬼看他脸色苍白,身体却似乎没什么异样,也觉得奇怪。缓步踱过来,从上方俯视着他,看了一会才问道,「怎么回事?」
突然又一阵晕眩传来,濮阳少仲闭住眼睛,心里一阵惊惶。他真怕万一是中了咒术,末鬼待他就像他待那些刺客杀手一样,眼也不眨的就挂了……而且就算末鬼不会待他这么狠,也不可能再让他留在身边了。「没,」晕眩感又过了,他喘了口气,见末鬼就在身旁,忍不住伸手抓住了他,「你别、别赶我走。」
末鬼愣了一下。与凤凰火族敌对太危险,他原本立意要将濮阳少仲送走的,但濮阳少仲一脸无助恳求的模样却让他一瞬间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好半晌,末鬼终于在床沿坐下来。「我会去刘府将事情查清楚。之后会去皇城找你。」
「我可以帮你啊!」濮阳少仲连忙说道。他想去找刘霜霜,问清楚今天早上那杯酒是怎么回事?
末鬼没有说话。今晚之约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线索,不论如何他都得去一趟证实一下。但字条上约定的时间是今晚子时,离现在不足两个时辰。若硬要将濮阳少仲送走再回来,时间上来不及;但若要将濮阳少仲一个人留在这里,凤凰火族的人可能近在四周,他却也放心不下。
「我只是想去见刘小姐一面,问清楚事情的始末……如果是我不能解决的,我一定会问你,绝不会乱来的!」濮阳少仲信誓旦旦的保证。
「这件事不论主谋者是谁,刘霜霜一定脱不了关系。在其中的谜团还没解开前,不要轻信任何人或认定任何事。」末鬼说。
濮阳少仲连忙点头。
「你可以去刘府。」末鬼最后说道,「但不论谁说什么,都不能轻易相信。」
濮阳少仲和末鬼悄没声的伏在刘府的屋顶上。他们还不到子时就来了,一直静静的待到子时将过,仍然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濮阳少仲向末鬼做了个手势,两人一齐向刘霜霜居住的院落靠近。
刘霜霜的闺阁早已熄了灯。濮阳少仲将耳朵贴靠在屋瓦上仔细听去,可以察觉里头人不平顺的呼吸声,显然里头的人并没有睡着。
濮阳少仲自屋檐跃下地来,闪身隐在一株树后,手指微曲,指劲弹在窗棂上,发出轻微的扣窗声。
房里静了一下,接着便听衣裳摩擦的窸窣,好象是里头的人正在挣扎什么一样,接着却又没了声响。濮阳少仲一阵疑惑,抬头向末鬼望去,末鬼略点了下头,濮阳少仲便从隐身处走出来,压低声音道,「我依约而来,刘小姐有什么事?」
房里又是一阵挣动什么的声音,却依然没有人应门。濮阳少仲心里一动,靠在墙边听了一会。屋里确实只有一个人,但这个人的呼吸却十分粗重,好象被什么压抑住一样。
该不会……
濮阳少仲侧身闪在门旁,轻轻推开了门,里头依然没有动静。他转过身来,击剑在手,戒备着跨进屋里。比外头更幽暗的环境让他隔了一会儿才大略看清楚屋里的情形。
只见刘霜霜被人绑在床边的柱子上,连嘴上都缚了块白布,正拼命挣扎着要脱离绳子的束缚!
濮阳少仲吃了一惊,赶忙一步向前切断绳索,刘霜霜立即把塞口的布拿出来,急着说道,「你快走!」
「怎么回事,是谁……?」
「她假扮我给你们送信!现在这附近都有人埋伏要杀你们,你们快走啊!」
但已经来不及了。一阵暗器破空声自背后传来,数点银标疾射向他们站立的地方,他也不及细想,左臂一捞将刘霜霜拉了过来,刘霜霜惊呼一声,另一道暗器已经打来。
濮阳少仲一低头,推着刘霜霜向墙边靠去。又一道暗器击来,他反手挥剑将暗器格落,顺手从梳妆台上抄起一小盒胭脂,逆着暗器的来向甩出,果然听得「哎呀」一声,屋外发暗器的人已经着了一记。
濮阳少仲灵机一动,剑尖挑起方才被格落的银标,就着记忆所及的方向疾射而出,只听数声惨呼传来,对方已有几个人受伤。
屋里空间虽然狭小,但一来可用来遮挡暗器的屏风、桌椅不缺,二来濮阳少仲身手伶俐,反应又快又准,一有暗器射来,他出手击落便顺势将之前格落的暗器射出,不过片刻,房外已经倒了五六个人。
对方发觉施放暗器并不见得有利,一时安静了下来。
「刘姑娘?」趁着这空档,濮阳少仲慢慢移近刘霜霜,轻声唤道。
刘霜霜蹲在墙边的梳妆台下,双手将自己抱成一团。
濮阳少仲一阵不忍心,也跟着蹲下身来,温馨说道,「妳放心,有我在,他们别想动妳一根寒毛。」
刘霜霜听见这句话,身子猛地头了一下,抬起头来盯着濮阳少仲,睁大的双眼里满是迷惘。
濮阳少仲背着光,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觉得有个身影挡在她面前,为她遮住即将来临的侵犯和磨难,她不自觉得喃喃道,「是……洪哥……哥吗?」
「嗯?」濮阳少仲听不太懂她的话语,只隐约猜想她大概是将自己误认成谁了?想细问,一阵匡啷声响,背后窗户已被滚进来的大汉砸坏,明晃晃的纲刀劈来,劲风逼面。濮阳少仲说声「得罪!」索性一把将刘霜霜抱起,纵身出了房门。
房外果然还伏着五六个人。濮阳少仲冷哼一声,右手剑脱了剑鞘,砍、削、劈、刺、点、掠,顿时又放倒了几个。
眼看从各处信道都有黑衣劲装的人涌进来,密密麻麻蝼蚁一样。这么多的人从刘府内院跑出来,却没有见到刘魁及刘家的下人,想当然大概已经遭了敌手。他想闯进内院去看看,但这批人尽管单打独斗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却有一股拼命的狠劲,即使一刀劈下来会先将自己的胸口送到人家的剑锋上,依然个个前仆后继,浑像不顾自身性命只顾杀人的机器一般。武术里讲究的什么『攻敌之必救』在这里全成了废话。
一个右手连刀带胳膊断了的汉子大吼一声猛地扑过来,濮阳少仲向侧一闪,这汉子便什倒在地,血迹拖在地上浑身滚得血人一样,两只脚用力一合将他右腿来得死紧。濮阳少仲一剑刺去,挑断了那人的脚筋,那汉子又挺起上身来,用剩下的一只左手牢牢的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