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寺外,五十里处有个望香亭。
香山寺的和尚们会在这里摆上茶水,方便远道而来的游客们歇脚休息。常到香山寺烧香拜佛的善男信女都知道这个地方,有些人住得近的,还会带上一些素食瓜果,与陌生人分享。
望香亭通常都不缺游客。许多人喜欢在这里吃点东西喝口水,和熟人或陌生人聊上一会。
两个女孩走近望香亭。
翠绿衣裳的女孩看去端庄秀美,鹅黄衣裳的女孩则是清纯可爱。
「两位也是来上香的吗?先喝口茶吧!」一个汉子提水过来,热情的笑道。
两个少女都笑了,突然银光一闪,一柄细长的剑自黄衣少女袖缘探出,透过汉子的胸口。
鲜血从他的身体里流出,汉子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那柄剑。他慢慢的松开自己的手,茶壶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茶水流了满地。
其它人都惊得呆了。有人开始尖叫。
但尖叫声很快就消失了。七个人倒下地去。只余一个妇人和一个小丫环惊惧的软坐在地。
「你、你们……」妇人吓得说不出话来,小丫环已经哭出声来。
「我们不杀女人。不过,」黄衣的少女微笑起来,脸颊有两个小小浅浅的酒窝,即使她已经杀了许多人,笑容看去依然那么清纯可爱。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滴暗红色的液体在妇人眼前的茶杯里。「你们得把这茶喝下去。」
那暗红色的液体溶入茶水里渐渐淡去,再也看不出颜色。黄衣的少女将茶水倒出,分成两杯,分别放在妇人和小丫环眼前。
妇人还在迟疑,一柄利剑已经横在她的脖子上。
黄衣少女的声音动听得彷佛黄莺出谷:「要喝吗?也许可以活命喔!」
小丫环吓了一大跳,咕噜一声就把整杯茶吞了进去。她只觉得腹部升起一股暖意,晕陶陶的直叫人想打呵欠,于是小丫环眼睛一闭,慢慢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小春!」妇人惊叫一声,小春是她的贴身婢女,很是健康的一个女孩,现在却已经躺在她的脚边没有了呼吸。
「喝吧。」绿衣少女端正的脸容不带任何表情,清澈的声音像一把冰冷的利剑。
妇人浑身颤抖的看着眼前两个美丽的少女,问道:「为什么要杀我们?我们哪里得罪你们了?」
绿衣的少女淡淡一笑,秀雅的眉毛微微一挑:「要我喂你吗?」
妇人望着眼前的茶杯,流下泪来。一仰头,把茶水喝了下去。
一股热气从腹部升起。她并不觉得痛苦,只觉得十分疲倦。
她想回家,家里老爷还在等她,还有她的女儿……原本霜霜都会跟她一起来上香的,真是老天保佑,今天霜霜没有跟她出来。
她站了起来,想走出望香亭,却觉得脚下有千斤重,怎么也跨不出去。她只能向来路望去。平坦的道路,没有见到任何人。她眷恋的看着这个世界,眼睛眨了又眨,最后终于还是缓缓合上了眼帘。
「第一万零七个。」黄衣少女望着靠坐在石柱上死去的妇人,脸上闪过一丝挫败:「本来以为有希望了,这女人支撑了一个时辰呢!」
绿衣少女凝视着妇人的脸孔,半晌轻声道:「这女人看去也不年轻了,也许还有后代。」
黄衣少女顿时双眼一亮:「是了,如果她有姊妹或女儿,说不定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我们分头去调查。」绿衣少女顿了一下道:「不过眼前这些尸体可要处理一下。我族还没复兴前,不能让太多人察觉我们的行踪。」
黄衣少女看了一眼满地的死尸,笑道:「何必麻烦?把她们身上的钱财都拿走,当作是强盗抢劫就好了。」
「其实我们也不必查。」绿衣少女沈吟道:「让官府带我们去找就行了。」
几个时辰后,有人发现了这里满地的尸体。半天后,官府的官差便出面调查凶手,并厘清死者的身份。
死去的妇人是桂阳府刘家的女主人,小丫头则是刘夫人贴身的婢女小春。
官府发现刘夫人身上带的银两和首饰俱已不见,因而断定为强盗行抢杀人。凶手尚逍遥法外。
两个月后。峊山。
为了要抢十天后即将经过峊山山脚下的一趟镖银,梁染正和寨子里几个兄弟商议着。刚说到兴头处,一声嚎叫突然传来。
「老大、老大!」
一个粗大个儿一拐一跛的冲进大厅,一进门就大声嚷道:「老、老大!山底下有一个女娃子!」
梁染眉头一皱,劈头就用他一个耳光:「一个女娃子?到外头叫几个弟兄抄家伙去!别在这里碍事!」
「不是的!」粗大个儿捂着被打得发红的脸,有点委屈的叫道:「那女娃子拖了一箱黄金,说是要见老大!」
「黄金?放你娘的屁!」梁染怒道:「两个大男人都抬不起一箱黄金了,你说一个女娃子?」
粗大个儿用力点着头:「是啊是啊,几个弟兄要过去验验真假,都给她打了回来……」
一个汉子哼了一声,转头向一旁的伙伴打趣道:「老李你去!你不是想女人想很久了吗?抢了女人再抢黄金怎样?」
顿时大厅一阵轰笑。大家都笑,梁染也笑。
但他们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一个绿衣少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那里。
俏生生的、娇娇弱弱的,看去像一株刚长出来的嫩芽,随便一伸手就可以折断摘下的模样。
要是平时看到这样一个女娃子,这群绿林兄弟保准要哈哈大笑一阵再扑上去,但现在满厅的粗壮汉子看着她。却没有人动上一动。
她拖着一口沉甸甸的箱子。箱盖已经打开,里头明晃晃黄澄澄的金光扎得人睁不开眼来。
她身后还跟了一大群人,都是寨里的兄弟,一半是带伤倒地的,另外的一半只敢躲在树后惊惧的偷觑。
梁染瞪着那箱黄金。江湖里的骗局他看多了,没验过谁也不知道那是真的还是假的?倒是这女娃,一路上来上百个兄弟居然没能阻挡住!
他故意向后一躺,仰在身后的虎皮座椅上,斜眼瞄着她道:「你是谁?来峊山做什么?」
绿衣少女微微一笑道:「我送金子来给你。」
梁染向四周使了个眼色,几个汉子头一点,突然大喝一声一齐扑了上去。
能在这间厅里议会的,都是峊山山寨里数五数六以内的好手,但他们都只看到眼前银光闪了一下,接着手臂一麻,一阵「匡当匡当」声响,手里的兵器已经落了地。
梁染悄悄伸手握住身后一柄厚重的铁枪,身体略略前倾准备暗中蓄劲。他从没看过这么厉害的女人,正面相斗他没有把握能打赢她。
但绿衣少女已经收回了剑,悠闲的微笑道:「我是来谈生意的。峊山不欢迎吗?」
梁染瞪着她。
「还是你要先验验真假?」绿衣少女纤手一扬,身后的箱子就向前滑出,安稳地停在梁染面前。
梁染拿起一块金砖,咬了一口,是真货!底下还有一层,他瞪大眼又拿起一块,底下还有一层!
梁染吞了一口口水。他一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多的真金堆在一起。
少女问道:「怎么样?」
梁染脸上的肌肉不易察觉的抽搐了一下。这么多的钱送上门来,要干的事就决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但要狠心拒绝嘛,又实在舍不得这么多的黄金溜走。更何况如果说不干,这女人已经这么厉害,带上同伙,说不定就踏平了峊山--梁染看着眼前一整箱的黄金,咬着牙,终于极慢的点了下头。
少女轻轻一笑:「那好,三天后,你到桂阳府来。」
第一章
『悬赏五百两 采花贼洪宽』
一纸悬赏文书,啪的一声压止告示板。几个腰悬长刀的卫役后脚才离开,看热闹的群众已经探头探脑地围了过来。
「洪宽?是五虎山那个山贼大王洪宽吗?」
「嘿,看额头上这两道刀痕,准这家伙没错!」
「唔唔,采花贼!懂了!一定是和桂阳府刘家小姐有关!」一个面色黝黑的中年汉子点点头说道。
「咦?咱听说这洪宽打家劫舍,向来不犯女色的,怎么这会子成了采花大盗啦?哪个刘家小姐?」
「这说起来话就长啦。」中年汉子见有人搭腔,轻咳了两声,装模做样的续道,「我也是经商过桂阳府才听说的。刘霜霜是桂阳府有名的美女,她父亲又是当过官儿的,在仕绅间很有威望。多少名门大户要娶,刘小姐总是不应,后来说要比武招亲,场子一搭,这洪宽就来了!」
「喝,敢情是洪宽赢了这比武,刘家不肯下嫁,这才报官?」搭声的青年书生笑道。
「您老想得美了。」中年汉子也笑,「听说比武时,刘小姐就蒙着面纱站在高楼上看着。这洪宽原本十足十是稳赢了,后来不知道怎么搞的,居然纵上高楼,一把抓住人家刘小姐就想轻薄;一个少年侠客看不过去,才出招将洪宽给打下台去。原本这事儿也就这样完了,没想到这洪宽色胆包天,居然半夜里摸进刘府,占了刘家小姐清白身子!」
「真该死!」
「就是啊,刘家是地方有名望的家族,怎肯自家女儿自白被糟蹋?这才报官悬赏的。」
此时太阳刚升上来不久,市集里人来人往,热闹滚滚。几个卖早点的小贩,一边招呼着客人:「馒头豆浆,热腾腾援手暖心呦~」、「烧卖银丝卷,不好吃不要钱!」,一边听着这头讲故事,时不时插上一两句问话。告示牌旁边已经围了几圈人墙,一个个眨巴着眼睛张大口,呆着脸专等听故事。
「不是说在桂阳府?咱这朝南府离桂阳府好歹一千里有吧?怎么告示贴到这里来啊!五虎山也在桂阳府境嘛。」
「您老有所不知:事情过后,洪宽畏罪潜逃,早已不在五虎山。好象前阵子有人在朝南府峊山一带见过洪宽,告示才往这贴的!」
「五百两呢!」
「是啊,要能抓到这家伙,几年吃穿都不用愁啦!」
「嘿,就凭你这德性?早点回家陪婆娘睡觉去吧!」
一时哄笑声四起。围观者有的看看时间不早,故事也差不多了,也就渐渐散去。最后只剩一个站得最近的白衣少年瞪着告示上的图像,抿着唇半晌没出声。
说故事的中年汉子见他神情专注,腰边又带着剑,半开玩笑的说道,「这位少侠这么专心?和洪宽有仇?」
少年一句不吭。
旁边好事的见他不理人,嘲讽道,「管不定人家就是擂台上英雄救美的那位少侠呢!嘿,心上人被抢了,呕得紧吧?」
白衣少年一听,脸上顿时青白一片,右手突然向腰间一探,长剑出鞘,唰的一声,剑锋已经到过洪宽图像颈部,割出一条裂缝来。端的凶狠俐落,又快又准。
旁观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几十双眼睛同时惊瞪着他。
白衣少年吐了一口闷气,也不管周遭讶异的眼神,还剑入鞘,转身就走。
突然听得「砰」一声巨响,厚重的告示板从图像颈部断折,墩墩实实压下地来,灰尘扬了半天高。
白衣少年回到下榻处,收拾着自己的行囊,一边说道,「我要去峊山找洪宽。」等了会没听回音,愤愤的补了句,「你要跟现在就走,不跟就在这里分手!」
房里没有其它人,白衣少年其实是对着隔壁的人讲话。他的声音不大--也不必大。和他一起游山玩水的青年,叫做『末鬼』,据说听过这名儿的都敬奉一句『天下第一杀手』。要做杀手自然得耳聪目明,别说是平常说话的音量,就是耳语,对方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果然房门咿呀一声被推了开来,一个黑衣的青年倚在门边望着他。
濮阳少仲一阵高兴,「一起走?」
末鬼的回答却是,「刘家的事有蹊跷。」
「蹊跷?」濮阳少仲一听火气就冒了上来。他的确就是那天在刘家救了刘小姐的人。刘小姐盈盈拜倒感激不已,刘家老爷也希望他们能留在刘府接受款待;结果就是这家伙,说什么有事待办,转身就走,他只好跟了上去,一个大觉睡下来,隔天刘府就出了事!
虽然安慰了自己千百次,这不是自己的错,但每一想起这事,濮阳少仲总觉得若是那天自己留在刘府过夜,刘小姐也不致于羞愤自尽。虽然被救了,却已经恹恹了无生意。他觉得自己像是亏欠了刘家什么,也才一路锲而不舍的追缉洪宽。
「你说蹊跷是什么意思?」濮阳少仲冷着脸问道。
「那天洪宽跃上高楼,刘霜霜给了他一件物事,是一块软帕。他们该是旧识。」末鬼淡淡说道。他不是喜欢解释的人,也不打算淌刘家这滩浑水。
「旧识又怎样?」濮阳少仲停了一声,「如果刘小姐给他软帕是要他死心不来纠缠,他却心怀怨恨欺负刘小姐,那他就更该死!」
末鬼暗叹了口气。「这事和你没有关系。」
「你就这么冷血无情?」濮阳少仲一怒,按了按剑柄,盯着眼前仍然面无表情的末鬼,想想自己打不过他,半晌咬牙深吸了口气,「算了,我自己去!」长剑一挑行李,头也不回的走了。
峊山位在朝南、桂阳、甫合三府交界,虽然隶属朝南府,其实是个三不管地带。濮阳少仲来到峊山山脚时已经暮色四合,只得寻个客栈暂时安身,打算明日一早再上峊山。
夜里无事,吃过饭稍微打理一下自己,濮阳少仲已准备就寝养足精神,前院却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夹杂着女人小孩的呜咽哭泣:
「掌柜的,他们一家子住在这里两个月,也没给你拖欠过半毛钱!现今她男人不幸得病去了,你就赶瘟疫一样要把人赶出去?天寒地冻的,女人又带着三岁小娃,你这不是杀人吗?」
就听一个男子声气赔笑道,「您老有所不知。早先她男人病重时,我们店里给她花钱找大夫,人在这里殁了,没钱买棺材,道义上我们店里也给她出了。您知道,我要养活一家老小和底下伙计,实在禁不起这么折腾哪。」
「哼哼!」哭着的女人突然发疯一样冲上前去怒骂,「我男人身上带的银票,我出去给他抓药回来就不翼而飞了!不是你们这龌龈店里黑了还会是谁?我杀了你!」说着随手抓起一根棍子就要当头砸下。
一旁伙计赶忙扑上去抓住,慌忙之中被拼命挣扎的女人狠打了几棍,痛得指天骂地,伸脚就要踹出去;濮阳少仲早就出房在旁盯着了,看这情景正想出手阻止,不料他动作快,还有人比他更快!猛见黑暗里伸出一只手来,半空中抓住伙计踢出的脚,向上一提,伙计站身不稳,立即头下脚上摔了个倒栽葱。
一条魁梧的身影从暗地里走出来,朗声说道,「什么事情都可以商量,何必欺负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