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当然只是传说。
趁着村人们争相挤在大街上,众说纷纭地争述自己亲眼所见、版本不一的天人施法升天的混乱当中,带着被点了昏穴的冷雪及一大一小、有活有死的雪狼。戚侠禹以迷惑无知村民的上等经功离开村人的视线,接着很聪明地绕到空无一人的后街,在马车停放处把人跟动物安置上车后,再只身取走马厩里的马匹,轻轻松松地驾着马车载着该离开的人跟动物离开了凤阳镇。
对这一连串他认为再完美不过的处理方式,恢复神智的冷雪只以一个结实有劲的巴掌做为回应。
顶着五指红痕,戚侠禹不发一语地看着她让人失魂的娇妍素颜。
对向来只有冷漠表情的她来说,此时形于外的惊人涛天怒意是失常的,可即便是气愤,那冰艳中带着抹火焰的样子,也是美得让人为之屏息……「为什么点我昏穴?」冷雪恨恨地说道,而就算对他脸上的巴掌印有片刻的悔意,也瞬间让那股被出卖的怨气给淹没了。
是的!就是出卖!
她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趁她不备之时点了她的昏穴,这让她有种被出卖的感觉,比起那些无知的村人,他的行为更是让她生气。
「为什么不?难道真由得你杀了他们?」戚侠禹平静地看着她,样子是再泰然也不过,如果不是他脸上带着五指红印,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刚被打的人。
「你不该阻止我杀了他们的。」怒视着他,想起那些试图伤害无辜生命、还敢大放厥词的凤阳镇人,清艳绝美的玉容上立即又布满了寒冰杀气。
「为什么?」他冷静地看着她。
「因为他们该死!」她愤恨地白牙缝中挤出这答案。
「是他们该死?还是遗弃你的亲人该死?」他再问,一双彷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直直地看着她,像是要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去。
刚刚已经听得太多了,即便只是猜测,也能知道她曾有过一段
极不堪的过往,合理地解释了她身上那些可怕的鞭痕。
对于他的质问,她噤了声,而不愿承受那种被看穿一切的了然注视,索性别过脸不再看他。
「雪儿?」他唤她,希望和她好好地谈谈,解开这个心结,他心里头很清楚,她已让这心结牵绊了太久了。
她不理他,一脸不甘地看着在笼中扒抓着笼子的小雪狼,然后循着小雪狼的视线,再看向已气绝多时的母狼。
「别这样,你该和我好好谈谈的。」他说。
看着那本该雪白无瑕而此刻却染上刺目的艳红血渍的狼尸,深藏记忆一隅的痛心画面再次浮现,一想起那些为了救她而亡的狼亲人们,再加上他特有的温柔、那一份她从未由别人处得到的温情……只见一双妙目浮上一层蒙胧视线的水雾。
「谈?」她嘲弄地轻笑一声,声音中带着些许的哽咽。「能谈什么呢?」
「雪儿?」她的反应让他担心地出声唤她。
没理会他的叫唤,也没让他有阻止的机会,她突然一把就打开关着小雪狼的牢笼。
看着代表自由的大门,小狼迟疑地看看蹲守在笼前的她,可动也不动的母亲让它忘却对人类的戒心,它一溜烟地急急窜到母亲的身边。
让人似曾相识的画面啊,曾经她也是这样,在尚未被关进牢笼中被凌虐前,心急如焚地急急窜到那些为了救她而无辜丧生的狼亲人身上,只是……想起那些用生命保护她的雪狼,却一个个落得尸横遍野的下场,条地,一滴两滴、三滴……迟了十年的泪,一颗一颗地滑落……没有用!
无论她做什么都没有用了……
第五章
不常见过女人的眼泪,尤其是一个牵动自己心魂的女人,向来随性、洒脱惯了的戚侠禹简直要让这阵仗给弄慌了手脚。
「雪儿,你……你别哭啊!」生平第一次,他有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我没有哭!」忿忿地用袖子擦去眼泪,她一脸的倔强。「谁说我哭了?」
「你不用这么倔强,倚靠别人并不是什么罪过。」他心疼地看着她,知道她压抑自己已成习惯。
「倚靠?倚靠谁?」她不客气地冷讽。
一个「我」字险些脱口而出,最后还是因为怕唐突了佳人,戚侠禹才在最后一刻勉为其难地收住了。
本就没打算他能回答她,但不知怎地,他的无言竟让她有种莫名的失落感,凄楚地一笑,她来到一大一小的雪狼旁边想抱起气绝多时的狼尸……不知她的意图,小狼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龇牙咧嘴地对她低咆着示威。
理解它的不信任及誓死护卫母亲的心情,素额上的寒冰化去了大半,带着同等哀戚的心情,冷雪默默地与它对视了好一会儿,尔后,在戚侠禹理解她的意图前,她已经跳出了马车外。
「雪儿?」不可能会放着她不管,戚侠禹也跟了上去。
她没理会他的叫唤,就在不远处背对着他蹲踞着,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答案很快地揭晓!
来到她身边,看她不顾疼痛地仅凭一双素手想挖掘葬雪狼的墓穴,一股心疼的感觉在戚侠禹的胸臆间迅速地蔓延开来。
「你做什么?」他急急地想拉起她。
「别管我!」挣开他的拉扯,她执意继续她的造穴工作。
小雪狼没能做的,她代它做!
这样的信念,让她疯狂地用双手扒着地……她没法儿置之不理啊!它让她一再想到当年的自己,也可以说是一种补偿的心理吧?!当年……她没能为她的狼亲人们做的,这时候藉着帮小雪狼的忙,让她多多少少弥补了些心中那份缺憾。
「别这样,你别逼我再出手点你的昏穴。」抓住了她的手,制止她对自己的伤害后,戚侠禹语气温柔但却不失坚定地说道。
看着他泛着温柔与疼惜的眼睛,她知道他是认真的,对着那份困扰她多时的怜惜,她怎么也挥不开那份心痛的感觉……他当她……只是病人呵……她想挥开他的箝制,但无奈,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雪儿。」他担忧地看着她。
「别让我恨你。」她轻喃,为了她想做的事,也因为她不需要他普爱世人式的关心
恨!这个字让他心口一震。
对她,他一直有很多□不清的奇妙感觉,忍不住想为她做得更多,好博取一些回应……当然,不管那回应是感激还是其他什么都好,反正他从没仔细地想过,只是……恨
就算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他也能肯定,这绝不是他想要的!
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他松开对她的箝制。
双手一得到自由,她又开始拚命地扒着地,不多时,消失一会儿的戚侠禹又回到她的身边,并且无言地递过一节对挖掘有助益的厚实竹片。
被动地接过克难的挖掘工具,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的手上还拿着另一节的竹片
「用这个吧,天阴了大半,怕是要下雨了,用这个不会伤了你,加上有我帮你,会快点的。」他解释。
咬着下唇,她没说话,默默地接受他的好意,开始换用他临时以掌力削来的克难工具挖着土,也接受他的好意让他帮忙挖这墓穴。
两个人默默地合力挖着葬狼所需的洞穴,可是天公不作美,不一会儿,在几声轰隆隆的雷声后,豆大的雨点开始落下。
「你上马车去,这里我来就可以了。」因为雨势过大,他得朝着她喊才能让她听见他的话。
她不动,手中挖土的动作没停下,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
对她的倔脾气,他真个是又忧又急,十分担心这雨势会让她染上风寒──若真如此的话,那别说是延误她治愈的时机了,只怕还会加重她体内的阴寒之气,让她尚未痊愈的内伤更难根治了。
俊挺的身形再次消失了会儿,等他再出现时,他已经从马车里的行李中拿了把伞过来,为她遮挡那阵几乎能打死人的大雨。
「大概可以了,你拿着,我去把母狼的尸体抱下来。」见她挖得差不多了,他说道,一边想将手中的伞交到她手中,但她不肯接过。
对她来说,这近乎补偿心理的造墓行为是想弥补她过去未能做的,只要能力所及,她不愿假手他人。就看她不发一语地迳自往马车的方向走去。
戚侠禹没得选择,只得为她撑着伞跟着她移动。
大雨哗啦啦地下着,勉强可及的视线内,就看到两道身影游移在这雨幕中。
看着车内犹不死心对着母狼低鸣、想获得回应的小狼,想起终是不能为自己的狼亲人送终的冷雪只觉得鼻头一酸,在强忍住那份伤痛后,她用着久未使用过的语言,由喉头发出让人难以理解的低鸣声……小狼像是吓了一跳,睁着一双困惑的眼看着她,不大能理解,为什么这个样子完全跟它不一样的异类会使用它的语言,说着要它节哀的话?
在它困惑的当头,冷雪已吃力地抱起母狼的遗体……「我来吧!」戚侠禹想帮她。
她不领情,偏过身子闪开他伸出的援手,然后吃力地抱着狼尸,步履不稳地往她刚挖好的洞穴走去。
知道她对这件事的执拗,戚侠禹在心中叹气,但也只能由得她去,然后紧紧地跟在她身旁除了帮她遮风挡雨外,当然也是怕有什么临时状况出现,这般的贴近,他好能在突发事件发生时为她解决一切。
母狼遗体的重量对她而言,终究还是太过吃力,以她目前的体力来说,自是不堪负荷母狼厚重结实的身躯,走没几步,支持不住的冷雪突地脚下一个踉跄……戚侠禹稳稳地扶住了她!
没完没了的大雨中,高大挺拔的身躯紧贴着她,一手抓着伞,一手由她身后绕过,稳稳地托住她已然无力的手,撑住了母狼所有的重量。
咬着下唇,她征征地看着由她身后半环住她的臂膀。
「过去吧。」他在她耳畔轻道。
没拒绝他的帮助,藉着他的力量,她抱着狼尸来到刚挖好的墓穴边,然后小心地将气绝多时的母狼放到里头去。
从马车上跟来的小狼不明白她在做什么,看着她将一旁的土堆往母亲的身上掩去,以为她正在伤害母亲,忽地凶性大发,在没人预料得到的情况下扑上前紧咬着冷雪的皓腕不放。
戚侠禹大惊,直觉要一掌拍开它,但冷雪制止了他。
「别!别伤害它!」她用另一只手抓住他,可怎么也隐藏不住声音中的哽咽。
「不伤它?就由得它伤你?」看着她手腕上泊泊冒出的鲜血,戚侠禹心中焦躁了起来,而这样心浮气躁的感觉当然是性格洒脱的他所陌生的。
她不语,只是征征地看着小雪狼,一双同属性的眼直直地对着它的。
她痛,但不只是手上,真正痛彻心肺的是小雪狼的反应。
这样的事她曾经历过一次,那时的她在君怀袖的仔细照顾中康复,当时,君怀袖曾想过成全她,让她回归山林,但不成,在冰天雪地的高山上,她好不容易发现的由三、四头雪狼组成的小雪狼群压根就不接受她,只用最怪异的眼神戒防地看着同样使用着狼语言的她。
她努力过,但那些狼始终不是原先那些看着她长大的狼,不论她怎么做,它们就是不肯接受有着不同外形的她。
之后,是不放心她的君怀袖想得知她安好与否,特意命人上山去找寻,想暗中探察她的近况,而在一获得她形单影只的讯息后,心地善良的君怀袖便急了,说什么也不肯留她一人孤单地活着。
接着君怀袖费了好大一番功夫,不论她怎么样的抗拒,就是执意要带她下山,而且还以娇贵的身躯,冒着高山上刺骨的寒风亲自上山去把她带回宫中,就此重新开始了她属于人类的生活。
对冷雪而言,在被带回宫中生活前受到狼群排斥的事,是个极不好的经验及回忆,但因为她的不愿接受,再加上她一直刻意去忘掉那次的事件,所以她让自己假装忘了有那回事。
可现在再一次发生的事让她不能不去正视,就算她记得一切,记得狼族的习性、记得狼族的生活方式,记得所有所有……没有用!再也没有用了!
因为她独一无二的狼亲人们已经死绝,就算是同样的雪狼族群,不再是无害孩童模样的她也无法被他们所接受,这残酷的事实只代表一件事,她曾经那么样熟悉的狼族已容不下她……再也容不下她了……像是察觉了她眼中的悲伤,小狼呜咽了一声,自动地松了口。
戚侠禹没浪费时间,连忙抓过她的手检查伤势,幸好小狼只是示警成分居多,咬得并不是很重,只咬出一些皮肉伤,流一点血而已,并没伤到筋骨。
没有人理会戚侠禹,在他想劝服她上药的当头,小狼挨了上来,示好地舔了舔她的伤处。
抚着它已淋湿的毛皮,她的眼眶红了起来,由喉中发出只有小狼能懂的哀伤低鸣声,而没多久,小狼也加入她的低鸣声中。
戚侠禹完全被隔绝在他们之外,而滂沱的大雨持续下着,像是老天爷为惯于压抑自己的冷雪落下悲伤的泪水,久久……不能平息。
※※※
自从那一咬之后,一人一兽像是取得了共识,小狼原有的敌意尽失,由着冷雪狼狈不堪地在大雨中为它堆着母亲的坟。
直至新坟堆好,在冷雪呆愣愣地对着隆起的小土丘发呆之际,小雪狼还很配合地在一旁对着新坟呜呜咽咽地低声叫着。
从头至尾,戚侠禹一直伴在她的身边,而且一直没出声阻拦她做的任何事,就算是现在,他也很不想打断他们一人一兽正沈浸在哀伤中,可是他担心她,而很担心、很担心,所以就算知道自己扫兴,他也只能肩负起这不识相的臭名了。
「我帮你上药好吗?」在人兽合一的哀凄情绪中,他杀风景地冒出这么一句。
「不要!」在这种时刻,整颗心已经空了的她直想就此消失于天地间,本能地拒绝他的关怀。
对她来说,造好了这座坟,就像是圆了她一个遗憾,这一完成,不光是力气,她只觉得整个人也被掏空了,别说是手上的一点小伤,就算现在有人拿着刀砍她个十刀、八刀的,她也不在乎了。
「别这样。」一直撑着伞没离开过她,他真的很担心她,那种心头隐隐泛疼的感觉让他极端的不舒服。
「别怎样?」像个没有灵魂的娃娃般,她不带一丝情感地幽幽说道。「反正也没人在乎……不论我变得如何,有谁会关心?又有谁会在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