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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木头人 page 5 作者:唐瑄

  不苟同地斜睨她一眼,杨品逸自空中抓下螺丝起子,沉默的收进工具箱内。

  妇人脸色灰败的跳上机车,骑车逃逸前她不甘心地破口大骂,“恰查某!谁娶到你谁倒楣。”

  “我才同情你老公咧!”花雕不堪被激,恼火地回吼。

  女人的战争千古不绝,耍诈使泼的大有人在,但亲眼目睹的震撼力实在太惊人,不能怪杨品逸呆愣好半天,回不了神。

  “还发呆?我真替杨伯伯担心。他若放手将机车行留给你经营,以你这种菩萨心肠,我怀疑这间老店能支撑多久。”花雕气呼呼地卸下红色背包,狠啧呆立在一旁的人。“喂,别发呆了,帮忙看看我的机车,为什么每次激活时都有一种很奇怪的声音……你干嘛,练习灵魂出窍啊!”嗯,吼一吼后,心情好多了。

  “二十块而已,何必闹得不愉快?”被她曲肘撞回神,杨品逸微声嘀咕,却让耳尖的花雕听见了。

  “你说那是什么话?二十块不是钱啊!所有的大钱都是由小钱累积起来的,而且今天我是对人不对事,问题的关键也不光是钱。你没看那个太太存心占你便宜,欺你没应变能力吗?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你若一味忍让,到最后就会发现自己跌入永无止尽的恶梦中,无法脱身。”花雕随着走来走去的人团团转,转得头都昏了,索性抱住他的手臂,制止他转晕她。“喂!我可是为你好,你好好听我把话说完。”

  “你还没说完啊?”杨品逸无奈极了。

  “刚要进入重点。”他那是什么脸!她愿不计前嫌将打工的心得倾囊相授,是看他可怜耶,不懂得感恩的家伙。“不管你想不想听,我都要说。那种人很容易得寸进尺,相信我,我从国二开始打工,一直到现在在尤妈妈的便利商店兼差,做的都是服务业,看遍世间各类奇形怪状的男女老少。所以相信我准没错,本人的奉劝绝对是镀金的良言,万金难买。”她拍胸脯保证。

  “尤妈妈?”前面那一堆拉杂话杨品逸全没听入耳,独独注意到这个熟悉的称谓。他颇为诧异地指着隔壁,“你说的便利商店是那里吗?”

  我的天啊!这家伙居然间这种蠢问题!和他说不到三分钟话,花雕又濒临发狂边缘。

  “请问一下,你知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地恶狠狠地间道,心中已有底。

  “叫……”伤脑筋,她到底叫什么?杨品逸一脸困扰。

  花雕不甘受辱,扬起拳头、脸色难吞地哼了哼,眉眼不善地凝聚风暴,“什么!”

  杨品逸觉得保持沉默可能会比较好,他真不明白为什么她老是生他的气,他和她并不熟。

  “你这块超钝的大木头?”花雕不客气地重捶他胸口一记,报答他的漠视。“我天天到你家用晚餐,少说有一个礼拜了。就算你热爱工作,从来没有和我同桌吃过饭,也该懂礼貌弄清楚我的名讳,你根本是瞧不起我嘛!”能怪杨伯伯总是一脸落寞、孤苦寂寥的模样吗?和这种人一块吃饭,没胃溃疡已经很不错了。

  “这是两回事。”她一边甩动发疼的手,一边板脸训人的模样很有趣。杨品逸忍住笑意,拉开她缠人的手,手碰到她衣服时眼神闪了下,转身往屋后走入。

  “不准跑,我还没说完哪!战败就想开溜啊!”花雕追他到门后的楼梯口,即不敢逾越客人本分跟上楼。“喂,现在已经三点半,超过午睡时间太多,先告诉你我可没在机车行打过工哦!”这时候没看到杨伯伯,他八成又跑去前面的茶叶店泡老人茶、话家常了。

  杨品逸要笑不笑地走下楼,手上拎了套衣服,走经她身边时将衣服丢挂在她肩上。

  “把机车钥匙给我。”

  一时反应不过来的花雕随他走出,用脚尖勾起丢在角落的背包,在杨品逸惊兴的注视下,探手进去捞出系有三颗金红色铃铛的钥匙串,递给他。

  “你的车子是哪一台?”她的手脚很灵活。杨品逸笑看零零散散停靠在路边的机车。

  “那辆。”花雕直指便利商店门口一辆墨绿色的五十CC机车。

  杨品逸缓步走去,顶着大雨将机车骑进店里。

  看他那么大的个头坐在自己的机车上,其实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但花雕说不上来哪里奇怪,只莫名觉得自己缩小了好几号,连带的觉得伴她度过数个寒暑的破车也变迷你了。最不可思议的是,她竟能感受到杨品逸身上那股宁静、安定的力量。

  由错觉引诱出来另一种花雕从未经历过的情感,暧暖柔柔地包围住她心房,予以她无限的安全。

  杨品逸蹲下修车前,由余光中瞥见她不动,怪异的指明,“浴室在楼上。”

  难怪她觉得又重又湿又冷,原来是这身湿衣服作怪。花雕拿下肩上的衣服,把冰凉的小脸埋进干净的衣服里摩裟,十分感动。

  “谢谢。”心房被他的体贴激起一股前有未有的甜蜜悸动,她匆匆拋下感激,飞快溜到楼上洗澡。

  杨品逸沉迷在工作里,没听见那句沙哑的感谢。

  花雕洗完澡出来,全身透溢着皂香味,舒舒爽爽踱回杨品逸身边。他正在催油门,并压低身体聆听引擎的声音。花雕抓起垂至膝盖的衬衫下襬在腰间绑了个结,从背包里摸出梳子梳顺长发后,三两下编好发辫。

  “喂,你有没有觉得我的样子好滑稽?”打理清爽,她贴在杨品逸身畔咕咕笑。

  雨势磅然的午后,冬季以独有的阴霾及冷冽强调无情。潮湿的空气随着花雕的出现,浓浓的渗入怡人的香气,无形中调和了冰冷,亦钻进杨品逸独我的世界里,浅浅地波动他心湖。

  工作时,他绝少受外务干扰,常是全心全意到了忘我的境界,投入这份他喜爱且狂热的兴趣。

  国中毕业后,杨品逸以榜首的优异成绩进入北部一所极富盛名的专科学校就读,五年后又以同样亮丽的名次走出校门,他并没有像其它企图心旺盛的同学,怀抱着可望而不可及的远大梦想,汲汲于耕种自己的理想,反而回归祖业,协助父亲经营传承有三代的小机车行,甘之如饴当起修车师父。

  明明年轻、资质过人,为何放弃大好前途,竟日与油渍为伍,混在下层阶级以劳力换取血汗钱?许多人匪夷所思,急切想追索事情的真相,却在得不到答复后,自作聪明的发挥想像力,认定他被家务套牢,同情他有志不得伸展。比较激进的同学,则半讽刺、半玩笑地鄙夷他志气小,不敢有所作为,无法承受失败的挫折,期望借此激起他的雄心壮志,却是屡试屡败,大多数的师长会以惜才的心情,痛惜他的选择。

  诸多的建议、激励、批评指教,在杨品逸连连推掉同学心目中排行前几名的工作聘邀后,如严冬的雪花纷至沓来;虚心受教的他少有置喙,被人逼到无路可退时,顶多一笑置之。

  他安于平逸,享受平逸,天生少欲少求,自然是雄心万丈的人所不能体会、理解。杨品逸心知要想人人都了解自己,不啻是痴人说梦话,末了只会落得徒劳一场,他不喜欢做无谓的抗辩。

  桌子尚且有四个角、正反两个面,遑论包罗万象的大千世界。生活本是由各种不同的层面建构而成,他一个能力有限的凡民,自然无法面面俱到亦不想为难自己。

  “喂,你有没有觉得嘛!”花雕不满他老是以沉默搪塞人,用力摇晃他的手肘。

  检查出离合器有问题,杨品逸蹲身想修理,花雕不放过他,噘高嘴顽固地摇着。拗不过她的固执,他认输,百般无奈地扭头看她。

  衣服经她折折卷卷,不但没有更贴身,反而强调出她的袖珍。杨品逸忍不住想笑。

  他合身的牛仔裤、衬衫穿在她身上,简直和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夸张又新奇。她把过大的深蓝牛仔裤管折起一大截,变成农夫裤,棕黄格子相间的衬衫袖口卷高到肘弯,因腰身过细,而将衣服的下襬打个结。

  无法不被她红扑扑的脸颊吸引,他不好意思明目张胆端详,遂闪闪烁烁的瞥视她。

  那张极为乎凡的小脸因洗热水澡蒸腾出一层粉嫩的色泽,那双闪闪生辉如乌木般的瞳眸跳耀着无穷的活力,她过于纤细的身躯包里在这身不合宜的服饰里,显得格外娇小、惹人怜爱。

  不晓得他的一掌能不能拍碎她?杨品逸加深笑容。

  “很可笑吗?”花雕低头审视自己的衣着数遍,不知不觉慢慢习惯了他的沉默。

  “还好。”杨品逸不敢掉以轻心,小心翼翼蹲下。

  从小到大由于性格使然,他鲜少有和女孩子交往的经验。就算学生时代几个女同学被他的外形吸引,不顾矜持倒追,对方也多在双方交往不到一个月,受不了他的木讷和迟钝,提议分手。

  他承认,感情这一门学科他没修到半点学分,也不曾尝试去了解女孩子的心理及感受,所以在女孩子面前他确实称得上笨拙、驽钝。

  这人工作时怎么能够那么专心啊?花雕奇怪的蹲在杨品逸身旁,歪斜身子将头采到他脸下,凝眸端视他。

  不管杨品逸如何专注,被一双不懂得放弃的炯眸大剌剌凝睇了十来分钟,任谁都不可能佯装不知。

  保持侧身倾斜的姿势不动,杨品逸斜瞟下方闪烁着大问号的粉脸,无言询问。

  以前看他就有气,没时间也没心情注意他的长相,现在她才发现这块木头长得很帅耶!浓眉、大眼,有棱有角的脸庞略显刚硬,却巧妙的被英伟的五官中和成出众的脸庞,再加上这副天赐的修长身躯,他和他那个万人迷弟弟果然是兄弟。

  可是他比较顺眼。花雕窃笑不止的眼瞳不经意对上那双益发狐疑的黑眸。

  “你好象很怕我?”她脱口而出。

  杨品逸仓皇地溜回眸子,不予置评。

  “你是不是很怕我?”他不别开眼神还好,一别开她就更想查清真相。

  也不知道他的回答为什么对她很重要,花雕就是觉得有疑问搁在心底很不舒服,更不想让人当妖怪怕着。

  “是不是嘛?”他怎么不说话啊!

  “不是。”杨品逸瞪着机车,不敢妄动。

  “既然不是,你为什么不敢看我?”花雕认真的再问。

  这种问题要怎么回答?杨品逸为难的轻搔颊边。

  “你别说,我知道了!”花雕蓦地快乐宣布。“一定是因为你想追我!”以前那些想追她的男生也都不敢直视她水汪汪的灵眸。

  呃……杨品逸有些怔愣。

  “对不对?”她热切地勾住他的手。

  “呃……”那双期待的眼瞬间绽放的光彩,足可照亮大台北的夜空,杨品逸完全无法回答。

  “没错了,以我对你的粗浅了解,你这样呃啊呃的说不出个东西来,就表示同意我的话了。”她又快乐的擅作决定,也为自己越来越了解他而雀跃。

  “这……”有吗?

  “不用不好意思。”她用微热的屁股撞撞他,并在他身旁磨磨蹭蹭起来。“以后我会尽量抽空天天到店里来。”

  以前留学基金不足,她不敢交男朋友浪费时闲,现在钱已有够,再来的打工、摆摊纯粹只是玩票性质,当是消遣。昔日为了理想牺牲而不敢尝试的,她下定决心在出国留学前统统试一次。

  首先,她要一个男朋友,就是越看越顺眼的?杨、品、逸!嘿嘿。

  “为什么?”杨品逸呆呆地问。她天天来干嘛?机车行全是油渍,清一色男孩子的天地,她一个女孩子在这里,实在……

  “尽一个女朋友应尽的义务啊!”花雕忽然掩嘴偷笑得好幸福。以前天天听同学叽喳她们的另一半,她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现在,哇,有男朋友的感觉好好哦!

  女朋友?!杨品逸目瞪口呆地滑掉手中的套筒,整个人傻住。

  “哎呀,看你感动的,大家都是自己人,毋需客套啦!”花雕笑咪咪地帮他捡起套筒。客套……自己人……这……

  淅沥哗啦……狂骤的暴雨兜头罩下,有够莫名其妙的,杨品逸意外多出了位贴心的女朋友。他那位不请自来的女朋友眉开眼笑,一脸幸槁美满。

  奇事月月传,年末尤其多。

  专三上学期,花雕无端招惹风雨,以惊人的速度霸上学校“风云人物排行榜”第二名宝座,气煞她也。幸好这端“风雨”与她间接的利害关系,她咬紧牙根也就得过且过。唯盼经过两个月寒假的沉淀,大家发昏的脑袋能清醒些,还她个清白。

  雨势何时转弱,已无人在意,只烦躁那淅淅沥沥的细雨,绵延至天寒过后,依旧恼人地落个不休。立春的脚步已近……

  第四章

  大后天是除夕了,台北的人潮慢慢在流失,街迫逐渐冷寂,最后被遗留下来的只剩土生土长的台北人。唉,他就是其中一个。

  人怎么越到过年越寂寞啊?杨至言第数度持住扫帚,无精打釆的张望阴凉的外头。感触油然而生,他想阻止也阻止不了。

  “阿逸,阿悠有没有说要回来过年?”他幽幽叹道,语气里的认命已不抱任何希望。

  坐在里头吃早餐、若有所思的杨品逸放低碗,“我没告诉爸,他后天要去关岛出外景吗?”

  “对哦。”杨至言心不在焉的再叹一口气,感慨更深。“他已经好几年没和我们一起围炉。现在的孩子只想追求刺激的生活,传统都不想顾了。”

  杨品逸停筷想了想,得不出结论,决定还是食粥比较实际,等一下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不料,前头又传来一串凄凉的哀叹声,听得他差点吞不下粥。

  “阿野和阿劲那两个小子,今年有没有说要来这里打麻将啊?”杨至言有一下、没一下扫着地。依惯例在休假前一天,父子俩会着手大扫除。

  “阿野去巴西参赛,阿劲也跟着去了。”听到叹息声又起,杨品逸突然觉得手上的瓷碗也变重了。脚用力往地上一顶,椅子后滑到门口,他看见外头的人瞪着马路出神。“爸,你想不想去哪里玩?我开车带你去四处绕绕。”

  “不要了。”杨至言垂下双肩,快快回神。才两个人而已,阿逸和他一样不爱讲话,太无聊了。“那小雕呢?她的父母不是听说住在国外吗!叫她来这里过年好了。”杨至言灵光一闪,黯淡的老脸光彩乍现。对哦,怎么没早点想到呢!

  这个……杨品逸猝然停住筷子,不知从何替自己的清白辩驳起,况且老父从六点半起床叹到现在,好不容易有了笑容,做儿子的怎忍心败兴。

  随爸了,只要他快乐就好,杨品逸妥协地再度回到餐桌前,动筷夹面筋。

  “我就知道你不好意思说。没关系,我帮你去叫她。”有小雕气氛就热闹多了,她前天还说要把治腰酸背痛的套餐食谱抄给他,找她要去。杨至言兴匆匆丢下扫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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