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吗?可以闭嘴别出怪声吗?”吵死了。管冬彦拂不开借放在他肩头的粗壮手臂,身体极端不适,没体力与对方缠斗,索性随他去了。
“喂,昨天扛我家妖婆上医院,她杂杂念说管叔决定接受法兰克福一所什么大学的聘书,七月打算飞德国执教鞭。”管叔一辈子做学问,现在要做到国外去,替台湾争光是很让人感动啦,可是……“听说一鞭就鞭两年,真的假的?”
“嗯。”咳,咳咳。
“老妖婆还说,管叔是在等今年你大学毕业,不然去年就飞去了。还说一家子都要暂时移居德国,你也有意在当地捞间研究所读读,真的假的?”管叔日、德语都嗄嘎叫,管婶则是英文能手,他就看不出这死小子除了挂病号,还会个鸟东西。
“嗯。”管冬彦回得意兴阑珊,嘴巴都懒得开。
“小不点也去?”心坎一把无名火滋滋地冒烟,展力齐有些火了。
“嗯。”
“嗯你个头啦!”身体不好免服兵役,已经让他这个提前入陆战队被操的人很火大,他还这种鸟态度!展力齐被逼到极限,一举捶向要死不活的管冬彦,扯住他领口将他恶狠狠地提到身前,恶瞳这到终于也喷火的冰炭眼前,吼道:“妈的,你补充几句会死人啊!血液流冰的人也会便秘啊!一直嗯嗯嗯,明年小秀才国中毕业,她会说德语吗?人生地不熟,你们这些脑子不晓得装什么的大人能不能替她着想一下?又不打算长期居留,台湾没研究所吗?你这变态哥哥非把她带在身边才会安心吗?”
“手放开。”管冬彦寒着鼻音,迫人的威力大打折扣。
“你的态度让老子不爽!我他妈的就不放,有种你撂倒我啊!死瘟猫!”展力齐悠哉地提着矮他一个头、体积不到他一半的校园病王子,另一手凶恶地驱赶在斜坡上指指点点的学妹们。“九点半了,你们还在校园闲晃啊?该回哪里还不快点回去!”
眼看小学妹们好大狗胆,竟敢拒绝离去,展力齐扔开管冬彦,两掌互抵,喀啦喀啦地折动指关节,阴黑的嘴角明显地抽动。管冬彦拉顺外套后,瞄住展力齐的小腿肚,等小学妹们被展力齐吓得一轰而散,管冬彦立刻做了件他想了一辈子的事,
管冬彦使尽吃奶力气,连续三踢,将展力齐向前踹了个狗吃屎。
“妹不打算去,你满意了?”悠然左转,走入停车场。
靠!这只死病猫居然有撂倒他展力齐的一天?要不是他现在这模样禁不起他一拳,他还真想好好跟他干上一架!展力齐爬起来,心情莫名地愉快起来。
“小不点不去,你这变态也不会去。”都认识几年了,他哪会不了解姓管的心思,他简直比管叔更像小秀的父亲,疼她疼得跟命一样。不过他可以接受啦!只要别让他想要看心肝宝贝还得搭长程飞机,他勉强接受这只顾人怨的拖油瓶。
“你又知道我不会去了?”管冬彦打不开被展力齐一脚踹住的车门,只好认真地陪他谈一下。“妹的头脑比四肢发达的人灵光多了,多谢你将心比心,为她的适应能力操心,她的学习能力完全正常,没有身心障碍问题,而且这是我家的家务事,不敢劳烦邻人费心。你还是留心自己的课业,留级是有年限的,好自为之。”
妈的!他和管冬彦上辈子八成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未解,真想不顾一切地捶他一顿。展力齐盘起抽搐的双臂,一脸受教地嗯嗯有声,搐动的眉头很克制地保持原状,不纠结。
“说完了吗?很好,换手!我看你不顺眼,你看我也不爽,继续保持。你要留学啊?恭喜你跨出变态的第一步,你待在德国就别回来了,你的阴沟特质跟纳粹很合,小秀我会继续把她当成亲妹妹来疼来抱来吻,把她从小美女拉拔成漂漂亮亮、健健康康,和她病猫哥哥完全不同的大美女!至于兰西丫头,你人在德国也不必操心了,我自然会帮她找一个和哥哥我一样强壮威武的真汉子,以她的美色,要几个有几个。我会让兰丫头知道她视力有多么糊!”简直瞎了狗眼!
管冬彦脸色阴沉,一手扫开展力齐要蛮的脚,将背包放进后座,偏头又咳了一串,冷冷道:
“我要是变态,你这个有‘伊底帕斯情结’的废物,也不是好东西。你只会与年长得足以当你母亲的女性交往,只会靠老二思考,你内心深处根本是妈妈长、妈妈短,片刻离不开母亲身边的病态小孩。除了泡女人,展力齐,你一无是处。”
“今天要不是你病得快死掉,胜之不武,我一定揍死你!”展力齐满睑寒霜,阴郁地眯起眼。“姓管的,你有什么毛病?经年累月挂病号,病到生理治疗不够,现在需要心理治疗吗?有困难你就说,本少爷可以透过家族人脉帮你安排医院。”
管冬彦寒着病容,心情恶劣到底。“你离我家人远一点,滚回自己的家去!”
痛脚一再被踩着,展力齐怒不可抑地冲口道:“我展力齐对天发誓,有一天我一定会把你的家人变成我的家人!”大不了认管叔当干爹!不气死死小子,他誓不为人。
“除非我死。”管冬彦语气凝冰,坐进车里发车。
“想想自己超烂的体质,别以为你不会挂掉……”展力齐看他发车发老半天,实在受不了,猛叩玻璃窗。“下车!坐我的车回去,下车!”
管冬彦深深一叹,无异议地移到越野车上,往椅背一瘫,眼睛立即闭上。
“妈的!我是替路人着想,你别搞错,老子才懒得管你死活!”展力齐打开音乐,飙车上路,看了眼满身倦态的管冬彦。“别感动了,我是不会不好意思的。”
管冬彦嗤之以鼻,抬手压住双眼。他常常在感冒,今天却特别容易疲倦,好累,回去好好睡一觉,最近赶太多报告了,好累。
“是妈找你来跟我谈的吧?”这几年,爸妈凡事都先跟展力齐商量,她很信任他,他才是他们心目中的理想儿子吧?展力齐身上拥有他想要的一切活力,他则拥有展力齐最想要的家庭,不能彼此交换,他们只有互相排斥。
“我还是反对妹留下来。”管冬彦摇下车窗,看着阴暗的山林。“爸有意定居德国,妹虽连基础会话都困难,也说舍不下从小学部一块升上来的同学,其实这些都是借口,她早晚要过来。适应上的痛苦和离别时的不舍,已经可以预期,也逃不掉了,何必拖延时间。”
“听说小秀坚持等高中毕业,顺便把德语练熟才飞去念大学啊?这种安排很好嘛,有感染到她力齐哥哥独立自主的精神,你闹什么别扭啊?明知人生地不熟,小秀语言不通一定会害怕,有什么重大原因非要她明年跟你们飞过去不可?她不是你管大才子,跟鬼一样,每科都驾轻就熟。可以给她更长的缓冲期调适心情,你干嘛硬逼着她提前面对呢?”真是呆兄呆妹呆成堆了,以小秀恋兄的程度,不用高中毕业德语铁定比管叔流利,让她自己去发觉,成效不是更好?搞不好更快咧!呆子!
管冬彦沉默不语,闭眸凝思。
展力齐不到十分钟已开下陡坡,将越野车紧急地煞停在吊桥前,管冬彦闪避不及地撞到额头。
“So--rry!”展力齐行了个飞扬举手礼,摆手赶人。“下去下去,我要去死老头家抓我家落跑妖婆上医院了。剩下的一段路,自己慢慢散步。看到没?小秀已经在吊桥上等你了。”他眼露凶光,瞄着听到车声正往桥头跑来的大胆女生,喃喃自语:“你一定要好好修理她,半夜三更,一个女孩子家还在这里逗留,一定要教训。女孩子家,不跟她英勇的力齐哥哥练防身术,晚上还到处乱逛,要念一念。”
侧身拿背包的管冬彦闻言,虚弱病容闪逝莞尔的笑意。推开车门下车时,他像是漫不经心地咕哝了一句:“妹麻烦你了。”
展力齐呆了下,得意的笑嘴咧得好开,爬到旁边的座位对外头淡薄得几乎透明的病身,打趣道:“喂,只待三年,有这么严重吗?而且拜托,托孤的语气应该更凄美、更感伤一点,下次要用心揣摩,OK?”
管冬彦对妹妹温柔微笑,左手反折在后,赏给后面的兄台一根中指,换来展力齐震天的狂笑声。
“哥,我陪妈妈出来散步哦!妈妈在凉亭那边,别听力齐哥哥的话,不可以骂我。”夏秀瞪了下对自己笑得很甜蜜的大猩猩。
“哟喝,心肝宝贝,两个月不见耶,你不用过来让力齐哥哥抱一下吗?”
“别理蠢虫。”管冬彦让妹妹把他的背包接过去背着,跟着后头慢慢走,慢慢咳,偶尔仰头望望满天的星斗。
兰西愿意跟他离开吗?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深爱一个女人,认识她愈深,愈是放不下她呀。今年她也高中毕业了,想带她到处看看,不知她是否愿意跟他出去留学?德国不行,可以换国家,他想要出去走一走,亲眼见识书上听不能给的大千世界。他想和姓展的一样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所有事,和兰西一起经历。
他想到处走一走……到世界各地走一走……兰西愿意吗?
岁初的这一夜,无风无雨,天清气朗。
岁初的这一夜,因家属坚不解剖,疑似重感冒引发心肌梗塞,管家长子一觉不醒,永眠于睡梦中。得年二十二岁。
没有下雨,唯独那天晚上没有下雨……
力齐哥哥和爸爸说,她睡不着就起来写点东西或上网晃晃,别让脑子空下来胡思乱想。
她今天又失眠了,她好像很久没睡觉了。打开哥哥送给她的电脑,这是她参加学校作文比赛得优胜,哥哥自己动手组的礼物。她很努力不让自己空闲下来,这几天,不知不觉写了好多往事,从最早的记忆努力回想,一段一段地写,很努力避开哥哥不写。因为哥哥不是回忆,他不是回忆,不是!
每一个回忆都在下雨,只有哥哥睡着的那天没有,为什么?
早上听见婆婆们又说哥哥英年早逝,非常可惜。什么是英年早逝?为什么英年会早逝?她今年才十四岁,听不懂啊。
为什么人会睡到醒不过来?怎么可能醒不过来呢?把眼睛睁开就好了呀!
两个月了,哥哥为什么还在睡?那天,她摸他的脸、他的手脚,为什么没有温度?身体已经那么冰了,为什么要冰着他?
他们到底把哥哥带去哪里?盖子那么厚,不要盖起来呀,哥哥会无法呼吸的!他只是睡着了,妈妈和兰西姐也都说哥哥睡饱就会醒过来的,不要把他孤单单地封在箱子里面啊!哥哥最疼她,她要进去等他醒来,她想要摸他抱他,她不要看不到他的脸!
什么是最后一程?她为什么要向哥哥道别?
哥哥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带她去?他只是睡着而已,为什么道别?他没有死,他只是睡着了而已,没有死,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他没有他没有他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接获管父的临时通知,展力齐匆忙从床上跳起,急匆匆从北投赶回桃园的山村时,时间已近半夜两点。
“管婶坚持提前离开吗?”展力齐进门时,看着紧闭的房门低声问。遭逢长子猝逝的打击,管家妈妈悲伤过度不省人事后,再没跨出房门半步,已经躺了整整两个月。
管家爸爸神色哀绝,以眼神示意他们外面谈。
“冬彦丧礼过后,我有意提早带她们母女走,可是小秀坚持不肯走……”一夕发苍的管父声音粗嘎,抖颤双手掩饰着憔悴的面容,蹑足推开玄关的木门,悲伤道:
“小秀她说不想留下哥哥一个人在台湾,怕他会寂寞,我母亲和祖母年纪大了,失去冬彦,两老伤心欲绝,我担心她们负荷下了小秀的情绪。小秀的妈妈再不离开这个地方,我怕她会承受不了。力齐,我知道我的要求很无礼……”
“管叔,信得过我的话,你把小秀交给我吧。”展力齐意会地拍拍扛不下所有伤心的管家父亲。“你和管婶照顾我多年,我把你们当成自己的亲人,别跟我见外说什么无不无礼,你尽早把管婶带走吧。她不想留,让她早点离开对她也好。小秀这边由我全权负责了,你安心照料管婶。人在异乡,自己要珍重身体啊,管叔。”
管父老泪纵横,紧紧搂了把展力齐,感激失声:“力齐,谢谢……”
冬彦的后事多亏了力齐二话不说,接手包办了。这场丧事,从头到尾都由力齐一个人在忙,他这个父亲心忙神乱,什么事都帮不上,他帮不上……
遇到事情才知道,他是个懦弱没用的家长。那天早上发现僵冷的冬彦后,他们忙着应付错愕、应付伤心、应付绝望与混乱,所有人都六神无主,心都空了,怎么思考?他用了一辈子的脑子,竟不知如何思考,连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忘了……
为什么走的是他儿子?他才是患有所谓“法禄氏四畸形”心脏破损,长年游走死亡边缘的人。为什么是带走他儿子?少了一个人,为什么会是全世界支离破碎的感觉?
他是一家之主,必须振作,结婚二十六年来都是老婆无怨无悔照顾他,该他呵护她了。小秀交给力齐,他可以放心带老婆离开了,他无法再失去任何一个,目前只能这样安排了。冬彦,爸爸真的需要你呀……
“管叔,小秀今天睡冰树家吗?”展力齐到楼上转了一圈下来,到处找不到人,故意漫不经心问道,不想加深他的心理负担,电脑开着,人跑哪去……
“没有,她没在楼上吗?”管父大惊失色,紧张地跟着展力齐转出院子。
“冬彦在这里,小秀不会走远,她可能只是出去散散心,别担心。”展力齐的心被恐惧撕扯,神色镇定地拍拍管父。“管叔别慌,我去找就好。你几天没睡了,也不能放管婶独自在家,先回房去休息,我们马上回来。”
不等回应,展力齐惊惶失措地朝村里街云,先到墓园的新坟找了一遍,村内外仔仔细细翻找过一遍,均找不到痛失兄长而伤心失魂两个月的小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