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每句话都从顶在她头顶的下颚,结结实实的震动她的心,贴在他胸膛的耳,也接收到同步的频率,震得她麻麻的、暖暖的。
“你有回来找我吗?”她闭着眼问。
“有。后来我母亲带我回来了一趟,但是很不巧,你们家一个人也不在。我因为无法离开医院太久,所以我母亲很快的又把我带回去。一路上,我难过得一直哭,母亲不管怎么安慰也没用。后来我父亲告诉我说,如果我真舍不得,家里那栋房子他会保留下来,等我回来时随时可以再回去住,我才完全安静下来,乖乖的任由他们安排。”
“难怪,你家那栋房子既不卖出,也不租人。我还在想,你们家是不是很凯,除了放着养蚊子,还花钱重修请人保养清洁。”原来如此,空了十五年的房子,只是父亲对儿子的承诺,为了等他回来旧地重游。
“我父亲的确很有钱。只不过,再有能力的人,也无法阻挡岁月变迁。房子会老、人事会变,一景一物都不会等人回来凭吊。”他轻描淡写地说。
“你是说变成运动场厕所的小公园滑梯?”她破涕为笑,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那一天看到的时候,扼腕得要死。不过,庆幸的是,你还在。”他低下头,用鼻尖在她颈际又嗅又抚。
“你干么!好像小狗喔,别玩了啦。”袁茹茹缩着脖子格格乱笑。
“不要躲我,好吗?我没有那么可怕。”他突然静止不动,双臂紧紧的抱住她,像是怕她又逃跑了。
袁茹茹笑容冻结,接着缓缓地将他推开来。
“茹茹……”纪康扬虽然松开手,眉头却纠凝得更紧。
“我……我高中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学姊,那个学姊很温柔、很漂亮,而且,她很会画画。就是她硬拉着我去社团上课学画,我才无意间发掘自己的兴趣,开始画图。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一时的兴趣,竟然变成现在吃饭的家伙。”她从他怀里坐正,有些不自在的拨拨额前的发。
纪康扬沉默的低着头,凝望着自己收回膝上的手掌,觉得空空荡荡。
“学姊每天都会拉着我,告诉我她的心事。”她像是自言自语的继续说:“有一天,她说她正在暗恋一个男孩子,但是,那个男孩子没有察觉她的感情,反而好像对另一个女孩有好感。她很苦恼,天天对我诉说,常常说到泪流满面……”
她顿了一下,危颤颤地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很痛苦的话,就别说了。”他打断她的话,心里跟着她沉重的语调,感到难受闷炽。
袁茹茹摇摇头。“让我说完,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跟你说清楚。”
纪康扬垂着眼不再说话,面无表情,看不出在想什么。
“学姊一天比一天还不快乐,谈论那个男孩子的时候,又痛苦又无助,我只能用无意义的话,空洞的安慰学姊。正巧那时候,社团里有个学长开始追我。我一方面觉得受宠若惊,一方面也觉得害怕,怕自己会和学姊一样,变得患得患失。其实,学姊的话早已经在我的心里面造成阴影。她说,喜欢上一个人,就会让人变得烦恼、变得迷悯、变得多愁善感,这些内心的改变,全都在学长开始追我以后慢慢出现。虽然心里苦恼,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喜欢上那个学长。我开始变得不想听学姊那些灰色的话,也不想听学姊痛苦暗恋的心情,只想和学长在一起。后来,我才发现学姊喜欢的人,就是学长……”
说到这里,她突然俯身将脸埋进手掌里。
纪康扬伸手停在她头上,顿了几秒后,又收了回去,只用复杂的眼神凝望她。
“我从来都不知道,造成学姊痛苦的人,竟然就是我自己。我竟然可以每天听着学姊倾诉痛苦,然后转身和学长高高兴兴的腻在一起……我知道学姊暗恋学长以后,每回见到学长,我就觉得好有罪恶感,忍不住想起学姊哭泣的模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我逃跑了,谁也不见。总之,我把事情搞得一团乱。然后学长不知道从哪里得来消息,以为是学姊从中挑拨,愤怒的把学姊约到教室顶楼去质问。我听到风声后,很快的跑上顶楼,结果,看见学姊一脸愤恨的站在栏杆上,整个身体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学长也吓傻了,愣愣的站在一边。我惊慌的叫学姊下来……”
说到这里,她已经泪流满面,浑身不住的颤抖。
纪康扬仍是没有伸手抚慰她,任她不断倾诉,然而眼里深思和疼惜的眸光却不断交错挣扎。
“后来呢?”最后,他开口催促她说完,要她面对自己的噩梦。
“学姊看到我来了,只是指着学长,对我说:‘看吧,我为了他痛苦,他为了你狂乱,而你则为了我跟他而不知所措。茹茹,感情是一件多么麻烦的事,对不对?没关系,我帮你结束你的困扰。’然后……然后她就跳下去了……”
她双手用力的环紧自己,将头埋在膝里,泣不成声。
“所以,你开始认为,爱情,是件麻烦的事情,宁可不碰、不理、不想,就不会有苦恼了?”即使他早已从袁伯父那明白了所有事,冷然的音调里仍是隐含怒意。
“我忘不了学姊的那些话……是我害死学姊的,当初明知道学姊喜欢的人是学长,我就应该……”
“你就应该退让,你是这样想的吗?”纪康扬截断她的话。
袁茹茹听出他嗓音里的不以为然,她抬起湿漉漉的小脸,愕然望向他。
“那么我呢?你躲开我的理由是什么?我们之间没有第三者的牵绊,对于我的追求,你怕的是什么?”他紧锁住她的双眸,看得她无处可逃。
“我……我是……”她的双眼悯然的眨着。
“你脑子里想的、心里头怕的,全是你学姊说的那些屁话!谁话在世上没有苦恼、没有迷悯?如果像你学姊说得那么严重,全世界的人不就要学她一样自尽了事?”他眯眼,声音像是冰刀一刀一刀的砍向她。
“不要这样说我学姊!”她掩住耳忿怒尖叫。
纪康扬粗鲁的抓住她的双手,强迫她听入他的话。
“你学姊是儒夫,受不起打击,那是她的失败!而你呢?完全不敢承受一丝一毫的打击,你比你学姊更软弱!遇着了事情,只想躲回你父母的怀里,害怕自己受伤,所以不敢出去闯,是不是这样?”
他气疯了!
原以为离开她的这段日子里,她会想清楚错是谁的,不过看这情形,他恐怕是太高估她了。
“你只是倒楣的在错的时间遇到了错的人,难道你要一辈子背着这些人犯下的错误,活在自以为是的惩罚里?你以为你在惩罚自己,你有没有看见一路辛苦呵护你的父母,也一块儿跟着你受罪?”
袁茹茹的双手被他抓握高举,头低低的垂在身前,短发密密乱乱的覆住小脸,浑身哭得一颤一颤。
他看得不忍心,深吸了一口气,放松抓握,温柔的将她揽进怀里,有如哄疼稚儿一般,轻轻拍着她的背。
她立即攀住他大声哭嚎,像抓到救命的浮木般,紧抱不放。
“茹茹,我忍受多年的病痛和治疗,为的就是回来找你,那名当年将阳光带给我的天使。我不想在多年的等待后,才发现我等到的,是个将自己缩在壳里的儒夫。”
她一听,忿而推开他。
“对!我是儒夫!我受不了打击,我害怕受伤,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凭什么来干涉我?”
“这些话不中听,所以你恼羞成怒了?”纪康扬怒极反笑。
“没错!我再加上脸皮薄,可不可以?当年害你受伤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你回来找我是为了什么?索讨过去的亏欠吗?好,没问题!我有身体,可以给你,但是感情,对不起,我没有!走!我们现在就去旅舍、去宾馆、去汽车旅馆,什么地方都好,把身体给了你,我欠你的就可以还清了吧?”她站起来,猛烈的拉扯他的手臂。
纪康扬心冷了,坐在花台上一动也不动的看着她。
他等待了十五年的心情,就让她几句话糟蹋成这样?
“走呀!你迟疑什么?我现在就把我的身体献给你——”她狂乱叫道。
啪!一声清脆的掴掌声在她脸上爆开。
她怔怔的抚着颊。他的手劲很轻,一点也不痛,却结结实实的击碎她的心。
纪康扬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你认为我是回来向你要求当年伤害的赔偿?你以为给我身体,就能弥补你自己无心犯下的伤害?而你对你学姊的补偿,就是封闭自己?”他的眼里充满对她的失望。
她垂头静静的站着,眼泪一颗一颗的往下掉,然后被地上的尘土吸干不见。
“每个人所有的苦,都是自己找来的。如果你认为缩在壳里最安全,那么我也不打扰你了。你要一个不麻烦、不困扰的人生?很好,我知道了,我会如你的意,离你远远的。祝你一辈子无烦无忧。”
他轻声说完,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后,决绝的转身离开,留下她一个人。
袁茹茹没有抬头……
她明白他的心远去了,心里头瞬间空了一个大洞。
他离开的同时,她好像也失去了身体的某一个部分。
怎么会这样?怎么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已经再一次成功避开了一段感情了,不是吗?
为什么灵魂深处没有一丝解脱,反而像坠入更深黑的地狱里,受到更加恐怖痛楚的焚炽?
她做错了?
哪里做错了?
“呜呜——”她蹲了下来,无法压抑的痛哭失声。
这一次,没有人回过头来抱紧她,没有温暖的胸膛安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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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是外婆出门找到学校来,把她给“捡”回去。
袁茹茹喝着外婆泡给她的茶,一边喝一边掉泪,双眼早已经红得像两颗红番茄。
“人哪,总是要失去了才会珍惜。”外婆戴着可爱的老花眼镜,一边在一旁剪着纸花,一边在嘴里低声嘟嚷着。
这句话刺进茹茹的心头,一想到纪康扬狠下心转头离去的背影,鼻头、心头一阵酸,豆大的眼泪又啪地落了一串。
“地球就这么大,你要躲到哪儿去?躲来躲去,还不是躲不开自己的心。”外婆看也不看她一眼,所有的心神全专注在比对手中的色纸和剪纸图样。
“外婆,你都知道啦?”袁茹茹抽抽鼻子。
“你爸十万火急的打电话来,要我阻止那个小伙子来找你。不过,我看那个年轻人挺老实的,你爸爸不知道在防人家什么,真是的。还是你母亲比较明理。”
“纪康扬来过这里找您?”她有些讶然。
“否则他怎么知道你去哪里?”外婆瞟了她一眼,继续又压着眼镜,吃力的剪着纸花。
“他以后……不会再回来了吧?”她的嗓音里,充满浓浓的失落感。
“心苦,不管在哪里,人生都是苦;心不苦,人生也就不苦。孩子,有些事一次不把握,两次不把握,第三次,你再想追都追不回来了。”外婆喃念道。
“可是,我还是会怕啊……我真的是个很没用的人,对不对?”袁茹茹将脚曲到椅子上,脸蛋泄气的抵在膝盖上,整个人抱缩成一团。
“不用怕,真正面临了两难关口的时候,自然会做出选择。你只要照着自己的心意去做就好啦。”外婆呵呵笑着。
“是吗?”
外婆不再理她,任她自己想通。
“要是万一……他不再来了呢?我是不是就错过他了?可是……他要是真的回来的话,我该怎么面对他?”她喃喃自语,越想越乱。
她说了那些丢脸死的话,他会怎么看待她?会不会认为她是个轻浮的女孩?
她怎么会在生气中说出那些事后后悔的话?
“唉呀——烦死了!”她抓头大叫。
人似乎都会在事后后悔。
她突然想起学姊,不知道学姊死后有感知的话,她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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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个月,就在她几乎要以为纪康扬真的不会再来找她时,他却出现在外婆家的门口。
看着面前熟悉的高大身影,她瞪大眼,几乎说不出话。
“你……你……”喉头仿佛被什么梗住,叫了几声,便完全梗得痛哑无声,只能拚命张着泛红的眼眶,焦急的表达她说不出口的话。
“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纪康扬一脸严肃的问,没有丝毫笑容,也没有再见面的激动。
“什么日子?”她茫然以对。
“你学姊的忌日。”
她一震。他怎么会知道?
“走吧。”他拖着她的手就要出门。
“去哪里?”她另一手抓着门板,语带惊慌的问。
“去扫墓。”他轻易的剥开她的手指,毫不费力的将她挟在臂下前行。
“扫墓?不行!我不能去……学姊的家人不准我去扫墓,他们看到我会生气的……”她哀求的挣扎。
“你逃避了这么久,该是面对的时候了。”他对她的哀求听而不闻,只是坚定的踏着步伐,将她拉出去,对着站在院子里浇水的外婆有礼貌的点点头。
“外婆、外婆!外婆救我!”她伸出手向外婆求援。
“早点把丫头带回来啊,最近天气一入夜就凉了。”外婆和蔼地挥挥手。
“我会的。”纪康扬咧唇一笑,将臂下的娇小人儿挟得更紧。
“外婆——”袁茹茹忍不住大声哀嚎。
第九章
袁茹茹浑身冰冷的站在墓前,低着头不敢看嵌有学姊飞扬笑靥照片的墓碑,也不敢看向站在墓前的人群,汗湿的手只能紧紧的抓着纪康扬的大掌,身躯也紧紧的挨着他。
虽然强拉她来这里的始作俑者是他,但此刻她唯一能俱靠的也只有他。
她认出那些人里头,有学姊的爸爸、妈妈,还有与自己同年的弟弟。
一见到学姊的弟弟在场,她就一阵莫名胆怯。
她永远忘不了,他曾在告别式那天,为他死去的姊姊疾言厉色的痛骂她。当时他的每一句话,都刺进她的良心深处,几乎骂得她当场崩溃。
双方久未见面,加上心结深重,因此产生一阵窒人的尴尬。
学姊的父亲突然咳了一声,吓了袁茹茹一大跳。
“咳……呃……茹茹吗?”他生疏的问。
“是……”袁茹茹飞快抬头应答,才发现学姊的父母比她印象中老了很多。而当年斥责得她无言以对的学姊弟弟,也变得稳重而成熟,看她的眼神,不再带有激烈的仇视,反而带有一些些的歉意……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