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隋府的日子并没有她当初想的难熬,夫人对她很好,而三少爷虽然刚开始时很难伺候,可现在倒也还好,随着年岁的增长,三少爷已懂事许多,不会再无缘无故的发脾气了。
不过,自从她在山上受伤回来后,三少爷倒是比平时更加的努力练武,她想,他一定是想报那一箭之仇,虽然她曾问过他,可他什么也没说,所以,她也不晓得他后来是否曾偷偷地瞒着她出去找那三个人,而没多久,她便将这件事给忘了。
令她真正不能忘怀的是接下来两年隋府发生的变化,这变化影响了隋府的每个人,使得隋府里的气氛消沉不已,直到多年后才稍有改变。
这变化便是夫人,当她的身子开始孱弱后,老爷的情绪也随着她的病况起伏,他像一条紧绷的线,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弄得府上所有的人也跟着提心吊胆,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办?
喜福看得出来夫人极力在安抚老爷,但夫人的病一日不好转,老爷就根本无法宽下心来。
三位少爷也是一样,她发现大少爷愈来愈沉默,二少爷也是如此,比较幸运的是,喜乐常会到府上陪伴二少爷,只要她一来,二少爷紧绷的情绪便会得到纾解。
而三少爷的脾气也开始有些阴晴不定,每回他向夫人请安回房后,心情总是最糟的,有几次他甚至摔起东西发泄。
这日,她与三少爷一块儿去看夫人时,夫人说有些话想同三少爷说,要她到门边去等着,她应了一声,静静地往外走去。
隋曜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眉头皱拢,双拳握紧,母亲虚弱的模样让他……
“怎么?见到娘不高兴吗?”郦嫣微笑地将手覆在儿子紧握的拳头上。
“不是。”他的语气沙哑粗嘎,仿佛喉咙里有东西卡住一般。
“别像你爹一样,见了娘就这样愁眉苦脸的。”她轻咳几声,原本清丽的面容已让病容取代。
隋曜琰立刻坐到床畔,轻抚着母亲瘦削的背,眉头皱得更紧。
郦嫣浅笑。“没事,别紧张。”她拍拍儿子的手。“琰儿。”
“嗯!”他应了一声。
“娘想…!你已经十三了……咳……喜福十七了吧?”她忽然问。
“是。”隋曜琰诧异地道,不懂母亲怎么会突然提及这事儿?
“娘想,喜福大了,也该去跟其他丫头们睡一处,免得再过些年,就要惹出闲言闲语来了。”
“会有什么闲言闲语?”隋曜琰皱起眉,不解的问。
郦嫣见隋曜琰一脸不悦,不禁笑道:“再过些年,你长大了,人家会说喜福让你收进了房,这样对她以后要嫁人恐有困难。”
“那她就别嫁人了。”他说得理所当然。
郦嫣摇摇头。“喜福卖的不是终身契,再过五年,她就是自由身了,虽然二十二岁嫁人是稍嫌老了些,可我想,以喜福的姿色与人品来论,年纪倒还不是什么大问题,可若让人怀疑她失了贞节,这样……恐怕就难上加难;你是她的主子,自当为她的婚事做主,怎么可以说她干脆不嫁人了这种任性话?”
隋曜琰皱着眉宇,一言不发。
郦嫣紧接着又道:“那就这么决定了,待会儿我会同她说,要她今晚就搬到仆役房去。”
“可孩儿已习惯……”
“琰儿。”她打断他的话。“你是喜福的主子,多少得为她设想些。”
隋曜琰冲口道:“她是孩儿的奴婢,是她该为孩儿想,不是孩儿为她想!”
郦嫣蹙起眉心。“这是你的想法?”
隋曜琰沉默着没应声。
“那好。”郦嫣淡淡地说:“既是这样,娘现在就做主让喜福嫁人,也不需要再服侍你了。”
“孩儿不答应!”他的声音不自觉的上扬。
“在这府里,娘的话没分量了吗……咳咳……”她的声音变得有些严厉。
“不是。”隋曜琰低垂下头,闷闷的说:“孩儿应允就是,一会儿就要喜福搬出孩儿的房间,您别动怒。”他皱着眉轻拍母亲的背。
郦嫣叹口气。“唉!你这样娘怎么放得下心?”她轻抚儿子的头发。“你想将喜福留在身边是吗?”
隋曜琰点点头。
“为什么?”她柔声问。
“她是孩儿的奴婢,本来就该待在孩儿的身边。”他又是理所当然地说。
“那五年后呢?届时她的契约满了,自然得离开。”她又问。
隋曜琰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心情不由得烦躁起来。
郦嫣将他的反应全看进眼里,嘴角扯出一抹淡笑。“如果你想将她永远留在身边也不是不行的,可这办法得由你自个儿去想,娘不能同你说。”
“为什么?”他追问。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道:“琰儿,娘接下来的话你要好好记住。”见他点头后她才继续说:“你若想要一个人永远伴着你,强留下她不是上策,而是要让她心甘情愿的待下,这样两人才能长久。”
隋曜琰听得似懂非懂,脑海中各种思绪纷飞。
“去叫喜福进来吧!”她说道。
隋曜琰点个头,起身走了出去。
喜福一进来,郦嫣便找个理由支开隋曜琰,而后示意喜福到床边坐下。
“方才我和琰儿说了,要你今日起搬到仆役房去,不用再与主子同寝一室。”
喜福讶异地微睁眸子,不过,并末质疑夫人的决定,只是点了点头。
“这样是为你好,再过些年,琰儿大了,我怕有人说闲话。”她轻咳几声。
“奴婢明白。”喜福看着夫人羸弱的身子,心底涌起一股悲伤。“夫人,你要快些好起来,不然……”
“不然什么?”郦嫣伸手握住她的手。
“老爷、少爷……都会撑不下去的……”她的声音愈来愈小。
郦嫣逸出一声叹息。“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可是……”她没再说下去,只是哀伤地沉默着。
一会儿她才又接口道:“喜福,你见我这病弱的模样,也知我是在拖日子……”
“您别这么说……”喜福紧张地起身。
“没事,坐下吧!”她叹口气,拍拍床缘,要喜福坐下。“这天是迟早要来的,这些话我不敢同他们父子提,只得对你说,唉——”
她再次叹息出声。“我若走了,老爷定是承受不住……”她顿了一下,眼眶浮现雾气。“到时……他一定会无暇顾及权儿、衡儿跟琰儿,这是我最担心的……”
“衡儿有喜乐,我想,伤痛会少了许多,至于琰儿,就劳烦你了。”她握紧她的手。
喜福因她的话而愕然。“奴婢……”
“琰儿的脾气虽暴躁了些,可对人绝无虚假,他讨厌的人,他绝对不会给好脸色看,可对喜欢的人……他又不会表达……”她微微一笑。“这样的个性是最吃亏的,不过,我想你懂得的,是不是?”
喜福颔首。“三少爷是直性子的人。”
“可在处理感情时,就会显得有些笨拙,咳……”她意味深长的注视着喜福。“若他哪一天喜欢上了人,你可要在他身边提醒他。”
“奴婢明白。”她点头应允。
“那就好。”郦嫣浅笑道:“其实,我最放心不下的是权儿,他……太像他父亲了,若我真走了,他定会像他父亲一样怨我……若能选择,我又何尝愿意这样呢?”她喟叹出声。
喜福蹙紧眉峰,不知该说些什么。
郦嫣抬眼看向喜福。“答应我,你会好好照顾琰儿。”
喜福毫不犹豫的点点头。“奴婢会照顾三少爷。”她许下承诺。
“那孩子很喜欢你。”她别有深意地说。
喜福微愣。
“你这么聪明、善体人意,总有一天会明白我说的话的。”郦嫣漾出一抹笑容。
当时,她并不知晓夫人话中的含义,直到多年后,她才明了,而这些话,也着实改变了她的命运。
???
“喜福,喜福快来——”
急切的呼喊声自外头传来,喜福放下手中的湿布巾,才要到外头看看是怎么回事,就瞧见青儿神色慌张地跑进来。
“喜福,不好了……”青儿喘口气。“三少爷……三少爷在后院捶树,他的手都流血了……”她的脸上净是泪痕,声音哽咽。
喜福一听,立刻大惊失色。“发生什么事了?”
青儿顿了一下,忍不住开始哭泣。“夫人……夫人过……过去了……”
喜福的身子晃了一下,觉得双腿发软,她勉强撑起自己,告诫自己不能倒下。
“我……我去看看……”
她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连忙往后院奔去。
“原……原本咱们要去找大少爷跟二少爷,可是……想到他们两人现在说不定也在哪个地方伤心,所以就……”青儿哭得说不出话来。
一想到夫人,喜福就不禁眼眶泛红,泪水不自觉的溢出,她抬手拭去,脚步不曾停歇。
一转到后院的林子,就听见隋曜琰的大叫声,“滚开、滚开、滚开!”
喜福停下脚步,瞧见两名长工上前想拉住三少爷,却让他打了开去,他的手关节已血肉模糊。
站在一旁的其他婢女全都偏过头去不敢看,只有喜福走上前,见他不停地用双手捶打树干。
“为什么、为什么——”他大声嘶喊,双眼布满血丝。
喜福冷静的上前,却让长工抓住。“三少爷现在听不进任何话,别过去。”阿桐出声警告,他穿着粗布衣裳,身材略壮,皮肤黝黑,一脸的老实样。
“没关系。”喜福对他摇摇头,然后一步步走到隋曜琰的身旁。“少爷。”她出声唤道。
但隋曜琰却置若罔闻。
“你这样伤害自己,夫人不会高兴的。”她提高音量道。
“滚开——”他大叫。
“少爷——”她霍地抓住他的手臂。“我知道你难过,可是……”
“走开!”了暴怒地甩开她,一拳一拳地继续打在树干上,树叶落下,随风飞杨。
喜福被他推倒在地,青儿尖叫出声,“喜福——”她上前挽住她。
“没关系。”喜福摆脱她又要上前。
“咱们还是去请二少爷好了。”青儿哭着说,府里就属二少爷最温和,他若知道,一定会来帮忙的。
“你们去找二少爷。”喜福冷静地对站在一旁哭泣的婢女们说道。
大伙儿一听,连忙点了点头,开始散开找人。
喜福再次上前。“少爷。”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抱住他的上臂。“停下来——”她的脸上净是坚决之色。
隋曜琰生气的大吼。“滚开——”他甩着手臂,拳头挥向她
“小心——”站在一旁的阿桐忍不住叫出声。
喜福没有闪躲,冷静的双眼回视着隋曜琰愤怒的黑眸,他的拳头几乎要打中她的脸,但却硬生生地在离她一寸之遥停下。
他没有办法以粗暴的方式对她!所以,他只得暴怒地嘶吼一声,又往树干挥去。
“住手!”喜福大叫,紧张地握住他的手,目光移向他已血迹斑斑的指节,掏出手巾按住,柔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别这样伤害自己。”
隋曜琰紧握住拳头。“你别管我——”他沙哑的低吼,眼眶泛红。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在这儿伤害自己。”她语气坚决的回答。
“你滚、你滚——”
但喜福仍紧握他的手,眼中的泪几欲夺眶而出。“我不会走的。”
“你走——”他叫嚣,双眸中净是痛苦之色。
她仍是摇头,伸手抚上他的脸,轻声道:“若是难过就哭出来吧!”她的泪水缓缓地滑落。“夫人走了……每个人都伤心……”
他发出一声悲呜,倏地猛拉她入怀,紧紧地抱住她,痛苦地闭上双眼。“为什么?为什么……”他大吼大叫。
喜福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她无法回答他,泪水潸然而下。
“娘答应了……她说她不走的……”隋曜琰粗嘎地嘶喊着。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不断地轻抚着他的背,希望能减轻他的哀痛。
“她说她不走的……”
喜福感觉到颈边一阵湿意,心中的石块这才放下,她轻轻地叹息出声,抬眼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三少爷已哀伤至此,她甚至不敢去想老爷又会是如何的伤痛,还有其他两位少爷……
“唉——”她逸出一声叹息。
隋曜琰紧搂着她,仿佛溺水之人紧抓着身边的浮木般不放,仿佛一放手,就会沉沦,他唯一的念头就是抓紧她,永不放手……
喜福被他搂得几乎不能呼吸,她从不知道他的力气已大到如此,他不再是当年病弱的小男孩,如今,他的个头都和她一般高了。
落叶缓缓飘下,喜福眨眨眼,发觉冬天要来了……
每年冬天,他们都会在院子里赏雪,老爷会将夫人紧紧地搂在怀中,深怕她吹到一丝寒风,夫人则会取笑老爷小题大作……
他们是如此的相爱,而老爷是这样的珍视夫人,可为何却仍留不住她?
她实在不明白老天的想法啊!
???
“以后别再这样了。”喜福轻柔地替隋曜琰上药。
他低着头没说话。
她为他裹好纱布,起身收拾药箱,正打算将它放回架子上时,手腕忽地被他抓住。
“别走。”他的声音仍是有些沙哑。
“我没有要走——”她止住话语,因为他突然将她搂近,她轻呼一声,发现自己站在他的双腿中央,他的头则埋在她胸腹间。
“少爷……”她的腰让他紧箍着无法动弹。
他没出声,喜福轻叹一声,抬手抚摸了一下他乌黑的发,静静地让他搂着,明白他心里仍是难受。
隋曜琰闭上眼睛,鼻间全是他熟悉的气息,她温柔的触摸让他心情平静,他枕在她的胸臆间,感受到她的柔软,脸上不由得升起一股躁热。
“爹不相信娘死了。”
他的话在她的胸前冒出,声音有些闷闷的。
喜福叹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也不相信,娘像是睡着了。”他的双臂收紧。“我担心爹,他……抱着娘不肯放,咱们都劝不住他……”
“或许过一段时间,老爷就会恢复的。”她说得也不是很有把握。
他摇摇头。“爹……爹原本要……原本要一掌打死自己的,让……让管家给拦了下来,管家说,爹答应了娘不寻短见……不伤害自己……”
喜福闭上眼睛,有些不忍听。
“爹像要疯了似的,我……第一次见爹这么痛苦……”他说得有些凌乱,声音带着些许哽咽。“大……大哥点了爹的昏穴……二哥要人开始办后事,我……跑了出来,我待不下去……”
“我担心爹要疯了。”他急促地喘着气。
“不会的,老爷有你们。”她让他搂得几乎要被挤断骨头了。
“爹不能没有娘……”他说不下去了,脑海中浮现父亲疯狂的模样。
哀伤在喜福的心底泛开,这样的爱……太沉重,也太痛苦了……她不知道夫人的去世会带给府邸多大的影响,但现在,她已感觉到不安,似乎还有什么事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