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奶奶说得对。」她点点头。「不过,能做到的人不多。」
「做到很容易,不伤人很难。」他摇头。「有时,实话是很伤人的,虽然我一直很难理解这个观念,不过,我还在努力学习当中。」
「为什麽要学习?」她不解。
「我的母亲告诉我,不能说一个女人很胖、很丑,就算她真的长得很丑、很胖,这样还是很不礼貌。」他像在背书似的说著。「这跟说实话冲突,它叫做「善意的谎言」。」
她点点头。「我懂你的意思。」
「一般人很容易理解,不过,我就必须学习,理解情绪跟表达情绪是一道很困难的习题,我必须靠眼睛观察跟学习。」他面无表情地说著。
凝秋望著他,忽然不知要说些什麽,只是突然觉得有些难过,她想,她开始明白自闭症的问题在哪儿了。
她转个话题。「阿澈是谁?」
「我弟弟,双胞胎弟弟。」
「他小时候也有自闭症吗?」她轻声问。
「没有。」他摇摇头。
她在心里叹口气,发现自己好像换错话题了。「你到这儿度假,公司没人管,可以吗?」
「我不在的期间,都由我姊夫代为打理。」他回答。
一路上,她又问了他许多问题,知道他父母喜欢旅游,常国内外跑,他的双胞胎弟弟叫雷澈,是一个作曲者,他上面还有个姊姊雷祯,大他十岁,今年四十五岁,还有一个已经二十一岁的外甥女茵茵。
因为他一直有问必答,所以,她不知不觉地就问了这麽多事,当他们来到刘婶家中时,她觉得自己好像做完了身家调查。
当她打开纱门正要进去时,一个小娃儿正好爬到她面前,她差点踩到她。
「哦——小心。」她惊呼一声,弯腰抱起女娃儿。
女娃儿大大的眼睛注视著她,穿著小背心与纸尿布,头发上系了个小红结,也不怕生,只是一个劲儿地瞅著她,咿呀咿呀地叫了一声。
「凝秋——」坐在藤椅上的刘婶在瞧见她时,惊讶地喊了一声,随即发现站在她身後的雷浚。「阿浚?!」她诧异地就要起身。
「别起来。」凝秋抱著女娃儿进屋。「你的脚不是扭伤了吗?」
「没什麽要紧的啦!」刘婶露齿而笑。
雷浚看向刘婶右脚上的纱布,整个眉头都压了下来。
「坐啦、坐啦!」刘婶挥手示意他们坐下。她是个五十出头的妇人,身材微胖,穿著暗青色的碎花上衣,下面是同色的七分裤。
凝秋坐到刘婶身边,雷浚则在单人的藤椅上坐下,将手上的拼图盒放在桌上,凝秋则抽起放在茶几上的面纸,抹了抹女娃儿的口水後,才放她回地上爬。
女娃儿从雷浚脚下穿过,高兴地咯笑起来,来回地在他长腿下穿过来穿过去的。
雷浚有些讶异地低头看著女娃儿,不知道她在做什麽。
凝秋因他的表情而微笑,他似乎没有跟小孩相处的经验。「她在过山洞。」
雷浚蹙起眉,不懂这样竟然也能让女娃儿笑得这麽开心。她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脚想站起来,雷浚怕她会撞到他的腿,於是拉开膝盖的空间让她自中央探出头来。
刘婶笑出声。「阿妹,过来阿嬷这里。」
阿妹扭头看了奶奶一眼,口水流出来,呀呀地叫了两声,而後转头冲著雷浚笑,双手放开,手舞足蹈地拍著他的膝盖。
他扬起眉,下一秒,她却一个站不稳地摔坐在地上,吓了他一大跳,他急忙扶起她,眉头打结似的纠结在一起。「小心。」
女娃儿攀著他的手,笑得很开心。雷浚的双手搀在她腋下,感觉她软软的身子扭个不停,他的眉头皱得更紧,深怕不小心弄伤她。
凝秋不自觉的微笑,随即转向刘婶。「医生怎麽说?有伤到骨头吗?」
「没有,只是筋扭了一下,人老了就是这样,一个不注意就扭到了。」刘婶开朗地说著。「大概休息一个礼拜就差不多了。」
「你慢慢休养没关系,雷浚的三餐我会替他弄好的。」凝秋保证道。
「实在是不好意思啦……」
「不用客气。」凝秋笑著打断刘婶的话。「反正我闲著也是闲著。」
这时,雷浚完全没听到她们在谈些什麽,因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女娃儿身上,她不停地扭来扭去,他只好抱她坐在膝上,她高兴地挥了挥手,但随即又滑下他的膝盖。
女娃儿自顾自玩得很开心,一手抓著他的裤子,另一手扶著矮桌,试探性地往前踏了一步。
「阿浚,你爸妈怎麽样?」刘婶询问。
雷浚没听到她的问题,仍是专注地扶著小女孩。
凝秋出声。「雷浚……」
「没关系。」刘婶打断她的话。「他只要专注在一件事情上就会这样,听不到其他声音,很执著。」
凝秋挑挑眉,了解地点一下头。
刘婶微笑著说:「他现在已经比小时候好很多很多了,我还记得,他奶奶以前叫他的时候,都要走到他的面前,让他看著人,如果不这样做的话,他根本不会理人,不管怎麽叫他他都不会应一声,有时甚至会一整天都不说一句话,现在他虽然也不会主动跟人家说话,可是你问他,他会回答你。」
「我知道。」凝秋轻声回答。自他们见面至今,都是她不停地在跟他说话,可她并没有刻意在维持两人的话题,她发现自己还满喜欢跟他聊天的,其实,严格来说也不算是聊天啦!因为都是她问话、他答话,可或许就因为他不会探究她什麽,所以,有些话反而更容易说出口。
「凝秋,你有空就多跟阿浚聊一聊。」刘婶拍拍她的大腿。「不然,他一个人闷著,就会愈来愈不爱说话了。」
「没问题。」她爽快地答应,并笑道:「就怕他会被我烦死。」
刘婶笑出声。「不会啦!」
「啊——啊——」
两人在女娃儿尖叫的当儿同时转过头,瞧见她涨红著脸想抓桌上的拼图盒,可雷浚却抓著她不让她往前;女娃儿气愤地尖叫,双手乱挥,雷浚则是皱紧眉头,显然有些不知该拿女娃儿怎麽办。
「阿妹,不可以喔!来,来阿嬷这里。」刘婶拍拍手想吸引她的注意。
阿妹的双手扶著桌缘,咿呀咿呀地叫著,缓缓一步步往前走。
雷浚慢慢的松开她,担心她又会摔跤。当她走到拼图盒旁边时,她以双手抓住,他想制止,却晚了一步,只见女娃儿高兴地用力甩了一下,盒子散开,拼图散落一地,她呵呵笑著摔坐在地上,一脸笑意地看著他。
凝秋毫无预警地爆笑出声,连刘婶都不由自主地笑出来。
「阿妹,你怎麽这麽调皮!」她的语气虽带点责怪,却也有一丝宠爱意味。
雷浚则是挑高眉头,似乎不知道该怎麽办,不过,当他瞧见女娃儿要将拼图塞进口中时,他下意识的立刻做出了动作!
只见他伸手欲拿下她手上的拼图,但女娃儿却握得死紧,且大叫著不肯放手。
凝秋见雷浚一脸的不知所措,急忙上前解围。「好了、好了,乖乖。」她软言软语的抱起女娃儿,将她安署在雷浚的大腿上;女娃儿的注意力顿时被转移,她站在雷浚的大腿上,咿呀咿呀地伸手想碰触他的脸,握住拳头里的拼图自然落下。
「抱好她,我去捡拼图。」凝秋微笑地对雷浚说,瞧见他僵硬地点了点头,她忍不住开怀大笑。
雷浚将全副注意力都放在女娃儿身上,他抽了几张面纸擦拭她不停流下来的口水,她则抓著他的衬衫,咿呀地讲著只有她自己懂得的话。
刘婶看著她自小看到大的雷浚,心中不禁掠过一抹欣慰,他现在与小时候可说是天差地别呢!
她还记得那个时候,他只要一压力大、心情紧张,就会慌张地开始大叫,甚至想伤害自己,每次雷奶奶都要紧抓住他,才不至於让他伤著自己,可现在……她露出笑容,他已经很会控制自己的脾气了,雷奶奶若是地下有知,不知道会有多欣慰呢!
凝秋一边跪坐在地上收拾拼图,一边注意雷浚是否会应付不来,当她闻到一个奇怪的味道,像是……像是某种排泄物……她抬眼看向雷浚,而他的表情只能用「惊恐」两字来形容,只见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盯著手上的小女娃儿,彷佛手上拿的是一颗引爆弹。
小女娃儿也盯著他瞧,露出下面两颗小牙,表情显得有些无辜。
凝秋努力的克制笑容,因为她知道,如果笑出来那就太失礼了。
「哈哈哈……」
怎知,刘婶先笑出来,接著,凝秋忍不住加入她的行列,然後是小女娃儿高兴的叫嚷声。
凝秋笑得前俯後仰,第一次,她发现自己是没有同情心的。
第三章
每当凝秋想起雷浚惊恐的表情,她就会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意,她从不知道一个大男人会让一个小婴儿逼至「绝境」。
看他那时的表情,他可能在有生之年都不会再碰任何一个包尿布、活泼好动、大声嚷叫的婴儿。
真可惜,她很想让他们继续相处,看看还会发生什麽事呢!
「我的心肠真恶毒。」凝秋不自觉地呢喃出声。
「姊,你嘀嘀咕咕的在说什麽啊?」诗语转头望向坐在桌前的姊姊,她则趴在床上翻漫画。
「没有。」凝秋拉回思绪,试图专心地阅读桌上的书,这是她今天从图书馆借来关於自闭症儿的书籍。
她随意地翻了一页,专心地念著。
「自闭症患者缺乏学习认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以及基本社交应对的能力,所以,从幼儿时期起,就可能表现出不理人、不看人、对人缺少反应、不容易和亲人建立亲情关系、无法和小朋友一起玩耍的情况,并难以体会别人的情绪感受,不会以一般人能接受的方法表达自己的情感……」
凝秋蠕动著双唇喃念著书上的字词,眉头紧皱著,心想:对人缺少反应……无法表达自己的情感……嗯!雷浚好像有点这样的倾向,不过,至少问他话时他会回答,就是表情少了点。
「自闭症儿在感情的理解上也有困难,常见的扑克牌脸……」凝秋呢喃著,嗯……雷浚就是扑克牌脸。「无法理解他人面部的感情表达,以及缺少同理心……」
「你在念什麽?」诗语出现在她的背後,探头探脑的问。
凝秋吓了一大跳,她倒抽一口气,拍了拍胸膛。「你干嘛?吓人啊!」
「我哪有吓你,我是看你在念什麽?」她翻了一下书名。「自闭症的心理治疗,哇——姊,你走火入魔啦?」
「什麽走火入魔?」她没好气的瞪妹妹一眼。
「只不过是要你去帮他煮个三餐,你就研究起人家来了。」诗语转了一下眼珠子。
「哈——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喜欢雷先生?」
「少胡扯。」凝秋拍了一下妹妹的头。「我这是基於朋友的立场。」虽然才跟雷浚相处一天,但她发现,跟他在一起很自在,像个老朋友一样,所以,她才会基於好奇想多了解他。
「什麽朋友的立场?」诗语大摇其头。「男人跟女人之间是没有纯友谊的。」
凝秋笑出声。「人小鬼大。」
「我这是看日剧学来的。」诗语反驳道。「我觉得很有道理。」
「这是见仁见智的问题。」凝秋的目光转回书本上。
「也没错啦!」诗语想了一下。「如果我对这个男的没意思,当然可以做朋友,可谁晓得对方是怎麽想的,万一他对我日久生情,那不是很困扰吗?啊!姊,你跟陈大哥是不是也是日久生情,所以,才从朋友变成情人?」
凝秋叹口气。「你是太无聊了吗?居然追究起我的恋爱史来了?」说到这件事,她忽然想起明天中午之约。
诗语吐吐舌头。「好啦!不说就不说。」没想到老姊被抛弃了三年,伤口还没复元,她还是别提这件事得好。「姊,雷先生怪不怪?」她换个话题问。
「你别说人家怪,很不礼貌。」凝秋抬眼看著站在一旁的诗语。「他很正常,只是不太爱说话,嗯……也不能这麽说,因为问他话他都会回答……」她想了一下又说:「应该是说旁人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他也不知道旁人在想什麽,照书上说的呢!就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嗯……好像很深奥。」诗语皱著眉头思索。「那他跟电影「雨人」里的雷蒙一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又不是每个自闭症都是同一个样。」她翻了一下书。「一般来讲,自闭症儿的表达能力跟理解能力都不好,而且,有百分之七十到八十的人会伴随著智能不足。」
「啊?」诗语大吃一惊。
「雷浚算是很幸运的。」她又翻了几页。「还有百分之二十到三十的人伴有癫痫。」
「天啊!」诗语眨眨眼。「听起来好像很恐怖。」
「不过,研究显示,如果五岁前获得良好的启发、有用的语言,那他们长大以後会此较能融入社会。」凝秋照书念著。「我想,雷浚就是属於这一种。」
「我想也是。」诗语颔首。「啊——」她又突然大叫了一声。
凝秋又不小心被她吓了一跳。「你不要没事乱叫行不行?」她再次摸了摸胸口。
「姊……会不会他也是自闭症?」诗语因为这个可能性而瞪大眼。
「谁?」凝秋被她问得一头雾水。
「季聿麒。」
凝秋这才恍然大悟。「就是你喜欢的那个男的。」
她点点头。「他也是不爱说话,所以,他会不会也有自闭症什麽的?」
凝秋耸耸肩。「我怎麽知道……」
「先让我瞄一下。」诗语一把抢过桌上的书。
「喂——」凝秋起身抢夺。
「啊——」诗语大叫一声,被姊姊扑倒,整个人瘫趴在床垫上。
「还来。」凝秋笑著抢下书本。
「姊——」诗语黏著她开始撒娇。「你别这样嘛!先让人家看一下。」她摇她的手。「拜托啦——」
凝秋笑著敲一下她的头。「就会撒娇,好啦!不过要快点。」
「遵命。」诗语朝她敬个礼。
凝秋将书交给她,俐落地跳下床,顺势踢了踢腿、练练手脚,太久没活动筋骨,好像都要生锈了。
「姊,你要不要乾脆开班授徒好了?」诗语瞄了一下柜子内的跆拳道奖杯,都是她姊姊学生时代比赛赢来的。
「我唬唬人还可以,开班授徒?怎麽可能。」她旋身後踢。
「可是你得了那麽多奖杯……」
「那是学生时代的事了,那个时候天天练习,当然会好,现在已经退步很多了。」她跳跃踢腿。「噢——」她揉了一下腰。
「干嘛?」
凝秋不好意思的苦苦一笑。「没做暖身,好像有点扭到了。」
诗语一听,不禁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