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尴尬的责备自己,骂自己干嘛那么好奇。酡红的双颊映着夕阳的红霞,看起来分外美丽,也稍稍舒缓马伦的脾气。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我之所以不再画卡通的原因很简单、也很市侩,是为了钱。”千元大钞上那四个小朋友。
“为了钱?”田心无法理解的瞠大眼,就她来看,他已经很有钱了,干嘛还拚命赚?
“嗯,就是为钱。”他用手指弹了一下千元大钞,然后把它收回皮夹放好。
“可是……我不懂。”她说。“你有好几家公司,又有三家一局级火锅店,干嘛还得因为钱放弃理想?”
“那只是表面。”马伦自嘲。“外表风风光光,其实骨子里累得跟牛一样,只不过旁人看来会以为我们天生就这么好命,什么事都不用干,钱就会从天上掉下来,很讽刺吧!”
的确讽刺,尤其从他的嘴巴说出来更讽刺,也更加令人无法置信。
“我希望你不是在说我,因为我就是这么想。”她脸红的承认。
“不怪你。”他反倒大方。“三年前我大约也是这个想法,以为我用的钱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直到现实把我打醒。”
“发生了什么事?”他脸上的表情好落寞。
“像电视连续剧一样恶烂的事。”他撇嘴。“你有没有看过原本是大少爷,最后变成一文不值的不人那种剧情?”
她点头。
“我差一点变成剧中的男主角。”他笑笑。“三年前,当我还在美国开创我的卡通事业,突然接到一通来自台湾的电话,说我父亲心脏病发作躺在医院里,他所拥有的事业,每一样都濒临破产,要我回来解决。”
“那、那你回来了没有?”田心多此一举的问。
“你说呢?”他给她一记冷睇。
“回来了……”她只是一时忘记嘛,干嘛这么凶?
“废话!”他还是骂她。“虽然我大部分的时候看起来很自私,但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当我接到那通电话,立刻就打包行李回台湾,收拾残局。”
“当时一定很不容易吧!”田心猜。
“一塌糊涂。”马伦苦涩的点头。“那时候整个公司就跟劫后余生的场景没两样,你知道我甚至当场逮到我父亲公司的会计室主任,偷偷拍卖掉公司的办公用具,连我父亲坐的办公椅都不愿放过。”
“怎么有这么可恶的人?”田心听得义愤填膺。“后来你怎么做,报警抓他?”
“没有。”马伦无奈的叹气。“我爸爸不许我这么做,说什么人家跟他这么久了,多少要给人家留点情面等等的话,我只好饶过他。”
听起来就像马伯伯会做的事,他就是那种滥好人。
“我爸爸就是那种滥好人。”马伦的想法与地不谋而合。“在他的眼里,没有坏人。就算是作恶当场被他逮到,他也会为他找理由,替他开脱。”
“经过了这件事后,马伯伯有没有学到教训?”要是她早就怕死了,绝对不敢再相信人。
“有的话,那个时候,他还会想娶你吗?”马伦瞪她。“没有,完全没有。”
他又叹气。“那个死老头,也不想想当初我几乎拚了老命,才把公司稳定下来,居然还学不乖。”
想起他那天真的老爸,马伦就叹气连连,看得田心不禁莞尔。
“后来你就继承了公司?”
“对,拚死拚活的。”回想起那段痛苦的日子,马伦的眼神趋于朦胧。“为了不让我父亲半生的心血尽付流水,我没日没夜的干了三年。终日埋头于公司的帐目,思索该怎么走出困境。”
“你怎么走出来的?”田心无法想像他当时承受的压力。
“苦干再苦干。”他苦笑。“天下没有一蹴可几的事业。刚开始的时候,公司惨到只剩下五个人,一个会计,三个业务,还有我。我又刚从美国回来,很多事都弄不清楚,可说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下手。”
“所以你才会强调物尽其用,因为你不得不这么做。”直到这刻,田心才恍然大悟,才理解他为什么凡事计较。
“说你笨,有的时候你倒挺聪明的。”他淡淡承认。“对,我这观念就是从那个时候来的。要知道当你穷到只剩下三餐的钱的时候,每一块钱对你来说,都像黄金一般珍贵,自然不能浪费。”
“我知道你还在计较我贴错邮票的事,小器。”她做鬼脸。“不过你的故事还没讲完,最后你是怎么救了公司?”她虽然只到了他的公司胡闹了几天,但已经对公司产生感情,自然想知道结果。
“实力和运气,这就是我解救公司的方式。”他挑眉,懒得再和她没完没了闲扯下去。
“马伦!”这算是什么解释?
“总之,最后公司得救。我老头的心脏也得救,现在正四处泡妞。”说到这儿,马伦又是一阵无奈,转头看向空空荡荡的地板,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么,表情为何又忧伤起来?
“你知道,这个房间以前是跳舞厅吗?”
就在她私下臆测的当头,马伦忽地说。
“跳舞厅?”
“嗯。”他看着她点头。“这栋房子其实是我父亲的,只是他后来搬走,我又将整个内部重新装潢,所以现在已经没有以前的影子。”
“马伦……”
“以前,我父母总是喜欢在这个房间跳舞,舞姿非常优美。”他指着房间中心空旷的地板,田心彷佛能看见过去的影子,在其上滑行。
“当时我很小,只有五岁。”他伸出五根手指头,回忆道。“你可能会说,五岁的孩子能记住什么,可我就是记得一清二楚。”
田心摇头。五岁其实已经可以记得很多东西,特别这东西很有意义时,更容易记住。
“我记得,父母播放四○年代的流行歌曲,充斥在这房间的各个角落。我还记得,他们是如何开心地搂着彼此的腰,不停地旋转。”思及此,他的脸上泛出微笑。
“当时我好羡慕。”马伦的眼睛进出朦胧的微光。“那个时候我母亲穿着印着红点的大圆裙,在我父亲的带领下转呀转的,转成一朵鲜艳的红花。当时我就决定,等我长大以后也要学跳舞,后来我真的去舞蹈班报名──”
“等一下,你真的去学跳舞了?”田心惊慌的打断马伦。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干嘛这样看着他。
“没什么。”她拚命摇头。“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很难想像你穿着紧身裤,在舞蹈教室里劈腿的样子。”一定很可笑。
“无聊。”他睨她。“我的主攻不在芭蕾,而是爵士。而且长大以后我连爵士都不跳了,改跳社交舞。”
“社交舞?”
“我父母当时跳的舞蹈。”他点头。“我父母都是社交舞的好手,会跳的种类很多,尤其爱跳华尔滋。”
“听起来好浪漫,你父母一定都是很浪漫的人。”田心好羡慕他有那样的父母,不像她爸妈,乱没气质的,只会不分青红皂白的骂人。
“他们的确很浪漫,不过你的父母也不差,不要抱怨了。”马伦捏捏她的鼻子,告诫她要知足。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好厉害哦!
“一清二楚。”他斜睨她。“你的想法全写在你脸上,藏也藏不住。”
“难怪一开始的时候你就怀疑我,原来是这个因素。”亏她这么努力说谎,结果还是白搭。
“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想法,就该学我把脸绷紧一点,才不容易泄底。”他又训她。
“才怪哩。”她做鬼脸。“别以为我不了解你心里的想法,你也是很浪漫的人,要不然你才不会跟着去学舞蹈,我说的对不对?”
对,也不对。他或许是浪漫的人,但不想给人知道,尤其对方看起来又一副愣头愣脑的样子,就更不值。
“你想马伯伯一直不愿意再婚,是不是因为伯母的缘故?”呆子偶尔也会变得很神奇,田心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大概是吧!”他环视空荡的房间,试图从其中找到过去的影子。“自从我母亲过世以后,他就锁上这个房间,镇日埋首于工作。把全部的心血都投注在我身上,努力栽培我,并让我做自己喜欢的事。”留在美国画卡通。
“因此你就用纵容报答他。”田心点头。“你知道马伯伯为你付出了多少,所以等到你有能力的时候,不管他做的事再怎么荒谬,要花多少钱,你都在背后默默支持他,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田心真的很佩服他们这对父子,虽然嘴里不说感谢,甚至一见面就吵。但是他们之间那种紧密的联系,却不是一般人能打破的。
“你的废话太多了,想不想跳舞?”马伦改变话题的方式很奇怪,居然邀请她跳起舞来。
“呃,我……我不会。”田心紧张到结巴。
“想骗谁啊?”他不屑的看着她。“你在歌厅上班,居然还敢说不会跳舞?”恐怕是拒绝他的藉口。
“我是真的不会跳嘛!”她急得跳脚。“我问你,你什么时候看过我在舞台上跳舞?”
这倒是,她顶多用右手托着左肩的流苏,或是用左手拉住右肩的羽毛,随便做个样子,就算混过去。
“好吧,我教你。”他已经好多年没教过舞,不过他想应该不成问题。
“你、你教我?”她困难的咽咽口水。“我很笨,恐怕学不会……”
“不用怕,华尔滋很简单的。”不给她逃脱的机会,马伦紧接着挽起她的手,摆出正确姿势。
“把你的左手放进我的右手,右手扶住我的手臂,眼睛看着我。”马伦对紧张到快要站不住的田心不令,害她更为慌张。
“哦。”她乱放。
“右手不要搭住我的肩膀,那是错误的。”马伦不悦地拍掉她一直黏在他肩上的柔荑,厉声警告道。
“可是我看别人都是这么放。”为何他特别罗唆。
“所以我才说是‘错误’。”他大爷可跩了,鼻子仰得老高。“你到底想不想学正式的社交舞?”
“不……想!”她及时改口。“我想学。”
“很好。”对于她颢而易见的谎言,他仅以挑眉示之。“现在,照我的话去做。我前进一步,你就倒退一步。我往右两步,你就跟着往左两步,听清楚了吗?”
“清、清楚了。”什么两步三步,她根本没听懂。
“好,现在开始。”马伦摆好架势,就要开始跳舞。
始终听得迷迷糊糊的田心,只得跟着马伦的脚步走,怎么知道──
“退后退后,我要踩到你了。”
她赶紧往后退一步。
“然后向左。”
她又快速往左移。
“不对不对,你要一面退后一面往左,这样脚步才会顺。”
她忙着照做。
“右脚快跟上来,要不然来不及。”
她赶快又提右脚。
“不行,打结了。”
她的两只脚都搅在一块儿。
“赶快把你的脚弄开,否则我们会──”
砰的一声!
再多的金玉良言,此刻已完全不能发挥作用,只剩无止尽的哀嚎。
“我的屁股摔得好痛。”田心趴在地上抱怨。“你教的这是什么舞?怎么才踏了一、两步,就摔到地上──”
之后,突然间她无法说话,他们两个靠得好近。刚才她那一摔,也把他一起拖不水,成为压住她的沙包。
怦怦,怦怦!
刚转身的田心,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一个男人的脸,脆弱的心脏,也跟着不争气的狂跳起来。
反观马伦这头,却只是一直压住她不肯让开,脸上的表情转为专注,害她险些心脏病发。
他该不会是……想吻她吧!
看着他性感到不能再性感的双唇,田心几近昏厌的猜。
上一次他突然毫无预警的吻她,害她失眠了好几天,今天会不会又来一次?
不行,她不能让他得逞,她暗暗发誓。先前那一吻,根本不能称之为吻,顶多只能说是恶作剧之吻……
“你说什么?”正当她处于迷蒙中,马伦问。
“恶作剧之吻。”田心迷迷糊糊的回答。
“恶作剧之吻?哦,那部漫画。”马伦明显的点头,使她逐步清醒。
老天,她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招供。现在,他一定会嘲笑她!
“你怎么知道那个时候,我不是真心想吻你?”马伦邪邪地俯望田心,似乎觉得她的挣扎很有意思。
“你、你是吗?”田心不敢相信的反问,感觉心里有一小部分,正慢慢的活跃起来。
“不是。”马伦当场浇她一盆冷水,气得她满脸通红。
“那你还提它干什么?让我起来!”田心使劲推马伦,无奈他还是文风不动,摆明戏弄她到底。
“我要是不让呢?”他就是喜欢逗她。“我要是决定就这么和你躺在地板,一直躺到天荒地老,你怎么说?”
马伦半是认真、半是戏谑的拷打她的心脏,害她都不晓得该怎么回答。
“我会说……”她大力吞不口水。“我会说……我该回家吃饭了!”
回家吃饭,这算什么回答?
“我妈说她今晚特地为我做了一道红烧鱼,警告我不准在外用餐,不然扒了我的皮。”
田心又补充,紧张之情溢于言表,马伦只好让她起来。
好一个纯情的少女啊!他问她对他什么感觉,她居然说要吃饭。
“我跟你一起回去。”马伦尔后也跟着起身,做跟屁虫。
“你说什么?”田心睁大眼睛问他。“你要跟我回去?”
“对啊!”他点头。“我也想吃你妈做的红烧鱼。”
好吃!
第七章
下着雨的晌午,天空灰蒙蒙的。
青春欧吉桑一个人独自坐在咖啡馆里品尝咖啡,除了悠闲之外,还有几分忧愁i。
他注视窗外一直不断飘不的细雨,眼睛也跟着外面的雨滴迷蒙起来。
回忆像细细的雨丝,渗入他心灵最脆弱的细缝,提醒他往日的旧梦。
他用手扒开疏落的金发,试着专注于眼前的杂志上,却怎么也无法集中精神。
“宜华,我们来跳舞吧!”
一张带笑的面孔,倏地取代杂志封面的女郎出现在他的眼前,软他错愕也教他不舍。
“唱那首‘诉衷情’给我听,我好喜欢那首歌的歌词。”
带笑的面孔,愉快的开口要求他唱歌给她听,那是他最挚爱的妻。
于是,他开口了,用他苍老的声音,诉说着年轻时的语言。
“无限柔情像春水一般荡漾,荡漾到你的身边,你可曾听到声响?我总是那样盼望,盼望有一天晚上,倾诉我的哀阳……”
青春欧吉桑不知不觉放大声音,追悼他的亡妻,惹来许多厌恶的眼光,却也引来不一样的注目。
“你很喜欢听老歌是吗?”
一道口音和他一样浓重的声音,匆地由他的身后窜出。青春欧吉桑回头,霍然发现一个比他年轻个十岁左右的妇女,对着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