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是怎么回事,知道能跟在他身边这事让他松了口气,一松懈下来就脚软站不住——
“真是个怪孩子。”莫昭尘揉乱他发,笑斥道。
※ ※ ※
休养近十日,莫昭尘伤势大致好转,已经可以自行下床走动。但——就有人见不得他好手好脚的走,执意拿他当七旬老叟看待,硬是坚持有人搀扶他才能走动。
真是——搞不懂谁才是主子。
“不是说没有我扶不要随便走动吗!”回房见不到人焦急地四处寻找的陆麒,最后在客栈花园中的凉亭栏杆处发现欲找之人,这才放下心,但嘴里还是忍不住直嚷嚷:“你受那么重的伤,万一不小心跌倒扯裂伤口怎么办?我——”
“你真吵。”莫昭尘笑说。“破坏我赏景的好心情。”
陆麒抖抖随身带来的外挂,小心翼翼的披在他肩上,对于他漫不经心的抱怨丝毫不在意。“小心着凉。”
“看不出你这么会照顾人。”
“我只照顾你。”小脸皱起恼怒。“其它人的死活我才不管。”
“你比小三子还烦人。”目光落在牡丹丛上的莫昭尘淡淡如是道。
因为专注在花丛间,他错过身后陆麒闻言瑟缩的一颤,直到后头没有平日惯有的冲动反驳,才引他回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退离凉亭,低着头看地上。
“你在数地上有几只蚂蚁吗?”
他仍低着头
“陆麒?”莫昭尘唤了声。“怎么不说话?”
“你说我吵,所以——我退到外头来不说话就不会吵到你。”
这小子——质朴得教人觉得可爱吶!没有察觉自己投注的目光早在无意间流进多少不知名的柔和,莫昭尘只知道从自已为了护他受伤之后,这个他花了二百二十两买来的少年便处处以他为重,甚至——连夜里都要在他厢房里打地铺才能安心入睡。
“过来。”他朝他招手。
陆麒委屈地走向他,还是不说话。
“我不喜欢吵。”
“为什么?”
莫昭尘看着他好一会,叹笑道:“平日待在潇湘楼耳边充斥的就是嘈杂声,想图个安静简直是作梦,所以,能独处时我不想被打扰。”
“可是小三他一天到晚在你身边吵也不见你说话,都由得他吵,所以我——”
“他是他,你是你。”呵。莫昭尘逗弄地捏了陆麒鼻尖一下。“如果想待在我身边,就得清楚我的喜好。”
“只有我知道你不喜欢吵?”
呵。莫昭尘点头。“嗯,只有你知道。”说完,看见一张少年的脸孔扬起藏不住的得意笑容。
只有他知道!陆麒暗自心喜。只有他——这样的字眼没来由的让他觉得自己在莫昭尘眼里与众不同。
因为他只告诉他,只有他陆麒知道,多特别!
“那——我马上离开,不吵你。”他说,转身便走。
没出两步,身后人便抓住他。
陆麒疑惑地转回头。“你不是不喜欢吵?”他走,他不就能图个安静,没有人吵?
“我背上有伤,不能躺靠着梁柱。”莫昭尘冒出牛头不对马嘴的怪话。
“听不懂。”陆麒搔着头,还是乖乖被他拉到身边。
“这样坐久了也会累。”
什么啊!“我还是不懂你在说什么?”没头没尾的,听得懂才有鬼!
“好好站着。”莫昭尘拍拍他双臂,板起认真脸孔道。
“干嘛?”
“接下来我得靠你呵。”
靠他?“你要我做什么尽管说,我一定办!”
“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这么站着就成。”
“啊?”陆麒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能搔头。是他笨还是莫昭尘老打哑谜?为什么到现在还是听不懂他到底要他做什么。
“不准乱动,让我跌倒就有你好受。”话完,莫昭尘毫不客气的侧身躺进少年单薄的胸膛。
“啊!啊啊!”血气立时冲上陆麒颈子再顺势到两颊,涨满脑门,连耳根子都像斜阳夕霞般烧成两朵红云。“你!你你你……”原来这就是他刚说的“靠他”啊!
“直挺挺坐这么久很累,暂时让我这样靠着。”他说,全身重量有了新的支撑,赏起风景来也格外轻松。
——虽然,隔着胸蹚传来的心跳声大得让他贴紧的右耳嗡嗡作响。
※ ※ ※
怦怦!怦怦……
他站多久了?陆麒左看右望,园子里的景色不知道被他浏览了多少回,算不清楚自己像木头似的杵在这里已经过了多久。胸前的人一点动静也没有,像睡着似的。
睡着……“莫昭尘?莫昭尘?”
没反应。
陆麒又开口欲唤,却忽地顿停,垂眼看见躺在自己胸前的发顶,由于养伤,莫昭尘并未束发,任由黑发如瀑随风乱拂。
黑发遮掩下的俊容若隐若现,一双总是笑着的眼此刻关上素日的灵动活现,合起的眼帘遮去平常的笑意盈盈。
啊?真睡着了?陆麒讶然看着胸前的莫昭尘,忍不住出口:“这样也能睡?”
要叫醒他才行。陆麒抬起手,本来是想拍醒他,可这时一阵风吹来,莫昭尘的发撩上他鼻头,像顽童趁人睡觉用稻草撩人鼻头似的,让他直想打喷嚏,立刻转了念头,改拂去轻飘在脸上的发丝,小心翼翼的梳整那头被风吹乱的长发,忘了要叫醒莫昭尘。
寸寸黑发随风畅,缕缕青丝绕指柔——柔柔的发在他十指间滑动,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和念头,陆麒不想叫醒胸前的人。然而要他像呆子似站在原地什么都不想也忒奇怪,园子里的花花草草他根本看不出什么兴致,索性将目光放在最近的地方。
呃,莫昭尘的肩膀比他宽……陆麒开始注意起两人身型的差异。
他的手也比他大而且修长好看,哪像他的,由于长年跟爹下田种菜,十只手指头又圆文短,掌心净是厚茧——忍不住再看看自己的手指头,唉,真不是普通的短和粗糙。
也比他来得高。啐,想到这事陆麒就觉得老天爷太厚待莫昭尘,什么好的都让他拿去,难怪自己长相平凡、个儿又小——质朴的他脑子也像通道一般直接,根本没想到和莫昭尘的年纪相差九岁有余,只觉得老天不公平。
而且——这家伙身上有种奇怪的香味,像极娘儿们的胭脂味,不像他满身的汗臭,啧,不都是男人吗?怎么差那么多。
“老天爷真不公平。”嘴里忍不住嘀咕:“什么好处都给他。”
有事禀告的小三子走进园里正好听见他自言自语的话,也瞅见这幕不可思议的景象。
是他眼花了吗?爷靠在那小子身上睡着了!
这也忒奇了!这小子哪来的本事让爷在外头也能放心地睡着?
这情景看起来——有说不出的怪,可又觉得悦目,陆麒这小子出现后爷好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有事吗?”就在小三子恍惚当头,莫昭尘的声音从陆麒胸前冒了出来。
果然。“爷您醒了。”小三子抽出放在暗袖里的纸篓递交坐直身的主子。“这是白宁姑娘差人快马送来的短笺。”
莫昭尘接过,看也不看便塞回袖中。
“您不看?”
“不急,先下去。”
“若不是急事,白宁姑娘不会——”
“你以为我这远水能救她那的近火?”莫昭尘靠回陆麒胸前,双眼微瞇,“她捎信不过是事先照会一声,然后打算用她的法子解决问题。”
听不懂也不想听懂他们在谈什么的陆麒只注意一件事——或者该说是一个人。
“白宁是谁?”
“要叫白宁姑娘!”这小子当真无礼到家,指名道姓叫主子,现下又不把白宁姑娘放在眼里。“她可不像主子这么好商量,能容你没大没小!”
“她是谁?”
“你这小子!白宁姑娘可是我们潇湘楼的花魁,岂容你称名道姓!再说,她跟咱们主子可是厦门大伙儿皆知、人人称羡的一对。”
一对?陆麒听见这字眼时,心莫名响起咚的一声,突然觉得整个身子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奇怪的感觉令他不舒服地皱眉。
尤其是,莫昭尘的那张笑脸在听见小三子这么说时不但没变,还加深笑意似的咧开嘴,看得他非常刺眼。
陆麒忍不住退了一步,忘了莫昭尘正靠在自己胸前。
差点跌倒的莫昭尘幸好还有能力自保,一足落地稳住身势。“怎么了?”
“没事。”白宁——那娘儿长怎么样?陆麒不悦地想着,也不客气地问出口:“白宁长得很美?”
“美若天仙。”莫昭尘像没有察觉他的反应以地笑说:“不单是潇湘楼的花魁,也是整个福建首屈一指的大美人。”
“没错,许多王公子弟南下就是为了看白宁姑娘一眼,甚至要为她赎身,不过她——一颗芳心早给了爷,宁可留在厦门当卖艺不卖身的青楼花魁也不愿踏进侯门,说来也算是世间奇女子一名。”尤其是不输爷的处事手腕,愈想愈觉得爷和白宁姑娘很登对。
陆麒收回目光,重落在莫昭尘身上。“你喜欢她?”
“宁儿是个好女人。”莫昭尘随手越过栏杆摘朱红粉牡丹托到鼻前轻嗅。“你也会喜欢她。”
“我讨厌她。”
“啪”的一声,一词耳光力道不大却令在场所有人错愕,除了扬掌的人。
“爷!”怎么没预警就动起手?小三子惊讶的瞪向动手的主子,不曾见过主子没来由的责打手下人。
“你——你打我?”被打的陆麒愕然呆茫地垂头凝视掌掴自己的人。“你打我?”
“对一个人是讨厌或喜欢得等见过、谈过、相处过才能下定论;就算有定论也不能随性说出口。”莫昭尘站起身,任由肩上披挂的外衫落地,没有捡起的意思。“要跟在我身边就不准妄自评断任何人,我是个生意人,结友不结仇,若你性子不改只会变成我的麻烦。”
“你打我?”抚着颊,陆麒呆愣诧愕的表情连小三子看了都忍不住同情。
这是爷头一回动手教训下人——看来爷果然非常重视白宁姑娘,小三子这么想着。
可,真是如此吗?或者——还有待商榷也不一定。
毕竟,花街笑面虎的心思向来以深沉难测闻名,不曾有人看得出。
第五章
“听小三子说你晚上没吃饭?”隔着门,莫昭尘问回房后不曾踏出一步的人。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寂。
“陆麒?”在使性子吗?真是个小鬼。“开门。”
还是没应声。
“再不开门就别怪我不客气。”
“不要进来,我、我想一个人静——”
砰!伴随在巨响之后的是两扇门板离开固定的木栓飞进房内的景象。
“啊?啊啊?”缩在角落的陆麒见状,先叫了几声,然后想起莫昭尘身上有伤,冲到他面前,握不住他臂膀的小手只能拉着衣袖。
“你的伤!大夫说你不能动劲用力,为什么不听!”拉他坐上木凳,陛麒紧张地盯着他背后,生怕伤口因此裂开,等下会有血渗出。
“伤口没事。”忘了自己刚才还使性子不开门吗?压抑一口怒气在心的莫昭尘瞅见他担心的表情,当下气消,逸出发自内心的笑声。 “你叫我一声我就会开门,干嘛——”
“你会开门?”他转身,回眸似笑非笑的瞅着说会开门的家伙。“有句话叫“口是心非”,你听过没有?”
“呃……至少我等一下就会——”
“等一下?”莫昭尘的俊眉挑起。
“好吧,我不会开。”陆麒终于老实承认,可是——“如果你说我要是不开门,你就会拆门,我一定开。”万一不小心扯裂伤口怎么办?
“我不强人所难。”
这还叫不强人所难?陆麒瞪大黑瞳,依稀记得方才他说过要一个人静一静,却有个人不惜拆了门也要进来。
而那个人好像就是——眼前这姓莫名昭尘的家伙,对吧?
是他会错“强人所难”的意思还是莫昭尘用错词?又或是他们对“强人所难”的会意不同?
正在伤脑筋之际,触及脸颊的微凉拉回陆麒的思绪。
“痛吗?”
陆麒摇头,可就是莫名涌上一阵鼻酸。
本来一个人关在房里是难受,但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鼻酸;然而,当莫昭尘的手抚上他脸的时候,鼻酸的感受立刻涌上,要不是记得已哭过最后一回也保证不再掉泪,陆麒知道自己一定又会像娘儿们似的掉眼泪。
真厌恶这样的自己,啐!
“是男人就不应该怕痛。”
“谁说痛了!”倔强的秉性很快便被莫昭尘激起,回复生气勃勃的姿态,尽管那是怒气使然。
“既然不痛,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出来做什吗?”
“我……”勃勃生气因为这话霎时散去,执拗抬高的下颚缩了回去,换成满脸的落寞垂首。
“说话。”
一双细臂代替回答揽住莫昭尘的颈子,将他紧紧搂在单薄的胸前。
“陆麒?”他这个举动……莫昭尘瞇起眼,无法克制浮现在脑海中逐渐清晰的景象。
曾经也有人这么对他……可那个人——
“不要讨厌我,不要赶我走……”发顶上低喃的语句中可明显听出声音的主人难以掩饰的害怕与担忧,勾回莫昭尘的注意。
虽然简单、虽然幼稚可笑——他却笑不出来,因为他听出陆麒是真的怕。
“我有说要赶你走的话了?”
“没有……可是你骂我,所以我想你大概会—”
“我没有骂你。”莫昭尘叹口气,他若想骂人不会这么和颜悦色。“我在教你。”
教——“教我?”
“记得我问过你识不识字、懂不懂武功,知不知道算术帐目吗?”
“记得。”陆麒红了脸。“我……我都不会。”
“如果要跟我就要懂这些,既然不会就需要人教,我教你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待人处世,想要在这乱世中求得生存就要懂得待人接物的规矩,不能随心随性、恣意而为,凡事就算心中有定论也不能轻易说出口。”
“你是说喜欢什么或讨厌谁都要放在心里不能说?”
“没错。”
“那样过日子不是痛苦吗?”什么都不能说、不能让别人知道。“明明讨厌那个人还要装出喜欢的样子,明明喜欢一个人却不能让对方知道,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之前都要一想再想,明明不想做的还是得去做,想做的又不能做,活在世上没有一个人懂你——这样的日子不痛苦吗?”
“可以找一个你信得过也不会背叛你的人据实以告,告诉他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又在乎什么。”
“只能找一个?”
“陆麒——”莫昭尘拉他到眼前,抬头望着他。呵,那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即使是觉得困惑也依然晶亮灼人呵。
打从第一次迎上这双眼至今,他从没见这双眸失去光采,不论是喜是怒、是悲是哀,这双眼始终闪闪发亮,让人很难——不去在意。
还是个小鬼哪……“人生在世须知一件事。”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