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真想冲出去封住那张可恶的嘴。陆麒气得牙痒痒的想道。
“我羡慕他呵……戴着这张笑脸做送往迎来的生意这么多年确实是很累人,尔虞我诈、互斗心机,与同行、官府打交道真的是件累人的事,可又不得不做,谁教我已经一脚踏进黄河泥抽不开身,偏他不明白;说到底,他没你聪明,又蠢又呆、肠子又直、脾性暴烈、凡事不经大脑……”
这么说他未免太过分了吧?难道他浑身上下没一点好?陆麒气呼呼想道,前脚已经踏出去想捂住那张没一句好话的嘴,不知怎的,又难得地忍了下来。
“或许就是希望他这样,才将他交托给田兄照顾吧!”是他的私心,即使想将他推得远远的,也是为了使他保有这样质朴的性情,而将他交给性情豪爽、不懂拐弯抹角的友人照料。“海上的生活单纯,不至于弄浊他单纯的心性,如果让他继续待在潇湘楼,我担心他学会尔虞我诈的心机,也担心自己会影响他,毕竟同样是男儿身,这份感情——”
听不下去了!“你莫昭尘是这么胆小怕事的人吗?”
“你!”倏地转身看见来人,说没被吓到是骗人的。“什么时候来的?”白宁把若崎的事告诉他了?
真是多事,他暗想。
“你说的话我全听见了。”笨蛋、山猪、没长脑子——唉。“我在你眼里就只有那些词儿能形容?”
“我……”都听见了?莫昭尘转了转眼珠子,半天说不出话。
“这么贬低我难道不用说句抱歉?”
“是你要偷听,怪得了谁。”
“呵!倒耍起赖来了。”陆麒煞有其事的哼了声。
“你不是已经离开潇湘楼了?”
“谁说要离开了?”陆麒越过他,放下带来的酒,从怀里拿出两只杯,注满醇酒。
一杯放在坟前,一杯执在手中。
“你在做什么?”
陆麒没有理他,盘腿坐在地上,不改粗鲁地向眼前冰冷的墓碑打一声招呼:“你就是白若崎?”
除了适巧的一阵风吹来,冰冷的墓碑并没有回应他的招呼。
“不吭声就当你是。”陆麒自顾自说道。
站在旁边的莫昭尘翻了白眼。这个笨蛋……
须臾,陆麒突然抬起执杯的手向墓碑一掬。
“这一杯,我敬你是条汉子。”说完,他仰首饮完自己手中的酒,再将坟前那杯洒在黄土上,重新在杯中注入酒。
“第二杯,谢你当年舍命护他。”语毕,他重复先前的举动,再为彼此注满第三杯。
“这第三杯——”他顿了口,将目光移向身边人,拉他坐在身边。
“你想做什——”
“我要你乖乖待在九泉底下看着!”他抢白,不让身边的人有说话机会,“你白若崎没来得及给他的我给,还没为他做的我做,反正就是一句话,把他交给我就对了!”说完,就干脆地喝完第三杯。
“你——”听闻他宣告似的话,莫昭尘只有张口结舌,完全没料到他会出这一着乱无章法的棋。
“就是这样,你不应声就表示我们说好了,今后他的事就交给我来担心。”第四杯干尽,他看向莫昭尘。“他把你交给我了。”
“你这个……疯子……”莫昭尘掩面叹息。若崎要真能应声才叫有鬼,这大白天的……
“这也是被你逼的。正如你所说,我笨我蠢,就因为这样,才摸不清你心里在想什么,今后我也不打算摸清楚了,只要你不把心里的话挑明说,我就照我的意思去做。”
“你——霸道!”
“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不得不。”将他勾上盘起的腿,胸口贴着他的背搂在怀中,低头埋进他肩颈,轻吐热气,“你说端着一张笑脸做生意很累人,又怎么知道时时揣测你心思的我其实也不轻松?”
“什么意思?”
“你什么都不说,我什么都不懂,满脑子以为只要缠着你,日子一久就能知道你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喜欢什么又讨厌什么,可是——没办法,你人前人后都一样作假,根本就摸不透你的心思,唯一的一次就是在泉州的花园里。”
“泉州的花园里?”
“还记得吧?那日你靠在我胸口打盹的事。”
“记得。”
“你绝对不会知道,那日你告诉我你怕吵这事让我有多高兴。”
“你……高兴?”就为这点小事?
“我当然高兴。”收臂搂紧怀中人,莫昭尘毫不挣扎的顺从让他觉得满足。
“你忘了吗?你说过只有我知道这件事。”
“我记得,但那不过是件小事,你——”
“我想,大概从那天起,自己就对你动了心。”他坦言,脑中想起那日他靠着他入睡的情景。“只是当时并不懂,不懂那种溢满全身的暖意是所谓的动心。”
厚掌掬起他一撮发摊在两人面前,粗糙的指腹轻轻摩挲着这撮柔软。“那日你的发搔得我直想打喷嚏。”
他的动作像挑逗又似无心,让把这举动看在眼里的莫昭尘不知如何反应。
“船离岸的时候——”往事重提的声音将莫昭尘失绪的心神拉回。“我扯开嗓子喊你的名字你听见了吗?”
“听、听见了——”他的问话提醒他那日的记忆,揪痛了心。
“为什么不回头看我?”背对他的白衫身影让他懂了心痛,明白何谓心碎,才知道他在他心里是何等重要。“你竟然就这么走了,连回头都没有!”
“不能回头。”被压在他胸前的头颅冒出蚊蚋似的细微声音:“一回头就会后悔自己把你送上船,所以无论如何不能回头。”死别他尝过,原以为生离的悲痛再怎么样也不会强过死别,然而,那一日彻底推翻他的以为。
原来,生离和死别一样让人痛彻心扉。
“现在呢?”
“什么?”
陆麒将他的手压在自己摊开的掌上。“看看,我的手掌比你的还大,甚至能一掌扣住你两只手。”
“那又如何?”
“我已经大到能保护你了不是?所以——倘若此刻旧事重演,你愿不愿意回头看我?将我留在你身边?”
莫昭尘垂首不语。
“说话啊!”等待最是折磨,莫昭尘迟疑得愈久,陆麒的心就吊得愈高。
等了好半天,还是不见他吭声。
“莫昭尘!”
“你不是跟若崎说好了?”头一句话不是回答,而是反问。
“说是说好了可是你又没有——”闪过的灵光堵住他的话,难掩喜色盯着洁白的头背。“难道你——”他答应了?
莫昭尘转身,回眸看他。“我现在不是回头了吗?”
啊?陆麒愣了会儿,脑筋好不容易转了过来,恍然大悟。
啊!呵!“哈哈哈……”
“还是跟以前一样傻。”卸下心防任由自己靠上因笑而颤动的肩,说不上这是什么感受,只是莫名有种将抬高在半空的腿放落在踏实的地上的放心。
也许,他早该这么做才对……
狂喜中的陆麒没那份小心眼去在意莫昭尘的调侃,也来不及注意躺在怀中的人闭上眼放心的微笑,狂放的笑声充斥在竹林间,净是得意。
只要能留在他身边,要他当傻子也无所谓吶!
※ ※ ※
“慢着!你说什么?再、再说一遍!”
他有没有听错?韩昱猛眨眼死盯着大刺刺坐在桌边喝茶的男人。
“我、要、把、船、交、给、你。”一字一字说,够清楚了吧。
他要把船给他?
“我不要!”韩昱想也不想就拒绝。“要我成天在海上奔波晒太阳,不如一刀劈了我!”
“是你说的。”陆麒起身,在房里左右张望找东西。
“你找什么?”
“刀。”
“喝!”韩昱收起扇子缩身一跳脚。“你玩真的?”
“我什么时候跟你开玩笑来着?”找不到,干脆摊手向他。“拿把刀来。”
“别玩了!上岸才不过几天啊!你突然没头没尾就说要把船交给我,天知道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这事非同小可!一艘船哩!还有上头近百人的兄弟!“你总该告诉我为什么吧!”
“我要留在厦门。”
留在厦门?“为什么?”
“你知道我到厦门为的是找人吧?”
“知道啊,难不成——你找到了?”
“嗯。”
“那带上船不就得了。”用得着这么做吗?“不过多双碗筷的小事,用不着你抛下整船的兄弟吧!”
“你也应该知道我对出海的事并没有多大兴趣,当初要不是该死的老田说我没有自己的船就不准我回去,我不会去抢下那般船还惹来你这个麻烦。”
说他是麻烦——太过分了吧!“喂喂,老兄,当我的面说我是麻烦不觉得伤人?”
“你真的是麻烦一个。”
“知道我是麻烦一个还放心把船交给我?”
“以毒攻毒,以麻烦对付麻烦,我倒觉得很好啊。”
看来是说真格的了,但韩昱还是不甘心地再问:“你真的要留在这?”
“嗯。”陆麒坚定地点头,毫不留恋。
“为什么?”
“我要找的人就在这,所以我要待在这里。”
“不顾咱们船上兄弟作何感想?”
“我心意已决。”虽然一起出生入死不少回,不能说没有交情,但孰轻孰重还是要有所取舍。
“早料到会有这结果。”韩昱低声咕哝在嘴边:“还好有事先准备……”
“你在嘀咕些什么?”听不真切的陆麒扬声问,一脸狐疑地瞅着他。
“没、没什么!”韩昱连忙摇头。“我什么话都没说!”
“反正今后船上大大小小的事就交给你全权处理。”
“你得先问问兄弟们的意见。”韩昱试图挽留,说着说着就走到门边。
陆麒不疑有他,交代道:“等你回船上去再跟他们说就成。”
“你何不亲口对他们说。”
“我不打算去见他们怎么亲口——”疑问尚未说出口,韩昱突然打开门,外头一排红着眼瞅住他的黑壮男子,个个咬着唇,一张脸揪得跟包子似的。
“头儿不要咱们了?”
“头子要抛下咱们兄弟……”
“头儿要咱们自生自灭……”
哀怨近乎哽咽到要哭出来的声音让陆麒听得浑身打哆嗦。“你、你们——怎么在这里?”
“是我心血来潮,请他们一块来玩玩的呵。”
“韩昱!”这家伙——
“头儿……”
“头子……”
“不要叫了!”眼前一大票男人掉眼泪的景象看得陆麒头皮发麻。“男人掉眼泪说出去还能见人吗?别忘了你们是海寇哩!啐,杀人都不眨下眼睛的家伙还敢给我掉眼泪!”
“谁教头儿不要咱们了,呜……”
要把他们连船交给表面上是书生样,实则没良心又冷血的韩昱,还不如把他们丢进海里喂鱼去。
“要是让韩昱当头儿,咱们跟离死期不远有啥差别,呜……”
“没错、没错。”
为了免去这麻烦事缠上身,现下这时候被说成恶人他心甘情愿,“为了这票兄弟的身家性命着想,还是别把这差事交给我。”
“就是、就是……”
为了日后生计,众人不惜冒死应声。
“韩昱!”这家伙——“我不管!不是下船不当贼就是上船归韩昱管,总之,别来烦我!”
“头儿!”
“头子……”
声声呼唤,步步逼近,只见数排档在门口的黑脸汉子一条心挤进房,唯一的心愿就是将他们的头儿带回船上去。
“别、别过来!”陆麒急叫着步步退。
该死!哪里有路可以逃?
“韩昱!你这个卑鄙的家伙!”
“不卑鄙就不是我韩昱了。”
当副手事少又不必晒太阳,傻瓜才会不干哩。
“你——”陆麒一掌推开他,不惜牺牲英雄本色,跳窗去也。
好个落荒而逃!
“头儿!”
啊啊!怎么跳窗了!想不到头子会作出这忒孬的事的黑脸汉子个个愣在原地,相互张望。
这时,凉凉的闲言如冷风扫过——
“追不上的话,我韩昱可就当定你们的头儿啰!”
啊!这怎行!
众人如遭雷击醒,纷纷一边惨叫一边前仆后继冲出门追去。
“头儿——别丢下咱们啊——”
第十章
“怎么回事?前头闹烘烘的。”正坐在园内亭中对奕的莫昭尘和白宁两人,被突如其来的嘈杂声打断闲情逸致。
“爷!爷!不好啦——”从园子外冲进来的小三子来不及换气,急着说:“外、外头一票面目狰狞的黑脸大汉不知怎搞的,全冲了进来!”
“黑脸汉子?”白宁望向好友。
“冲进来?”莫昭尘同样一脸茫然看着红粉佳人。
最后,两人同时看向小三子。“发生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就是那住在天字号房的——”
轰轰隆——如雷般的急奔声响掩去小三子的话,还不明白事由的两人望向声音来源,只瞧见黑压压一片人影往亭中逼近,眼看就要冲进仅容几人的凉亭。
“喝!”白宁惊叫一声,呆愣在原地。
初见这阵仗的莫昭尘也同样愕然,还来不及想到要如何回应,直到瞥见被追赶的人才回了神。
跑在最前头的不就是——
“陆麒?”
“还不快跑!”喊人的声音才出口,最先冲进亭中的陆麒已经扬臂勾搂住他一同直往前奔,不顾另外两人死活。
眨眼功夫,黑汉大军就要挤进这仅能容纳五、六人的小小凉亭,吓愣了神的白宁瞠着美目看那阵仗,瞧着黑脸大军往自己逼近。
“啊——”
“白宁姑娘!”被叫声惊回神的小三子一时心急,冲向平日仅敢远眺不敢亲近的佳人,双手抱紧伊人纤腰,想也没想地往亭外跳,完全忘记他们潇湘楼花园内的凉亭是建构在——
水池中央。
哗啦啦……两人成了道地的落汤鸡。
“救、救命……”她、她不会游水啊!“救……”
“别怕!”站稳脚步的小三子赶紧伸长手抓住慌乱的白宁,边说话安抚:“这池不深,能站稳的!”
“我、我怕水,咕噜……”慌张的白宁压根没法子站稳,以为自己快溺毙在池水内。“救命……”
“没事的!”一双手臂紧抱白宁不放,承受慌张的她挣扎时不停落下的拳劲,重复同样一句话!“没事的、没事的……”
前仆后继的奔跑声渐去渐远,最后渐渐地消失不见,就像黄梅时节的骤雨般,来得快去得也急。
轰隆隆……怦怦、怦怦——不知何时起,震耳的疾奔声被安稳如大鼓的心音取代,引领慌张的落水佳人恢复平静。
怦怦、怦怦……
这个声音是——逐渐回复镇定的白宁这才抬起头,正巧迎视小三子忧心忡忡的表情。
“白宁姑娘,你没事吧?”
“我、我没事。”白宁惊魂未定的颤声道,一反平日威声娇喝的模样。
“没事就好。”呼,幸好这池不深。“呵呵,你我都成了落汤鸡呵。”
“落水鸳鸯不好吗?”美目展露万般风情,终于决定鼓起勇气表白、全力争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