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赦免谁的罪,谁的罪就赦免了,你们留下谁的罪,谁的罪就留下了。”她念出圣经的一段经文,抬头,不意外看见他愕然睁大的眼。
“你知道?”
“我背过。”是她小时候不知其含义,强硬的刻在脑子里的,那是个痛苦且极不甘愿的过程。“约翰福音第二十章。”她补充。
“你知道,为何不去做?”
“因为我做不到。”葛冰语很干脆的承认,还骄傲的抬头,“我怨我气我恨,我严以待人也严以待己,我恨这个世界和我的家人,我也不满自己生命的存在,我不相信你的神,也不信任你的爱,你大可挥挥手离去,我不会挽留也不会因此难过,因为别人对我不好才是正常的,不信,你大可走走看?”一口气说完,她没在他眼眸中找到预期的厌恶和放弃,她看到的是宽容……与怜悯?
“没关系的,你的时候还没到。”白永康柔柔的低语。
可恶,他何必对她这么好?不值得。
“什么‘时候’?”她尖锐的问,像是耸起全身尖刺的刺猬。
他不语,推着她的轮椅往另一个方向离去。
“你要推我去哪里?”她紧张的问。
“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他在回答哪个问题呀?
“但是请记住,无论你决定怎么走,我都会陪你,你不是孤单的。”
哼!甜言蜜语。
可是她既知是甜言蜜语,既然不相信他的话,为何又心头酸酸的,眼眶热热的?
难道她开始相信他了吗?
汐 汐 汐
不远处的大楼里,金正扬自玻璃帷幕里往外瞧着白永康推葛冰语离开,脸上现出了沉思。
“白永康……”他低哺这个名字。
“怎么?你对他有兴趣?”许子浩来到身后不甚愉快的问,“他是你喜欢的型?”
金正扬没转身,“他姓白。”
“那又如何?”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有时候世界很小。”他转身对上愠怒的眼眸,“子浩,麻烦你去查查那个白永康的背景,我怕他是白家的人。”
纱 汐 纱
白永康推她走进了“死巷”。
“死巷”已经不是葛冰语第一次看到的那样满是尘埃,也不是第二次见到的正在装修的凌乱,现在的“死巷”算是完工了。
一尘不染的中国式桌椅,桌上铺着绢绣的桌布,椅上多了金边流苏的软垫,地上铺了暗褐色的木板,墙上多了暗黄帷幕轻微的飘动,缕空的窗贴上不透风的窗纸,刹那间,她有踏入古代书香世家厅堂的错觉。
视线移到柜台,台后的酒架上,不再是初见时的中西酒瓶杂乱摆设,而是井然有序的摆着很中国的酒瓶,高梁、茅台、二锅头、女儿红,千里香,酒鬼……
“如何?很不一样吧?”他在她耳边轻语。
耳朵有搔痒般的酥麻感传来,她不知该说或该做什么反应才好,他出乎她意料之外的很有品味。
“花了不少钱吧?”葛冰语很实际的问。
他耸耸肩,“还好,在我能力范围内。”
到底他的能力范围是多少呢?有一瞬间,她发觉自己对他知道得太少了,很想开口问他家里有些什么人?一个月薪水有多少?平时有些什么兴趣?喜欢什么又讨厌什么?
可转瞬间又打消念头,他们终究是陌生人,问太多、了解太多做啥?他们到底是在海上须臾交会的船只,不多久,他会走他的路,她会过她的桥。
“没什么要问的吗?”
她沉默。
“我倒是有想跟你分享的事情。”白永康走到她面前,张开双臂,似乎拥抱了这里所有的一切。
“这‘死巷’活起来了,开始有了朝气,我打算在这一个礼拜内开幕,我会请人发传单做广告,无论到时来的人有多少,我都会把他们当朋友,我会在柜□后一边做些小菜,一边跟客人聊天……”
葛冰语心里苦涩涌起,因他的愿景里没有她的存在。唉,本就不该奢望太多,他到底……是个外人。
她得尽快再找一个照顾她的护士。
“冰语。”他突然在她面前蹲下。
她皱眉。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把“葛小姐”改成“冰语”了?
“你愿不愿意在那个时候在这里陪我?”
她没听错吧?
他希望在他开幕的日子里,让她这倒楣到断了腿的女人在这里打扰客人喝酒聊天的兴致?
“你发烧昏了头吗?”她冷冰冰的嘲讽。
“为什么这样说?”白永康偏头,不了解的问。
“你有听我说过好听的话吗?”
“没有,你说话总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他很老实的说,可是并没有牙痒痒的样子。
没错!不过他既然知道她的嘴坏,又为何留下她?皮很痒吗?
“那你可曾听过我称赞人吗?”她又问。
“没有,你很会挑剔和骂人。”他还是老实,因为他是上帝虔诚的信徒。
“那么你还要我来这里当门神,帮你挡掉上门的客人吗?这不是笨,是什么?”她很直言坦荡,虽说得很心伤,但表情还是很平静。
她的平静让白永康心痛,“谢谢你为我着想。”他很温柔的看着她,很感谢她这么糟蹋自己来奉劝他,可惜他不以为她会坏到冰口弄坏他的生意。
他的话和表情让她脸色大变,慌忙转头,转动轮椅远离他的温柔,“我不是为你着想,我是为我着想,我才不要来这里丢人现眼,被人评头论足,观赏我包石膏的大脚。”她慌忙解释,凭她当律师的专业,这话绝对够有说服力。
“跟你在一起,很像在读圣经。”他慢慢站起身。
什么意思?但葛冰语依旧沉默。
“读圣经不能只看字里行间表面的意义,要深究每个字句里隐藏的真理。”
那关她何事?
“跟你在一起,不能只听你的话,那太伤人,反而要去想你为什么那样说?是什么因素致使你变成这样?冰语,谁都不需要并不是你的真面目吧?”
脑袋轰轰作响,只有一个念头猛力震撼着她。他看穿她了,他看穿她了……
几十年来无人碰触,没人费心打开的坚固藩篱被他钻了个孔。怎么办?
她还能是那冰言冰语、愤世嫉俗的葛冰语吗?
“冰语?”白永康朝她伸出手。
她转动轮椅仓皇后退,猛力摇头叫道:“走开!”
他没再试图前进,声音放得很低很低,像个深怕惊动兔子的猎人,“你的爸妈呢?”
“不关你的事。”
“你那位叫家明的男朋友呢?”他依然不放弃。
“我不是说过他到国外出差了吗?”葛冰语狼狈的转头。
“是吗?”他瞧着她那倔强的侧脸,小心翼翼的说,“冰语,你的屋子里没有任何男人的东西,虽然我睡的那间房是男人的房间,但里面是空的。”
“他不住在那里。”
“是吗?”他轻叹,“楼下的警卫说他早就搬走了,而且打算跟他的女朋友结婚。”
是吗?她竟不知道家明有女朋友,而且还论及婚嫁。真好笑,她一心栽培的干弟弟竟对她这么见外,啥事也不讲,反而跟楼下那鸡婆的警卫报告。她做人真的很失败。
双手握紧轮椅的扶手,手指几乎泛白。
“那又怎么样?”葛冰语咬牙进出,尽管又被背叛的滋味啃噬,但她还是不想认输,“婚姻代表得了什么?我跟家明交往时,我还是有夫之妇。”
“但你的丈夫爱的是男人。”
他的话刺进她最深最底的痛处。
“我知道,不用你提醒。”她的声音颤抖,竟还微微的哽咽,过往一切幕幕掠过脑海,绑匪绑架她、父母舍弃她、丈夫欺骗她、儿子离开她……没有人留下,每个人都背叛了她,每个人……包括若有若无的神。
“你们站着祷告的时候,若想起有人得罪你们,就当饶恕他,奸叫你们在天上的父也饶恕你们的过犯。你们若不饶恕人,你们在天上的父也不饶恕你们的过犯。”(马可福音第十一章)
她闭上眼睛,不由自主的想到那些绑匪曾在她面前无奈的叹息,“我的儿子得了癌症,需要医药费。”
“我爸爸欠了太多赌债,我必须帮他还,不然我爸会被打断腿。”
“我误信了朋友,被倒了几百万,我若不还,我的家人就……”
被释放回来后,她有次在深夜里,无意间听过母亲低低对月啜泣,“冰语,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到底要妈怎么办?冰语,你告诉妈呀?”
金正扬更是在她签下离婚协议书后,在她面前低声下气,“你是个好女人,是我对不起你,若我是正常的男人,我一定会爱上你。”
她的儿子在结婚当天大声对她咆哮,“如果你们不爱对方,请你们分开;如果你们不爱我,就请你们离开,不要让我抱着希望又重重的失望,我不要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孰对孰错?谁该饶恕谁的罪?
葛冰语闭上眼睛,面对心中矛盾的交战。
“我会为你祈祷,祈祷你早日得见光明,早日看到你所希望的早在你身边等待你。”
她的泪珠自眼角滑落,坚硬冰心的某一角,慢慢融了,化了。
“我要回家,拜托,带我回家。”
再待下来,再听他的谆谆劝诱,她怕……自己的心墙就会这么垮了。
第九章
她梦到跟爸妈曾有过的快乐,那时她还年幼,爸爸开着车载她跟妈妈去玩,那时候,妈妈还做了三明治、蒸了些糕点,也烤了些饼干,一家三口在湛蓝的天空下,碧绿的草地上徜徉,那时候爸爸笑着问她,“冰语,你长大后想做什么?”
“我要当全世界最美最幸福的新娘。”
“好,冰语要什么,爸爸就给你什么?”
“真的?不可以骗我喔!”她咯咯直笑。
“爸妈什么时候骗过你,冰语,你放心,爸妈永远都会在你身边,你是我们最宝贵的女儿。”妈妈也跟她保证。
这是多久前的记忆?感觉很模糊,只约略记得那时的欢乐。
为何世间的喜乐苦痛,总是只有苦痛深刻,而喜乐却像云烟刹那即过?
不该忘哪!
仍记得生产过后,虚弱的她望着金正扬抱着儿子温柔的望着她,“冰语,我知道我亏待了你,只要我做得到的,什么都愿意补偿,只要你告诉我。”
但她没说,一直都说不出口,她天真的以为金正扬该想到该猜到的。
但显然没有。
旌鸣小时候常常在她匆忙要赶到学校上课时,伸着双臂叫唤,“妈妈,抱抱……妈妈,看我……妈妈,你不要我,讨厌我了吗?”
谁先舍了谁?谁犯了错?
当她心情好时,会载着读国小的旌鸣到她爸载她去过的草野,放旌鸣到处追蝶奔跑,她一个人则靠着车子抽菸,看着蓝色无垠的天空,可心中始终是满满的恨。她恨冷漠对她的丈夫,她恨怎么也无法割舍的儿子,她恨弃她而去双双过世的父母。
所以有一次,她冷眼看着儿子奔向草原尽头的悬崖,那下面是澎湃的海,而她却差点颐着心中的一股冲动呼喊而出,“跑快一点,不跑快一点就抓不到蝴蝶喔!”
感谢老天,她没喊出口,只是动也不动的看着旌鸣,所幸旌鸣在崖边停住了脚,然后往回奔,还喜跃的呼喊,“妈!快来看,那边的海好漂亮……妈,走快点,我们一起走。”
是谁有罪?
是她,但她从不认罪。
睁开眼,满室昏暗,葛冰语只觉满脸湿意,伸手去抹,果然满手泪,同时也是满心愧疚。
她呆呆的凝望一窗夜色,往事浮现眼前,仿彿像电影般在窗上掠过,她的任性、她的冷漠、她的怨恨、她的拒绝……
别人对她有罪?但她对他人难道无罪?
回过神,她竟发现自己手上握着话筒。她想打给谁?然而手却仿彿有意志般的拨动号码。
是他?那个她伤得最深的无辜孩子。话筒贴在耳边,她可以感觉得到心的颤抖,手的战栗,她怕,从没这么做过……但这是她该做的,早就该做的。
嘟!嘟!嘟!就在她以为对方不接时……
“喂!”不耐烦的男声响起,“到底是谁?三更半夜的,干什么?”
葛冰语热泪盈眶,声音梗在喉头出不来,她真的好抱歉好抱歉,抱歉到不知如何用言语表达。
“再不说话,我要挂了喔!”
“旌鸣?”她连忙呼喊。
对方一阵沉默,就在她以为儿子把话筒拿远下听时,金旌鸣开口了,“干嘛?这么晚打来,是发生什么大事吗?”
他陌生且疏离的口气,仿佛她不是他妈,而是个陌生人,但她没办法怪,是她没尽到做妈的本分。
“你……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我……我带你去海边,你往悬崖跑去……我竟然……你还记得吗?”葛冰语小心的问。
“不记得,干嘛提?”
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心虚,她声音更小的说:“对不起,我那时……没出口喊你,我……我那时甚至希望你就这么掉下去,对不起。”她闭上眼睛,任由泪珠滑落,昔日情景犹在眼前。
“那时我几岁?”他的口气依然平静。
“六岁。”但她已经哽咽。
“真稀奇,你竟还记得,念在你还记得的份上,我原谅你。”
就这么轻易被原谅?
这更令她难受,儿子如此宽容,而她却……这么刻薄。
“我不是个好母亲。”
“我知道。”
“那……为何原谅我?你该恨我的?”就如同她恨她的父母。
“因为你毕竟是我妈,你是我最该原谅的人。”
泪,无法止抑,她的儿子是那么善良杰出、善解人意,而她却是这么固执刁钻。她何其有幸有此良儿?
“如果是以前,我不会原谅你,但霂慈改变了我,让我学会了慈悲。”
她的儿子学会了“爱”,拜那个姓白的女人所赐。初见时,她瞧不起那个白霂慈,憎恨那个老女人夺走了她儿子,但现在,她感谢这个霖慈的出现。
“你也变了,发生了什么事?”
葛冰语看着那被石膏包裹住的左脚。“我想……我遇见了一个天使。”天使引领她看清左右,那些她期盼的爱早在她身边,是仇恨的蒙蔽叫她看不见、感受不着。
“你遇见了一个好男人。”他断言,
好男人?这她倒不晓得,她知道白永康是个善良体贴的好人,是个忠厚的老实人,但对她……他会是个好男人吗?
她不确定,害怕的感觉又涌上,她被男人重重伤害过,不敢再重蹈覆辙,她怕受伤,好怕好怕。
“你爸……算是好男人吗?”
金旌鸣沉默了一下,“对某些人,例如许叔叔来说,他是个好男人,但对我跟你来说,他是个烂得不能再烂的人。”
嘴角微微上扬,她从没想过有这么一天可以心平气和的跟儿子谈论起前夫,她心中慢慢的沉淀,逐渐的宁静。